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聖器、聖血、聖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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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三,祭灶神,朱見深沐浴焚香,攜萬貴妃駕臨批紅掛金的永昌寶寺。繼曉、李孜省、聞人憫人帶領他們身後排列方陣的僧人、方士、道士,齊聲參拜,一是恭賀新春,二呼陛下審斷楊周爭妻案公平英明,三聲恭賀朱見深萬壽無疆。
“眾卿平身。自古臣呼人君萬歲,可是秦皇漢武,又有哪個百年不死呢?”朱見深心情頗好,隨口道。萬貴妃對三人使個眼色,繼曉李孜省、聞人憫人三人齊上前叩頭,道:
“不死走地,骸骨複生。陛下真命天子,天佑吉祥——先帝一直追求的藥師長生之法,由於陛下的福蔭,今日終於被微臣等找到了!這是天啟,是天命所歸!”
“快說!”萬貴妃道。
“皇貴妃娘娘可還記得,曾經進宮覲見的蓮花王女?貴妃娘娘可知她的壽限?”
萬貴妃道:“那婦人看上去甚為年輕,不過二十出頭。”
聞人憫人道:“那婦人生於中唐!皇貴妃娘娘看微臣如何年歲?”
萬貴妃上下打量,道:“道長儀表堂堂、須發黝黑,身強神旺、正是壯年,不過四十上下歲數。”
聞人憫人捋須笑道:“臣生於熙寧變法,如今虛度四百年歲。”
朱見深、萬貴妃都道:“道長真是神仙降世!”
聞人憫人揖道:“陛下、娘娘,藥師長生之法乃是大神通,唯仁者,愛人、忠貞之士可得。陛下宅心仁厚,包容天下,與娘娘伉儷情深,正是此情感天動地,才叫三才共聚,天時地利人和齊備!藥師族長生之法,非大機緣不可得,藥師族降世之機不定,比如微臣與蓮花王女,都是距今五百至四百年間修成此法,臣乃是登仙之末,自臣之後,仙班馭大鯨往天海的盡頭而去,從此脫離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此後三四百年間,地上再無藥師仙班。
而今日重現,乃是數百年一遇之罕見天象。所以說陛下、娘娘恰逢天時。”
萬貴妃又道:“那登仙之法呢?”
聞人憫人又道:“登仙之三才,又稱三聖件,其一乃是神器,就乃妖劍春水也。
其二,是乃聖血,是藥師族活體的鮮血造成血池。約法之時,立約之人全身浸入血池,可使人脫胎換骨,換易腐之肉軀為不變之義軀,步入永生。
其三,是乃聖約。是乃藥師族遺留下來引導人步入永生的經卷。”
萬貴妃道:“這二者又在何處?”
聞人憫人道:“所謂地利,就是大明派往琉球王國的使臣王璟獲知日本薩摩蕃領主的一件奇事。鹿兒島的霧島神宮因多次火山爆發而毀,今年開春(1484年,明成化二十年,文明十六年),領主島津忠昌下令重建神宮,工匠們整理舊物、恢複舊製,發現了舊址中一卷卷軸,經曆數百年不腐,數次大火、火山噴發不毀壞。於是認為是聖物。
此卷軸全本以漢字寫成,但僧人遍尋佛經,不能識得,於是請使臣幫忙。使臣覺得稀奇,主動請纓辨識,發現似是一段漢梵交錯經文,內容卻是描述火山地震和鎮地之法的,名曰《地藏火卷》。王璟全文抄錄下來,希望能差人送回大明,交予各大寺廟,希望寺內高僧幫忙辨認是何佛經來源。
但此物極其不祥,島民傳說如果海船搭載此經必翻覆於波濤之中。而被火燒灼之時,上麵會顯現密文,召喚天火,鹿兒島多次火山都是被它喚起。若是有靈力之人念誦此經,會大地震動,天降硫磺和火,生靈塗炭。島津忠昌得知此物不詳,欲以火焚毀,不料火舌一觸及此經,當即大地震動,掀起地震。所幸王璟在渡海之時,攜帶普陀山不能去菩薩金身前開光的《觀音心經》與《地藏菩薩本願經》。王璟趕緊用此二經供奉,大地平息,壓住了《地藏火卷》的威力。
島津忠昌認為茲事體大,因此決定將此經封印於薩摩以西深海的小島八寶多香島上。但聽說此經在海上必導致船隻翻覆,沒有漁民願意運送。
正在島津和王璟都擔憂此經無法運出之時,恰一個叫做圓仁的比丘尼,竟不遠萬裏,懷揣出海觀音像東渡至鹿兒島傳經,有出海觀音像的鎮壓,《地藏火卷》才能平安鎮壓,王璟也得攜經書抄本平安回歸大明。
圓仁比丘尼在東海籌建寺廟,經曆大約半年,此經才傳回永昌寺。寺中律和尚、有德高僧遍查佛經,不能得。唯一確定的是,字跡、絹帛似是中唐時中原之物。因著這個機緣,正落在貧道手上——貧道一眼認出,這不是什麽佛經,而是藥師族用來喚醒山的咒語——上麵的字句,就乃聖約是也!”
看朱見深、萬貴妃聽得聚精會神、身體前傾,聞人憫人知道自己已經完全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於是繼續道:“更稀奇的就在最後一處,也便是人和。
年關將至,周楊兩家爭妻,本是不光彩之事,滿朝引為笑柄,有說楊家嫌貧愛富,換妻丟節,罪犯欺君;有說周家貪功好色,搶奪人妻,應當重罰。隻有陛下宅心仁厚,明察秋毫、安排若定,施以仁厚,兩家都心悅拜服——這才牽扯出最後的人和。
陛下可知,喬老虎口中所供述的葉家養女葉小貫,就是世上最後的藥師族。就乃是聖血!”
繼曉、李孜省、聞人憫人齊齊跪下,道:“陛下,一年之中,平定西北、大勝韃靼、清掃徐山,得聖器春水、聖約《地藏火卷》、聖血,三才同時現身,這是千年不遇的大祥瑞,是上天讓仁君福澤萬世、恩寵千年的天機啊!
天予不取,反受其害。陛下娘娘一定要順應天意,享用此法,可保大明千秋萬代,祖宗的福澤綿延萬年!”
萬貴妃道:“可陛下一身係社稷天下,決不能冒險!臣妾願為陛下試藥。”
聞人憫人道:“皇貴妃娘娘對陛下的心意感動天地!皇貴妃娘娘也是千金玉體,微臣何敢有絲毫差池?貧道發大宏願,願以自身肉身試藥,事成後奉獻給二聖——請陛下下旨,帶沈氏女葉小貫入京!”
繼曉道:“千萬不要派遣錦衣衛、官府兵丁捉拿,萬一她受驚而死;不妨以戈舒夜認祖歸宗為由,賺了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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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萬歲。”周敏靜宮中見禮。
朱見深和藹地道:“拜見過太後了?”“回陛下,剛從太後宮中出來,因後宮中外臣不宜久留,正想退出,恰遇到禦前公公來請,臣就趕緊過來了。”
“嗯,起來吧。敏靜啊,不用這麽生分,平昌公主是你的親外祖,論起來,朕也是你的表舅。”“謝陛下,在內為親,在外為臣,敏靜內願純孝,外願盡忠。”“好,朕知道你是人才,也正有一件事情交給你去做。東海八寶多香島上,替朕去取一件東西,徐山雖然已倒了,怕還有流匪水寇,隻有你威名在外可以震懾。”“陛下信得過臣,臣定不負所托。”“好!這才是我大明的好男兒!我問了問塘沽總兵,聽說要出海,嚇得直哆嗦。你們就從塘沽出發。”
敏靜道:“回稟陛下,塘沽總兵不敢出海,並不是因為畏懼徐山,而是如今時節已入臘月,若氣溫驟降,塘沽港不定哪日就會封凍,到時候輕則船會被凍在堅冰之上,重則船體都會被破壞。”
朱見深道:“難道隻能從泉州出海?那回京要幾時?”
敏靜道:“回陛下,港口的封凍有兩個因素,一則靠南不凍,二則突出於岸線不易凍。塘沽是因為凹陷於內陸,因此容易結冰,但永平府(qhd)雖然比塘沽更北,港卻不凍,奇山守禦所、威海衛,都不會封凍。因此若想東出海,可從永平府出。”
朱見深拍手道:“甚好!”
敏靜想了想,道:“陛下,臣僭越,正是將陛下當做至親長輩,有一事想多問一句,不是為了邀功請賞,乃是因為對別人有所承諾。”
朱見深知道年輕人為情所苦,想逗逗他,假裝生氣:“天下這麽多好女子,踏破你的門檻,難道你非她不娶?”
敏靜道:“陛下,若真情所致,怎麽能輕易更改呢?”
朱見深對萬貴妃也是鍾情之人,更經曆變故,對不因外物起落始終忠貞之人更加讚許。周敏靜這麽說,倒合了他心意,於是聞言笑了笑,道:“朕知道,隻是現在是個風頭,楊家又難纏,朕還不能答應。但朕已經給了她身份,這就是最大的恩典。若是有心,還怕這幾年時光?——當年皇貴妃也是內外都反對,還好太後為朕說了句話。所以說,在朕心裏,分得清內外。年輕人,要耐得住。”
敏靜連連叩謝道:“多謝陛下恩典!”
“那就接旨吧。等你們此行回來,你有了功績,她有了身份,門當戶對。風頭過個兩三年,就不會再有阻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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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穎國公周氏敏靜,勇敏淳厚,連戰克勝,定邊於外,效忠於內。今冊為使節,駕駛炮船神威號,攜帶黃金、香料、火銃,經幡,《地藏菩薩本願經》《觀音心經》出海觀音金身聖象,前往東海祭祀,前往八寶多香島,取回《地藏火卷》真本。
繼毅侯韓偃,出身將門,芝蘭玉樹;幼失血親,而今複得,上效廟堂之忠,下全祖親之孝,慰為表率。朕聞之甚慰,令禮部依照舊製,為戈氏女定名歸宗。賜名韓和,複歸族譜,認祖盡孝。正月初一元日慶賀後,犒賞水師將士,為戈氏女更名,表其孝義。令接葉氏女進京,同參盛景。
欽此。”
“萬歲萬萬歲。”
宣旨的太監道:“陛下的意思,請穎國公為統帥,繼毅侯為韓小姐監護人,葉總兵一家四口同行先上登州衛團聚。待穎國公到八寶多香島取回真經,共同回京受封。”
滯留在萬華川穀迎風別業內的韓偃、戈舒夜與護劍眾人都有些吃驚。是讓韓偃帶著戈舒夜親自迎接葉小貫上京。“陛下這麽做,相當於向天下暗示,將沈氏平反、將所有為於謙說話而獲罪的人平反?這可是很大的動作,沈公公知道這件事嗎?——他有什麽反應?”
“讓周公爺與我們同行,陛下是有成全之意嗎?”
望道:“沈公公避不見客,隻是給各位留信在此。”
密室之內,沈自丹暗自沉思,偶爾抬眼看一眼牡丹姬,幻聽姬消失之前,告訴他牡丹姬應該很快就會給出一個預言了。以前自己可是從不信運命之說的,他暗暗嘲笑自己。牡丹姬盤坐在他對麵的一張榻席上,身體微微發出珍珠一樣的光芒,仿佛是一尊神像。她的眼珠快速擺動,像是進入了夢境。
突然,她睜開眼睛,目中發出精光:“《地藏火卷》,大凶。
這是一趟沒有歸程的啟航;
沒有人能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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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時已在臘月,北風蕭蕭,永平府港口。韓偃、韓春跟在葉天篪後麵,戈舒夜跟他們一家人隔開幾步站著,顯然是還沒融進去。葉天篪想要和丟了二十年的女兒說句話,鐵漢子此時卻扭扭捏捏地一句話也擠不出來。雲頭堡戈夫人不便拋頭露麵,雲慶腿腳不靈便,吟霜有了身子,閔少悛不能離開她沒人照顧,卻隻剩楊昶、謝若懸代表前來。因著楊昶的緣故,戈舒夜顯然也不想和他們十分靠近,隻能遠遠抱著雲武的牌位。等待出海的一行人都裹著很厚的毛皮大衣,立在風中像是一個個人熊。為了避嫌,戈舒夜不能接近周敏靜,兩人隻在登船之時遙遙看了一眼;黃雲趕緊催著敏靜登船,將二人隔開。
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敏靜突兀地想到《泉水》裏的句子,猛地回過頭,這讓他想到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她總是孤身遠行,仿佛與世間的牽絆格格不入。(flag)
乘客們從搭好的木板上走上高高的船舷,帆船下了帆,正待起錨,突然港口一聲吆喝“且慢!”。馬蹄聲潑濺,沈自丹背後帶著六暗衛快馬而來。對方叫住船工,踏馬上船,隻見六匹駿馬如飛馬神駿般落在甲板上。
七人從馬背上跳下來,馬口鼻中冒著白汽。
“沈公公?!”韓偃道。“本座也同去迎接小貫姑娘。”“你是怕路上有差池?”沈自丹沒有回答,但絲毫沒法掩飾他一方麵憂心忡忡,一方麵心神不寧的表情。終於降帆起錨,冬日的北風正勁,他們順風往登州航去。
冬天風大船速快,大約一個白天就能到港。早上起航,太陽落山之時,戈舒夜突然看到海麵上隱約出現成片小島,起伏在海霧之中。與舟山天藍海碧一片晴朗、圓形的小山溫柔和煦的月亮形港灣、田園風光相比,這裏山勢如龍,高聳的岩石山直插海中,大片懸崖,上麵還有古人修理棧道的痕跡,相傳是秦始皇的命令。沒有沙灘,山腳海邊都是碎石,如果一個猛子在透明的碧浪中紮下去,定然碰個頭破血流。天氣煙霧蒙蒙、仙氣縹緲,在夕陽的映照下,光華璀璨,樓閣嶙峋聳立,下半截裸露的岩石山體直接在雲霧中消失,樓台猶如漂浮在半空之中;又如龍在雲霧中盤遊,崢嶸峭拔,見首不見尾。其中海鳥嘲哳而鳴,聲音在遼闊的天地間回蕩,仿佛是海上仙山。
“看,那上麵有樓台——是海中仙島嗎?”戈舒夜到底少年心性,興致勃勃地跑到船沿,用手指著。船上的乘客們紛紛站在甲板上欣賞。
葉天篪好不容易找到和女兒搭話的機會,臉膛有點紅,道:“那是蓬萊閣,你稀罕?”
正值天擦黑,蓬萊閣之字型的垛牆上燃起火光,直照亮那長城般的巷道,如同一條金色的龍騰雲駕霧飛升而上。
“快看、快看,有龍啊!”戈舒夜手舞足蹈地道。“看看你這個沒見識的樣子,爹都說了是蓬萊閣。我可是從小看到大,都看膩了。”韓偃道,如今他們已經可以像真的一家人一樣共享天倫了。“少裝了,那也是蓬萊閣?”之間在陰影綽綽的樓閣之後,又多出一層景象,竟是完全不同於中原的高聳的尖塔,上麵是植物束柱一般的結構。原來在光影、雲霧的作用下,登州海竟送給這群旅人一個見麵大禮。
“快,快看!是海市蜃樓啊!”韓偃也和戈舒夜一樣手舞足蹈地興奮起來。眾人這才覺得,這兄妹倆其實身形和杠精的習慣都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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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天篪對登州十分熟悉,下得船來,便邀請諸位客人到葉家莊,熱情款待。葉家莊裏村人間互相都熟識,聽說葉總兵回來,二姑娘找回來的消息立馬傳遍了。幾乎夾道歡迎,一邊說韓偃出息了,一邊說二姑娘長得漂亮。這裏盛產海鮮,瓜果作物也香甜肥大,席上不認識的鄉親為了表示歡迎,人人給舒夜添菜添肉,因此舒夜放開肚量吃得十分盡興,酒也喝了幾杯。
登州民風豪放,男人吃席沒有不豪飲的,席間周敏靜和沈自丹兩人話有南音,又都不肯飲酒,叫村民圍住好一頓勸酒。還是韓偃韓春擋了一擋才作罷。夜間二人早早閉門不見客,沈自丹更讓暗衛先行登船,似是準備半夜就要出發。戈舒夜偷聽,他們隱約說到‘地藏火卷’‘春水’和‘徐山’的字眼。
“《地藏火卷》的真假,隻有春水能夠試探出,如果運起寒玉內力,春水能夠和地藏火卷呼應,才是真品;如果沒有反應,那隻不過是一抄本而已。所以陛下才會密令我攜春水前來。”沈自丹交代周敏靜。
敏靜道:“那陛下差我等去取回此卷的用意,難道真的是為了讓繼曉、聞人憫人再行二十年前的邪法?”
“本督現在不能肯定陛下的心意到了哪步,陛下雖然迷信方士,但他內心仁慈,大約還不太能夠接受人牲做殉的邪法,這從三皇五帝之時就被認為是亡國的暴虐之舉。但萬貴妃,我不知道……”
“皇貴妃娘娘?”
“貴妃惡太子。皇貴妃曾經生育悼恭太子,因此視太子為克子奪位之恨;又由於殺害紀妃娘娘,自己心中先有恐懼愧疚,格外擔心太子會報複於她。如果地藏火卷是假,那群妖魔鬼怪隻不過是再騙陛下些錢財官爵;但如果是真……我才真擔心。”
“你不見一見她嗎?”戈舒夜藏在暗影之中,問沈自丹。沈自丹目中殺氣一露,認出是她,才放下防備。“怎麽是你?大小姐,你隱藏了氣息?我竟沒感覺到。”舒夜點頭,有點意外,以沈自丹的內力之高卻不能識別她。卻見沈自丹眼中不是親人久別重逢的欣喜,反倒流露出擔心:“不如不見更安全。”
“萬貴妃要害她?”戈舒夜突然反應過來,拉住他的袖子問。
“大小姐,這件事你不要摻和進來,隻管跟著葉總兵和韓偃共享天倫就好。這事兒還沒定——我還不確定李孜省他們到底編造了什麽謠言。”
她突然明白過來——沈芸希望小貫是自己的妹子,卻又害怕小貫真是自己的妹妹。如果是,那豈不是,一切關於藥師族的傳說都成了真的,那因為春水發生的爭奪,那莫氏姐妹和蓮花王女受到的迫害,豈不是都會落到小貫身上?
“小貫姑娘什麽時候才能到啊?”“明,明兒早起。”韓偃喝得有點懵,正合衣躺在炕上,衣服壓得皺巴巴的,一幅回村的感覺,和一貫正經嚴謹的韓偃有點不相符,口音也恢複登州土話,“她閨女還不到一歲,離不了人,因此明天一早抱著孩子來。”舒夜毫無障礙地能聽懂——那語言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進入她的記憶中了。
“這就叫近鄉情更怯。”戈舒夜不知道為什麽,很想去戳穿沈芸的窘迫。明天就可以見到小貫了,那個長久以來和自己的命運發生交錯的女孩,她有點興奮,也有點悵惘。
她很喜歡登州,很喜歡蓬萊閣,很喜歡有一個長得很高而且喜歡抬杠的哥哥,很喜歡那個不說話老給她夾菜的爹爹。
所以我大人大量,把見小貫的機會讓給你。
舒夜非常熟練地用長短哨給朔打了暗語,“督主呼喚”。“何事?”“你們主人喝醉了,正睡著,你先去拿一套內外幹淨衣服伺候更換,然後叫幾個暗衛下來房前後守衛,防備安全。”“是。”朔有點奇怪,主人從不飲醉,但看周圍四仰八叉地倒著一個個身長八九尺的大老爺們,難道是登州人實在太能勸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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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的腥味,明媚的冬日陽光、暖和的熱炕和歡快的鳥鳴將沈自丹喚醒,他抬起沉沉的眼皮,突然坐起來,天光大亮,已經過了卯時。
“朔,為什麽不叫本座起來!”他怒極坐起,卻覺得頭暈目眩,迷香?!
無人應答。他衝出門去,卻見葉家莊雞犬相聞,悠閑懶散,冬日歇了農時,莊戶都在曬太陽休閑。“韓偃!葉總兵?!”葉天篪抽著旱煙,在灶間看見他,先是吃了一驚,然後眯著眼睛笑笑:“沈哥兒,我還以為昨晚上你走了呢。著急了?韓偃他們去迎小貫了,就在村頭,一會兒就來了。”
“大小姐,戈姑娘呢?”葉天篪還沒來得及回答,卻聽得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在院牆外遠遠地喊:“爹,我和榮慶領著曼兒回來了!大哥回來了你怎麽沒告訴我?”
沈芸呆在了原地。
在冬日的陽光中,一個和他一樣有著一雙長長的眼睛的女孩,眼珠顏色很淺很淺,在太陽底下如同金色的貓兒眼,懷中抱著一個小小的繈褓,出現在門口,對著他們露出一個溫柔的笑臉,臉上有一個酒窩。
葉天篪站起來,接過葉小貫手裏的包袱,看了看葉小貫的臉,又看了看沈芸的臉。
他們有著一樣的,淺茶褐色的顫動的睫毛。而她手中那個繈褓,像是散發出金色光芒的朝陽。在萬籟俱寂之中,葉小貫對那小小的女嬰說:“曼兒,叫舅舅,你會說舅舅嗎?”
那繈褓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韓偃的酒氣還沒散,葉小貫道:“大哥,你離她遠點,她討厭你的酒味兒。爹,你也喝了不少?”她看見了沈芸,對著他友好地笑了笑,“——家裏來客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