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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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29年8月19日,午後一場大雨仿佛將整個江戶城徹底洗刷了一遍,顯露出難得的一片清新景象。同時,大雨也將連日來的暑熱驅散,稍解沉悶和壓抑之感。
    在煙雨朦朧的街道上,一輛馬車冒著依舊磅礴的雨水,從城西的方向駛來,十數名忠勇的武士,頭戴蓑笠,身披鬥篷,手按刀柄,一路小跑著護持在車隊兩側,以防膽大的凶人襲擊。
    “這場大雨過後,也不知道城中何處又要陷入內澇之中,又有多少町人會流離失所、衣食無著。”幕府老中水野忠之看著窗外的絲毫不見停歇的雨勢,不由長歎一聲。
    這座城市自慶長十一年1606年)開始大規模建造起,至寬永十三年公元1636年)止,後麵又陸陸續續擴建了數十年,如今已然是日本人口規模最大的城市。
    江戶是一個典型的由行政力量推動而建立的城市,百萬人口基本是可以肯定的。在這些龐大的城市人口中,由旗本禦家人及其家屬、諸藩參勤交代來江戶的常住人口、為其服務的雜役等各業人等加起來應該穩定在五十萬人,他們被統稱為町人以外人口;而町人包括寺社人口)則同樣保持在五十萬人上下。
    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江戶城的範圍麵積已擴展數倍,城內建築宏偉,有望樓二十座、城門三十六個,還有本丸、二之丸、三之丸、西之丸等宮殿。而在外廓,則密密麻麻排列著無數的町人居住區。
    在町人區,房屋大多是單薄而簡陋,環境更是汙濘不堪,垃圾遍地。盡管大雨過後,會將街角旮旯處的汙穢之物洗刷幹淨,並隨著地勢,最終流入大海。
    但此番大雨,卻不知有幾多人家的房屋被雨水灌入,牆倒屋塌,造成無謂的町人死傷。
    多事之秋呀!
    水野忠之腦海中閃現出這個讓人心悸的詞語。
    十幾天前,從中國地區本州島西部地區)傳來消息,桀驁不馴的長州藩斷然拒絕了幕府做出的裁判決定,驅逐了裁判使。隨後,長州藩出動藩軍一千餘,越過德山藩的邊界,攻入德山城今山口縣周南市),擒住藩主毛利元次,逼迫其退位隱居,將藩主之位傳於嫡子。同時,對肇事的德山藩足輕伊澤裏右衛門和福田久助則直接砍了腦袋,懸掛於德山城的門樓之上。
    幕府將軍德川吉宗聞報後,萬分震驚,當即召集諸多老中和家臣,商議如何應對長州藩的暴走之舉。
    其實,此次德山藩與長州藩之間爭執的緣由並不複雜,也無甚太多厲害關係,甚至可以說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四月間,長州藩久米村的農人喜兵衛,其十二歲的長子惣右衛門、八歲的次子三之允在摘田草回家的路上,在德山藩與長州藩爭議地界剪下了曾經種下的一棵小鬆。德山藩的足輕伊澤裏右衛門和福田久助發現了這一情況並尋到喜兵衛的屋宅,嚴厲嗬斥他,之後發生了爭執,最終德山藩的裏右衛門惱怒之下,砍了長州藩喜兵衛的頭。
    一個農人竟然敢跟武士爭執理論,還有沒有一點尊卑意識了!
    在日本,一個武士拔刀直接斬殺一名不敬的農人,維護武家的尊嚴,並不是什麽太大的事情。
    不過,這個事件最終卻引起了兩藩對該鬆樹所在領界的爭執,在一番溝通無果後。長州藩家主毛利吉元向幕府上書,要求以對本家不敬的名義,嚴厲處置德山藩,並將爭議的河壩土地判給長州藩。
    本來早就想敲打長州藩的幕府將軍德川吉宗收到毛利氏的上書後,與老中們稍加商議,便做出了明顯不利於長州藩的判決,以此打擊對方的威望和聲譽。
    同時,幕府還想籍此拉攏德山藩,挑撥長州藩和支藩之間的關係,並在周防國地區給他們埋一顆釘子。
    在德川吉宗看來,幕府的這個手段可謂絕妙,可以直接在毛利家中引發基於德山藩一係列衝突,在未來幾年內,必然能將毛利氏折騰得夠嗆,免得再這般紮刺,挑釁幕府權威。
    但誰也沒想到,這個毛利氏竟然敢掀桌子,公然拒絕幕府的裁決,還擅自動兵,攻擊藩國。
    雖然,德山藩是你們毛利家的支藩,算是窩裏鬥,但它好歹也是奉幕府為主的正式大名藩國,怎麽能任由另一個藩國出手教訓呢?
    德川吉宗在與幾位老中和家臣反複磋商後,便決定要對長州藩實施最為嚴厲的處罰。
    領地減封八萬石、繳納罰銀兩萬兩、藩主毛利吉元前往江戶謝罪自裁、家主之位由身處江戶城為質的嫡子、大膳大夫毛利宗廣繼任。
    盡管幕府的決議已經被信使帶往萩城,但包括將軍德川吉宗在內的幕府所有高層人員都一致認為,毛利氏很可能會置之不顧,而選擇鋌而走險,再次拒絕幕府的命令,並以武力相抗。
    為此,老中水野忠之建議幕府需要做兩手準備。毛利吉元接受幕府決議,那自然是皆大歡喜,事態將得以平穩控製。
    但是,若長州藩膽敢暴起反抗,拒不接受將軍命令,那麽幕府就需要做好出兵的準備,以此來維護幕府和將軍的權威。
    出自禦三家中的紀伊德川家德川吉宗在正德六年1716年)4月繼任將軍後,便表現出不同於先代的風範。
    因為是以旁支身份繼任的將軍,而幕府的旗本們大多為前朝遺臣,德川吉宗在繼任後,便很快清除前朝勢力。他罷免了側用人間部詮房,並不再設側用人,任命水野忠之、大岡忠相等人擔任老中,將幕府權力逐步掌控在手中。
    出於財政上的考慮,同時也為了加強自身的權威,這位將軍轟轟烈烈地展開了一場機構精簡改革,廢除了旗本的官位和俸祿的世襲製,以此大量削減旗本數量。
    他還提拔了一批在紀伊時就跟隨他的家臣,將過去幾代由側用人往往是有一群儒者作智囊)掌權的統治方式恢複到江戶時代初期將軍本人獨攬大權的體製。
    德川吉宗實施的內政改革中的最大難題,就是重建幕府的財政。隨著新田開發幾乎已經達到最大限度,礦山枯竭、金銀產出量逐漸減少,進出口貿易的長期逆差,貴金屬持續外流,再加上元祿時期的物價普遍上漲、災荒頻繁等諸多不利因素,都使得幕府財政長期陷入危機當中。
    為此,德川吉宗在改革中采取的基本方針便是“增入減出,開源節流”。
    享保六年1721年)至享保七年1722年)間,連年災害導致歉收,不但國庫的收入降到了最低點,連旗本的俸祿都發不出了。為此德川幕府除了向齊國緊急借貸五十萬元,從朝鮮、呂宋、安南等地采買糧食外,還趁機發布“上米製”,即規定各藩上交的年貢為每一萬石中需交給幕府一百石。另外,大名們“參勤交代”的時間也被縮短一半,以此減少了大名們在江戶的開銷。
    同時,幕府發布“儉約令”,要求幕臣們節省各類開支的。後來,儉約令的對象擴大到各藩國大名,甚至對個人的生活消費,如婚禮上用幾頂轎子這種事都進行了要求。不過,該儉約令在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並沒有產生很大的影響,仍有不少藩國大名繼續維持著他們驕奢豪侈的生活。
    更讓武士階層為之欣喜的是,德川吉宗還恢複了德川綱吉時代禁止的鷹狩,不僅加強了幕府軍隊訓練的強度,還仿齊國和北明模式,建立了一支全火器化的新軍,部隊規模超過六千人,極大提升了幕府的軍事力量。
    故而,麵對長州藩可能存在的武力反抗,經過一番頗具成效的改革,幕府不論是從財力上,還是在武備上,都有充足的把握,可以將其輕鬆平滅。
    甚至,將軍德川吉宗對此還有幾分期待,正好籍此機會沒收毛利氏的長門和周防兩個郡國的領地,殺一儆百,警示國內所有潛在的反抗勢力,為後期謀劃的“撤藩立縣”鋪平道路。
    負責新軍事務的若年寄澤田信弘向將軍德川吉宗建議,提前派出兩千名新軍大銃部隊進駐大阪,若毛利氏真的敢於抗命不遵,便可作為幕府軍先鋒,朝長州藩快速挺進,為後續幕府大軍開路。
    作為老成持重的輔政老中,水野忠之考慮的更加深遠。他認為,長州毛利氏膽敢這般挑釁幕府,肯定必有所持。
    要知道,長州藩領地的旁邊就是被齊國人占據的下關。據悉,自從毛利吉元成為長州藩家主以來,就積極改善與齊國人的關係。在近十多年時間裏,雙方貿易往來不斷,將無數的齊國商品轉賣至內陸地區,賺取了大量的財富。
    長州藩還通過走私渠道,從下關地區偷偷采買了許多火槍和火炮,積極發展藩內軍備。水野忠之有理由認定,毛利氏肯定跟齊國人有所勾連,說不定他們之間還建立了某種不為人知的軍事合作關係。
    此次,毛利氏拒絕幕府的裁決,驅逐將軍派去的裁判使,還出動藩軍攻破德山藩,其背後有沒有齊國人的慫恿和鼓動呢?
    一旦,幕府與長州藩發生武裝衝突,齊國人又會秉持什麽立場?
    雖然,延寶之役即第一次齊日戰爭)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但幕府上下依舊對齊國忌憚不已,輕易不敢得罪這個南方大國。
    不要以為,齊國遠在漢洲大陸,距離日本超過一萬裏,似乎看起來直接的威脅很小。但實際上,齊國離日本並不遠,甚至可以說是近在咫尺。
    齊國不僅從政治上、經濟上全麵控製了琉球王國,還在該地區設立總督區和琉球艦隊總部,駐紮海陸軍超過一萬人,一艘艘強大的戰艦頻頻遊曳在日本諸島海域,像一把利劍直接抵在日本的腰腹之間。
    更不要說,齊國還占據了日本西南方的下關、壹岐島以及平戶島三處關鍵要地,可籍此隨時幹預日本國內局勢。
    更讓幕府畏懼的是,齊國不僅自身軍事實力強大,它身後還跟著一大串“蚱蜢”,北明、琉球、呂宋、衛國、蘇祿、順國、諒國、占城、河仙等諸多同盟和藩國,還都比較能打。在戰時期間,必然會履行藩屬和同盟義務,隨同齊國一窩蜂地撲過來。
    典型的就是,“單挑是你一個人打我們一群人,群毆就是我們一群人打你一個”,這種極不講理的神邏輯!
    要是跟齊國同宗同源的秦國也應齊國所請,出兵攻打幕府的話,那就更沒法活了!
    故而,為了探明齊國人對幕長之間的紛爭,水野忠之受將軍德川吉宗所托,冒著大雨磅礴,拜會了齊國駐江戶公使。
    然而,一下午的會商過程中,盡管那位齊國公使為水野忠之煮茶品茗,言語中也頗為熱絡,憑窗欣賞雨中的江戶景色,但嘴中卻始終沒有給予幕府方非常明確的回複。
    齊國人既沒有承諾保持中立政策,不會幹預日本國內政事,也沒有流露出對長州藩明顯的支持態度。他們隻是一味地表示,讓幕府和長州藩雙方盡力保持必要的克製,不要將事態擴大,以免影響地區和平穩定的環境,危及齊國的貿易利益。
    模棱兩可!
    離開齊國公使館後,水野忠之不免憂心忡忡。在細細琢磨齊國人的話語後,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危險。
    齊國人似乎樂見有地方藩國主動挑釁幕府的權威,也希望看到日本繼承保持這種名義上統一,實則藩國分立、政治割裂的局麵。
    那麽,在幕府行將發動懲戒長州藩的軍事行動中,他們會不會暗中作祟、阻擾幕府軍的進攻呢?
    “主公……”當水野忠之進入將軍禦所,拜見德川吉宗時,卻見將軍和在座的諸多家臣皆麵色凝重,而且全都默然無語,不由心下咯噔,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了上來。
    “你且看看吧……”德川吉宗讓人將一張告貼遞給了水野忠之。
    “……廢除攝政、關白、幕府。……設總裁、議定等職,一切恢複到神武創業之初,以為新政。……大政奉還,以玉天皇)為統,複古王政。”
    “此為……王政複古?”水野忠之震驚不已。
    “……”德川吉宗跪坐在軟塌上,微閉雙眼,沉默不語。
    “薩摩藩島津氏、仙台藩伊達氏、岩國藩吉川氏亦響應毛利氏之主張。”大禦直穀村征樹輕聲說道:“他們此舉,名為聲援長州藩,實則以保己身,同時還把將軍大人架在了火上炙烤。”
    “既如此,軍事征伐行動必須立即展開,以最快的速度攻入長州藩,擒拿毛利氏。”水野忠之將那份告貼使勁地揉成一團,狠狠地擲於殿內一角。
    “我們的使者還未從長州藩返回,尚未確定毛利氏是否服罪。若是貿然動兵,事出無因呀!”
    “毛利氏已然發出此份告貼,其用心已昭然若揭,何須等待使者確認?”水野忠之厲聲說道:“此事宜急不宜緩,遲則恐生諸多變故。無需贅言,請將軍下令,立即出動大軍,以雷霆之擊,直搗萩城,不予長州、薩摩、仙台諸藩以合縱連橫之機。”
    德川吉宗聞言,立時睜開了雙眼,直起了腰背。
    “老中此言,正合我意。……澤田君,你立即趕往大阪,率領大銃火槍)部隊往長州藩進發。我將親領兩萬大軍自後急速而來,直擊萩城,覆滅毛利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