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撒藍德尼,藥師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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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漏夜,京郊一處整修得十分精致的院落,燈火通明,被光耀得如同白晝。匾額上題,萬花川穀別業。

    沈自丹一身寶石藍錦緞繡五彩團紋曳撒,中衣領子漿得發亮,冠上一顆指甲蓋大的瑟瑟石(藍寶石)在燈下彩光熠熠。這裏密探列坐、謀士如雨,三省六部都有消息互通,倒像一個小內閣。此時額上滲出鬥大汗珠的,正是工部幹事。

    沈自丹背後齊齊立著幾位黑衣殺手,是西廠時就名動天下的暗探月相。叫“朔”的一身黑衣,附耳輕語。正是由於他來去無蹤、如同無月的黑夜,探聽消息無孔不入,以此得名。

    “河防水利是你分內之事,有何見教啊?”

    工部幹事看了看背著連弩的“上弦”,嘴唇都抖了。

    “這這這,淩汛決口,河官無罪!公公,這淩汛比伏汛更難防,人工根本無能為力啊!”

    “加固堤防,分段泄洪,難道不行嗎?”

    “回,回公公,若是伏汛洪水,自然可以加固堤防,疏堵結合。但淩汛根本就不是水啊——堤防承不住冰山,泄洪也走不了凍得硬邦邦的冰塊啊!隻能祈求老天,或是讓天氣轉暖,最近天氣又愈發寒冷,冰壩已經形成,已經漫堤——這是天意,非人力能為啊!”

    “自正統十三年以來,黃河從鄭州孫家渡口決堤,黃水在魯豫蘇皖肆意橫流,這都是天意啊!”

    謀士何越上前低語道:“公公,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李孜省的解釋,讓萬貴妃娘娘不欲幹預黃河。您剛剛上任禦馬監,騰驤四衛還未完全歸順於您,萬不能在此時失去貴妃娘娘的支持和歡心啊!”

    “罷了,都先下去吧。容本監細想。”工部幹事退下後。

    “朔”緇衣上前,附耳輕語。蒼白的耳廓邊薄唇開闔,燈影跳躍下,沈自丹的眼珠顏色淺褐,如同一對透明貓眼——有時候瞳色太淺的人,不好掩藏自己的神情,他的瞳孔微微散大,顯示出這個消息觸動了他的內心所想。

    有自稱藥師的女子出現在受災區施藥。

    “督主?”甚至連密探也看出了主人眼中的閃爍。

    他打開密報的畫像(西廠密探由於文化水平並不高,密報采圖文並取之手段,同時也能相互佐證,防止下級徇私瞞報),畫上是兩個妙齡少女,正在被洪水漫過的土地上施藥,旁邊還畫著一口大鍋,似是在煮水。

    似乎鬆了一口氣,不是莫氏姐弟,也不是蓮花王女。

    等等,此情此勢,為什麽她們就像故意出現在那裏似的?這會不會是個圈套?不,真正知曉藥師之血確能治病長生之事的,準確來說,隻有和蓮花王女接觸過的護劍十人。昆侖台也許有一些文獻上的記載,但昆侖台的東西應當都在自己手中。

    他低頭再去看那密報。

    密報畫得有趣——她們的發髻和衣飾都和中原女子不太一樣,頭發半束半散,一個頭上簪了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另一個頭上簪了一串柳球(將柳樹嫩枝咬住一端,另一端使勁一抹成一個小球,婦女常當做頭花戴在頭上)和一串鋒利的柳葉。這兩件東西仿佛就是她們的特征似的,報信的人還特意用紅、青顏色在墨畫上給牡丹和柳球上了色。

    突然之間,像是一個白霹靂劈進他腦海,他在蓮花王女的夢裏見到過這兩個女子,就在待出發的三山艦下茫茫的白地之中,也有少女頭上簪著栩栩如生的牡丹和柳葉——牡丹姬!

    如果按蓮花王女,她說莫波貝瑪驪鷹姬當時吐蕃的讚普是赤鬆德讚,正是唐安史之亂前後——至今應當有500年了!

    當世上真有藥師族!

    “朔,輕裝簡行,我需得親自去一趟。”

    ******

    背後的河上,百丈寬的河麵隻中間窄窄的一溜有水流動,後來的流冰將兩側的冰鼓開,令箭一般擠上了岸邊。後來的冰有被卡住不動了,在水勢的衝擊下壓得前麵的冰哢哢作響。遊冰之中有兩隻小破冰船,上麵的工人曾經拿著木棍鐵鑿敲打著冰麵,如同精衛要舀幹大海。如今已被結結實實地凍在了上麵。下遊的冰壩如同一堵命的白牆,已然結結實實凍死。

    上遊的王家道口,水位已漲平了堤堰。

    河官、裏長村正已經在敲鑼打鼓示警,青壯年們集中在堤堰上,如螞蟻搬沙般運送著土石、沙袋,婦孺們則往縣城那破敗的老城牆內部轉移。

    “你們是藥師?”喝完了醫女遞給他的一碗草藥味很濃的茶之後,沈自丹開口問。

    月相暗衛在他身後不遠,稀稀疏疏地保持著一個圍捕的陣勢。

    “大人,你來求永生?”醫女身穿麻衣,也用白麻布蒙著臉。澇災後地氣瘴戾,最易傳染瘟疫。但那麻布麵罩後的一雙眼睛卻像是等待了他已久似的。

    “求就能求得嗎?”

    “什麽是永生?”

    “滔滔的大河,不變東逝的流水就是永生。”

    對方抬頭眺遠,似在回憶往事,少女竟目光如老嫗般望穿世事:“我作為牡丹姬誕生之時,黃河還是從墾利入渤海。如今世殊事異,連河道也改行二三次了——如今竟是向東南經渦水、蔡河、泗水分股入淮。大河如同躁動不安的大蛇在黃泛區來回滾動。滄海桑田,就連滾滾的大河也是變幻的。”

    “姑娘不用顧左右而言他,若是想和沈某論道,請兩位金身入花川迎風別業也是一樣的。我今天一定要得到藥師之血。若是二位姑娘硬是不肯,也莫怪沈某使用武力了。”

    “這十裏的堰塞冰壩,今晚就會徹底凍結,上遊的來水漫漫不絕,水位還在增高。三日前已有險情漫過堰壩,雖經王家道口村民拚命搶修增高土堰勉強維持住提防,一旦決口,黃河之水高懸天上,別說王家道口、劉家道口,就是那縣城也在河底,你我都成魚鱉,督公,我們誰也走不了。”

    “你們自稱藥師,是故意引我來此?為何?”

    “因為藥師族有使命。”牡丹姬放下白麻麵紗,露出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她發色較常人更淺,仿佛是一種柔霧般的茶色,膚色白淨,整個人如輕煙般氤氳,像是一幅被柔光打過的畫兒一樣有些模糊——在這如夢似幻的美景中,似乎隻有她頭上插著的那朵嬌豔欲滴的牡丹花是更清晰、更實在,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一般,其餘皆似一場夢境。那花上散發出淡淡水汽,竟是活著的無根活花。

    ******

    “沈督公,如果人來人往的大路旁有一株李樹,上麵結滿了紫澄澄、掛著白霜、沉甸甸、圓鼓鼓,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甜李子,這可能嗎?”

    沈自丹思索了一會兒:“王戎道旁苦李,這李子必是酸苦的,或者是有毒的,否則早讓過路人采摘一空了。”

    牡丹姬點頭:“藥師族之血有大能,能治百病、令人青春,如三歲幼兒抱璧過市,如果他們自白身份,說自己是藥師,他們還能活到今天嗎?”

    沈自丹:“姑娘強言藥師已不在世上,未免也覺得我太好騙。那也要先試過二位姑娘的血再說。”

    牡丹姬緩緩搖頭道:“藥師族有使命。藥師與卑鄙的陸上人類不同,藥師族一不會放棄同類,二不會放棄拯救人類。

    藥師無法排除任何一個人類是同類的可能性——你們的河是在東去,藥師的河是在時間中折彎的,你不能確定今天的人類,是否是明天的藥師;昨天的藥師,也可能來自於人類河流的其他河段。藥師與人類的分別,不是通過外表或族群。

    就算是留在地上的藥師的血脈,也是斷斷續續時隱時現的——叫做女傳男不傳,男顯女不顯。藥師族是母係遺傳,隻有藥師女的女兒,才能將藥師的血脈傳下去,藥師族的兒子生育兒女,就不再是藥師;但卻像雌孔雀沒有尾羽一樣,卻隻有藥師族的兒子,才長生而青春,與常人有異,能夠一眼認出。於是藥師族的兒子,叫做紅藥;藥師族的女兒,叫做沒藥。

    對於陸上人類來說,姓氏和家譜是按照父係傳承的。所以對於陸上的人類來說,藥師的血脈就像在混黑的河水中、偶然露出的白浪,沒有源頭也沒有後嗣,驚鴻一瞥般浮現又消失。

    莫氏姐弟並不是藥師,他們隻是摩梭人的一支,因為接觸過藥師族的技術,醫術高明,所以後代也自稱藥師。蓮花王女確是藥師,但她已選擇永生,後嗣已絕,也不會再有藥師的兒子產生。”

    沈自丹腦中高速消化著牡丹姬的解說:“你是說,這地上已無藥師。”

    “不,地上當然有藥師——自稱藥師的都不是藥師,地上真正的藥師都還不知自己是藥師。”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一切?你們就不怕我將你們一網打盡嗎?”

    牡丹姬淡然笑曰:“沈督公,就算這世上真有長生不老的法子,你也不會獻於皇帝陛下和貴妃的。”

    沈自丹盯著她,目露殺意寒光。

    “如果父得了永生,那子又何如?”牡丹姬背後一直不言語的那位頭插柳葉的少女突然誇張地前俯後仰地大笑道。

    “拿下她們!”一聲令下,跟隨沈自丹的月相暗衛之六人:朔、上弦、望、下弦、漸虧和殘登時出擊,要將兩少女如獵物般擒拿!那頭戴柳葉的少女輕蔑一哼,摘下頭上柳葉,口中一吹——平地立刻如羊角扶搖一般起了打著旋兒的大風!那風中旋轉的柳葉如快刀,將六暗衛衝散,幾人身上都被劃出幾道長長的血口子。六暗衛縱然武藝高強,一時也被這妖法驚呆了,朔第一個反應過來:“是幻術!我們身上是被刀所劃傷,對方不願纏鬥武力不強!”

    沉默寡言的殘突然醒悟,出聲提醒道:“督主小心!”

    果然那頭戴柳葉的少女已欺身上前,閃現般出現在沈自丹眼前,手中是兩把尺許的護腕短刀——八斬刀。“雕蟲小技,班門弄斧!”沈自丹春水出鞘!

    八斬短刀在她手中靈活地斜劃上刺,沈自丹春水一格,攜刀少女兩刀交叉夾住春水。釘釘!火花四濺!春水流出藍白電光,而那少女的兩把短刀也似呼應一般,流出銅綠焰火一般鮮豔而妖異的顏色!沈芸扭轉劍身,圖以春水之利、寒玉劍氣絞斷少女的包夾,少女如旋風般在原地打個旋兒,卸去了他淩厲的劍氣,雙刀如蝴蝶亂舞劈來!沈自丹使出春水劍法,綿密婉轉的劍擊將漫天刀刃一一擊開。

    八斬刀短須得近身肉搏,春水劍長三尺,又兼柔韌遊走如靈蛇,擅長鞭梢快擊,近身範圍時春水常常處於彎折狀態,動能發揮不出來,就隻見沈芸連連後退想要拉開距離,而攜刀少女步步前欺想要近身貼上。

    “姑娘,那就休怪沈某劍下無情了!”沈芸逐漸失去耐心,寒玉劍氣灌注,春水霎時如被凍住的溪流般變得堅硬、殺氣四溢,寒玉真氣凝結出潔白的霜粒在空氣中散出白煙,六衛見狀都不由得向後倒退了一步——他們深知,再一接敵,那少女的八斬刀或許連帶半條上臂就是要不保了。

    果然再一對劍!八斬刀被劍氣擊得刀口碎裂!少女拚著腕子骨折的力道用刀背抵住了這一下衝擊,不然她的一段小臂就要被削下來了!那少女咬著牙靈巧地向後跳開,離開了攻擊範圍。

    “沈芸,果然如我所料,你還不會控製撒藍德尼。”牡丹姬溫柔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沈自丹背後,他瞳孔因為驚懼而縮小!一雙如柔荑般的手指,指尖塗敷著溫柔的粉紅色,如同花瓣柔軟的手握在了春水的玉柄上。“借劍一用。”

    鬼哭狼嚎,天地變色!冬日的朔風突然好像活了一般,圍繞牡丹姬手中的春水興奮地旋轉起來!帶起河岸上厚厚的積雪和鬥大的碎冰,如同一條被喚醒的暴躁白色蒼龍圍繞著他們興奮地打著旋兒!平地忽起白毛風!

    冬日的晴空中驟然落下霹靂!

    在六衛已因恐懼而不能戰鬥,在他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二人緩緩被風托到了半空!隻有隨牡丹姬一同來的少女目中平靜,像是見慣了這幅場景,隻不耐煩地揉著手腕。

    ******

    沈芸被牡丹姬帶起的狂風如蠶繭一般包圍起來,兩人如置身於台風平靜的風眼風洞之中,隻有向上的風托住體重,牡丹姬衣袂翻飛衣帶飄飄如仙人淩波,沈芸驚慌地勉力保持著平衡。

    “撒藍德尼是聖器,你不會用。”牡丹姬雙手握住劍柄,垂直舉劍在胸前,如吟唱般念誦:撒藍德尼,風從水辟。隻見她將雙手緩緩舉過頭頂,將劍高高空揮向下!

    轟轟轟轟轟!

    沿著春水劍尖的延長線,堅硬的冰麵像是突然立起來一堵雪白雪白的噴射的高牆。隨著大地傳來的震動和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和那高牆逐漸減低,沈芸才明白,原來是冰麵發生了爆炸。

    牡丹姬又雙手橫握劍柄橫於麵前,朝虛空中斬出!

    橫亙河麵上的冰麵上,巨大的水花依次爆起!

    從那三尺厚的冰麵上,出現了一道傷口一般的裂痕。

    喀喀喀喀的聲音——被冰壩阻擋的河水,經過多日的聚集已積攢了巨大的動能和勢能,就在此時此刻,冰麵的束縛被解除了!河水像是被圍住的野馬,歡叫著,激鳴著,鼓破冰麵而出!

    冰麵霎時被碾碎!凝塞河道開始緩緩移動,越流越快,直至恢複了通暢,激流夾雜著碎裂的浮冰,怒吼著衝向下遊更寬的河道!

    堤堰上水位開始緩緩下降。

    沈芸如瘋狂般衝向河邊,他寶藍色的緞衣下擺已沾滿了一尺半的泥濘和冰碴,但他已全然不顧——他不可置信地要去看水中的水位木樁,踩入冰碴的泥水也恍若未知,那水位已從他的小腿降至腳踝!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他單手製止還欲上前的六衛。

    牡丹姬春水挽了個劍花,出乎他的意料,卻是以劍尖朝向自己,以劍柄朝他,將春水還給了他。

    “藥師不會停止拯救人類,即使他們受盡了人類的屠戮。——直到他們等到藥師的王上岸,就將人類加諸他們的刀劍,一一奉還。”

    二女如煙霧般消失在冰淩爆炸激起的白色霜霧之中。

    “督主,要追嗎?”

    “她們能呼風喚雨,追亦無益。”

    “如何向萬貴妃娘娘交代?”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