第252章 難分好壞

字數:5339   加入書籤

A+A-


    話說馮萬裏撂下弟子石清華,獨自縱馬南下甘泉,放眼腳下那溝壑縱橫、梁峁交錯的黃土大塬,兩眼茫然,情海酸苦。
    幾經拿起勇氣,想從內心深處挖掉那“是非”一詞,可就是難以夠著。偶爾夠著了,又倍覺力道不夠,“是非”那東西不僅根深蒂固,簡直到了頑固難化的地步。
    馮萬裏心裏清楚,是非頭上一把刀,明麵上可以砍向別人,暗地裏卻正砍向自己。
    武聖人趙明秀派他去延州府行刺,為了履行好那“為師命是從”的諾言,他去了。可來到府衙外,心裏總過不了良知那一關,碰巧又被白玉天請吃了一頓道理,於是選擇了毫無作為地離開延州府。
    縱馬揚鞭一路,聽著那馬蹄嘀嗒有聲,他開始有了幻想。幻想著做個和事佬,既能打消師父行刺的念頭,還能像白玉天說的那般,永保碧落湖於江湖武林之中屹立不倒。
    天下真有這麽好的事嗎?
    他馮萬裏應該不知道。
    就算知道,他應該也沒多大信心,或沒多大把握。
    趙明秀想他去害人,他下不了決心。
    白玉天想他去救人,他又患得患失,還覺得本事不夠。
    這樣的人能有什麽好嗎?
    能有什麽好,除了作弄一下他人,就是作弄一下自己。
    原由很簡單,好人不會因他停止了作惡而說他是好人,壞人也不會因他放棄了行善而說他是壞人。好人做不了,壞人做不成,那就是好壞不分了,那就處在寂寞中靜靜地等死去吧。
    等死?可以的。
    可他馮萬裏就算是等死,也不能處於寂寞中,他要像其他掙紮在黃土大塬上的苦難人一樣,仰著頭,吼著歌,將黃土人的喜怒哀樂全都包裹進那粗獷高亢的歌聲裏去,算是對蒼天發出的質問。
    他會歌唱嗎?
    可能會歌唱。
    他自認他就是黃土人,廣袤的黃土高原早已造就了他,與其他黃土人一樣,性格粗獷豪放。
    黃土人縱情歌唱於黃土大塬縱橫交錯的山梁之上,就像用聲音記錄著黃土人平凡而質樸的生活。那生活像極了這一望無垠的黃土地,貧瘠,蒼涼,遼闊,卻又不缺失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再苦再難,隻要心中有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生命就會在美好中延續。
    他於是勒住馬韁,張開口唱了起來,放出了他那沉默了幾十年的呐喊聲。
    可他一句都還未唱完就打住了,他發現,他眼前的溝壑太多了,他一個人的聲音就算再大,再飽滿,也無法將縱橫交錯的千溝萬壑填滿來。
    有了失望,選擇了退縮,靜默了下來。
    他正要揚起馬鞭往前趕時,一個山梁之上傳來一嗓音,有人放聲高歌了。
    好聽,難受,馮萬裏收回馬鞭,抬頭望了去。
    那人明明往前走著,突然就縮了回去,跟高亢粗獷的歌聲一樣戛然而不見了。
    馮萬裏很是奇怪,有些擔心,隻因那放歌者好像是趕牲靈的腳夫。
    何為牲靈?
    黃土大塬之上,千百年來,黃土人與他們家養的騾馬牛驢等動物相依為命。對於他們來講,這些動物不僅僅是牲畜,且有著靈性,是世世代代的生存夥伴,成了他們心裏公認的牲靈。
    秋收一過,朔風四起,冬季降臨,大地蒼涼,牲靈成了黃土人走出去的高原之舟。曲曲折折的溝壑,寬寬展展的土塬,趕牲靈的人在這荒蕪而寂寞的黃土大塬上行走,過神府,進蒙地,下延安,入關中,這些高原之舟把黃土地上的紅棗、綠豆和皮貨運送到外邊,再把外邊的布匹、食鹽、茶葉騾回高原。
    這是馮萬裏所熟悉的身影,也是他所熟悉的歌聲,他放心不下,跨馬追尋而去。
    看見了,看見了一個腳夫癱坐在地,不僅嘴邊有著血跡,還用憤怒的眼神看著前方。
    馮萬裏順著腳夫的眼神望去,隻見前邊不遠處有著四個男子牽著一頭騾子,騾子滿身掛滿裝著貨物的麻布袋,興高采烈地朝前方走去,看那一身高興著的勁頭,今日應該是收獲大大。
    馮萬裏跨馬過去,朝那腳夫問道:“老漢,你這是怎麽哪?”
    老漢早已起的身來,答道:“哎!走多了夜路,碰見鬼了。”
    馮萬裏道:“前邊那毛驢是你家的嗎?”
    老漢歎息道:“剛才還是我家的,現在不是我家的了。”
    馮萬裏道:“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怎麽現在不是你家的了?”
    老漢說道:“我一個趕牲靈的腳夫,人家匪盜,隻劫掠了我的貨物,沒要了我的命,已是上天極為眷顧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馮萬裏道:“你相信有官府、有好人嗎?”
    老漢道:“官府?好人?需要我的時候有官府,不向我為惡是好人。”
    馮萬裏道:“那我沒向你為惡,是好人了?”
    老漢苦苦一笑,道:“除了這條賤命,你想為惡都沒機會,就算是好人吧。”
    馮萬裏跨馬揚鞭朝那頭騾子追了上去,大喝道:“四位,這騾子,後邊那老漢說是他的,你們覺得呢?”
    四個男子一起轉過身來,將腰間的殺豬刀閃了閃。
    一人答話道:“我兄弟說,你騎坐的這匹馬是我家養的,該還給我了,你覺得呢?”
    馮萬裏笑道:“那你們先將這頭騾子還給人家,我再將這匹馬還給你們,你們覺得怎麽樣?”
    那四個漢子自問年輕力壯,見馮萬裏一個五十來歲的人,應該能欺負得過來,答話道:“那你下馬吧,去將那老漢一起叫過來,我要問他一問,看看這騾子到底是不是他家的。”
    馮萬裏很是識趣地下得馬來,朝那老漢招了招手,那老漢走了來。
    一漢子好生問道:“大爺,這騾子是你們家的嗎?”順手將殺豬刀握緊了些,閃了閃。
    老漢有些生畏,苦苦看了馮萬裏一眼,不敢答話。
    馮萬裏道:“大哥,這騾子是你家的,你就說是你家的,若不是你家的,就說不是你家的,沒什麽好犯難的。”
    老漢見馮萬裏麵對四把殺豬刀一丁點不在意,跟那四個漢子也不像是一路的,於是壯大膽子來,說道:“這騾子是我家的。”
    一漢子厲聲說道:“大爺,你叫它它能答應嗎?可別認錯了親戚。”
    老漢一聲口哨吹過,那騾子真就蹦跳一下,衝到了老漢的身邊,不動了。
    馮萬裏見之,大笑道:“看樣子,這騾子真是老漢家的了。”
    一漢子道:“騾子還給他了,你這馬也該還給我了吧?”
    馮萬裏學著那漢子的樣,說道:“既是你家的,那你叫它一聲,它定會答應了!”
    一漢子厲聲厲色地說道:“看你這口氣,是要反悔了?”
    馮萬裏答道:“反悔怎樣,不反悔又怎樣?”
    一漢子道:“反悔者死,不反悔者活。”
    馮萬裏笑道:“那你們動手吧,我願做那反悔之人。”
    隻見刀光閃動,四個漢子齊上陣,齊倒下,一起唉聲歎氣,一起求馮萬裏饒命。
    馮萬裏自覺殺這幾人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大喝一聲:“滾!”
    四個漢子得到了活下去的資格,很是高興地向馮萬裏磕了個響頭,落荒而逃。
    那老漢見那四個漢子一股腦沒了蹤影,小聲說道:“你怎就這般輕易放他們走了?”
    馮萬裏說道:“我既非官府,也非山寨,不放了他們又能怎樣,怎不能隨意傷害他們性命吧。況且他們隻是打劫你的財物,沒傷人害命,罪不至死。”
    老漢小聲道:“這兵荒馬亂的,我若回來時再碰上了,就怕不僅是被搶奪財物這麽便宜了。”
    馮萬裏自問這不是他該管的事,他也管不了這麽多,跨馬離開。
    一路前行,日落時分抵達甘泉縣城,吃住一晚。翌日天亮起程,跨過北洛水,一路西行,轉轉來到華水葫蘆河)中遊的直羅鎮。見天色已晚,找好落腳地,點上酒菜。因心中孤寂難除,便借酒消愁,喝了酩酊大醉,倒床就睡。一覺醒來,天早已大亮,馮萬裏用過早飯,剛牽馬走出客店大門,遇到一人,正是三師弟楊如日。
    馮萬裏掛好笑容,甜聲說道:“師弟,你怎麽來了?”
    楊如日冷冷地說道:“師父老人要見你。”
    馮萬裏見師弟臉色如酸棗,美麗的笑容立馬消失了幾分,答道:“有請師弟帶路。”
    楊如日沒有答話,走在前頭,馮萬裏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頭。
    兩人一言不發地出得直羅鎮,朝西北邊走了四五裏山地,見到一座長滿柏樹的小山,上得山去,在一寺廟前停了下來。
    楊如日見寺廟裏十分安靜,轉身說道:“二師兄,我去通報一聲。”沒等馮萬裏回話,從書寫著“柏山寺”的門梁下跨步而入,消失了蹤影。
    過的片刻,寺門內就走出來一弟子,言行冷漠地說道:“師叔,師祖讓你寺內答話。”
    馮萬裏哼笑一聲:“好,請師侄帶路。”跟在師侄的後頭朝寺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