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玉階生白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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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溪邊的時候, 已是天將破曉。

    赤炎拉著我, 往那早起挑擔擺攤的人流裏擠。這些五更時便收拾東西出門謀求生計的人, 各自有各自的活路, 懶一時便要餓一天, 絲毫怠慢不得。

    反觀兩旁的商家酒樓,卻都是還未開門。赤炎在一個挑著擔賣包子的老人家麵前站住了腳, 麻利的讓他挑揀了十個剛出爐還滾燙著的肉包,用紙袋包了, 遞了一袋給我。

    那老人家手裏接過買包子的錢, 滿是粗糙老繭和油膩痕跡的手摸了摸銅板真假,收進兜裏。他打量了赤炎幾眼,笑眯眯道:“今天剛開張就遇到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可真是好兆頭咧!”

    赤炎拿了肉包, 轉回頭來掛在我身上蹭著我, 驕傲的朝我親昵說道:“你看, 這老人家誇我漂亮呢!”

    她捧著個熱氣騰騰的紙袋, 小心翼翼的吹涼了, 再咬了一口肉包。金黃色的肉湯和剁碎的蒸肉吃了一嘴, 她似乎很喜歡這個味道,幾口下去, 眨眼間一個包子見了底, 朝我滿臉幸福的說道:“我現在覺得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就是每天可以和重華一起吃包子, 嗯, 好吃的包子。”

    我抬手揩掉了她嘴邊的油,不動聲色道:“明明過了辟穀,怎麽還是留戀這些凡塵之物?”

    盡管她道行全廢,但是辟穀之後的身軀依然不需要任何進食。像我這般的天庭戰神,除了飲一飲天庭的各色果釀或是嚐嚐一些新鮮的山珍海味外,鮮少碰人間的東西。

    對於最平凡的神獸來說,吸風飲露集天氣之精華便足以果腹。而非依肉身而在的神仙在接受人間香火和食物供養時,,而是吸取香火味和食物其精華味,就是吞食服用供養。

    凡間香火和物味極濁而穢,難以受納。這些吃食對於我們脫離六道輪回的神佛魔尊來說,隻不過是不利於修行的凡物。

    赤炎一隻手拿著包子,朝我極其認真的說道:“並不是所有神獸都想要清心寡欲的過日子。我倒是很喜歡這樣的煙火生活,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是想呆在這人間做個一事無成的狐妖,才不去九重天那個管束森嚴的地方做神仙。”

    我回想了一下在九重天的日子,平常就悠閑的和徼幸星君閑聊八卦,或是去玉瑕宮看白玨織晚霞,若是遇到戰事,便忙得不可開交。至於規矩,我並沒有察覺到多少。

    興許是因為我是為天庭不二戰神,天帝也沒有那讓我因為閑雜規矩費時的心思。

    仙魔之戰爭論不休,大敵當前,誰會用一把殺敵的刀劍去砍樹呢?

    我點了點赤炎的腦門,朝她不鹹不淡的說道:“你以後就不當神仙了?”

    赤炎咬著包子,從我手裏拿過剩下的包子,咬著包子悶悶道:“當神仙還早呢!我得先帶你回青尢,去找找我的阿娘她們。”

    她嘀咕了兩聲,顯然是有些鬱悶為何大家都悄無聲息的搬了家。我朝她輕聲安慰道:“無妨,總該找到的。”

    正在這時,旁邊兩個人影掠過,往河邊跑去。這兩個年輕的男子一邊跑著一邊說著,聲音帶了點焦急,聲音不自覺有些大:“跳進河裏啦?”

    “是啊!是個年輕女人,一轉眼就沒影了!”

    那個男子一臉焦急的和同伴說這話,衝的快,幾乎要撞到赤炎身上。我手疾眼快的抱住了赤炎的腰,讓她腳尖一轉,挪到了我的麵前,咬了一口的包子從她手裏滑落,我在它落地之間一隻手用紙袋裝住,慢慢的遞給赤炎道:“還能吃。”

    赤炎嚇了一跳,繼而伸了頭好奇的往這兩個人看。那個年輕男子朝赤炎不住低頭道歉,等看清了赤炎的麵容,又是呆了半響,話都說不連續了:“姑娘........姑娘.........”

    旁邊那個人拉了他一下,那個人這才回過神來,繼續朝赤炎陳懇的道歉:“姑娘,對不住啦!一時心急沒看路,真對不住!”

    我扶著赤炎的腰,不鹹不淡的點了點頭。赤炎朝河邊看去,青青的堤岸上,天色漸亮,下麵似乎聚了十來個人,有兩三個婦人手裏扛著菜籃子,神色驚恐害怕,都在七嘴八舌的說著什麽。

    還有幾個人跳進河裏摸索著,那河似乎並不深,剛沒過成年男子的膝蓋。幾個年輕的男人彎著腰,似乎在河裏找尋著什麽。

    天光乍破,赤炎低呼了一聲,朝那邊指著道:“錯掠影在那裏。”

    我順著她的手看去,錯掠影被幾個年輕的男子圍了一圈,他們挽著袖子,顯然是同仇敵愾的模樣。

    錯掠影靜靜的站著,一言不發,神情像是壞掉了的木偶,低著頭,空洞的神情望著麵前緩緩流淌的河水。

    一雲並不在。

    麵前這個差點撞到赤炎的男子還在發呆,他的同伴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這才恍然大悟的朝他的同伴急急忙忙道:“對,快去救人!”

    我看了看出赤炎,又朝這個準備拔腿跑的年輕男子出聲問道:“救人?救什麽人?”

    那個年輕男子稍微停了一下,快速而神色焦急的說道:“姑娘家,你們這是要去河邊洗漱的嗎?那可就別去啦!剛剛這裏死了一個人!那個在碧連天害人的船娘又出來了。剛剛我也是聽到我們鄰家的老李說的,說親眼看到那個害人的船娘將一個年輕的姑娘給推進了河裏,這早上來河邊洗菜的人家去了多,大家可都是親眼看到的。那姑娘被推下去之後,連個呼救聲都沒有,轉眼就沉下去了,當即有人跳下去撈,可連個水影都沒有啊!”

    我挑挑眉,朝他問道:“被推下去的?是不是穿著白色衣裳,係著紅繩的一個姑娘?”

    那年輕男人呆滯了一下,回想了片刻,撓頭道:“這個我不清楚........不過聽說那姑娘沉了一個半時辰了,說是救人,估計也沒指望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說到最後,他神色惋惜,又偷偷的看了一眼赤炎。

    赤炎朝我看,神色有些遲疑:“是一雲?”

    我嗯了一聲。那年輕男子又朝我說道:“兩位姑娘,這鎮上臨著水的地方,最近都邪乎的緊,你們還是回鎮裏去,別去河口了,沉了人,怪晦氣的。”

    我點了點頭,表示謝過他的好意。那年輕男子點點頭,便跟著同伴一同向河口跑了去。

    赤炎看著我,皺著眉,輕聲遲疑道:“錯掠影把一雲給推下河了?不會吧?就算她認出來一雲是假扮著縉雲,也不該這樣發火。畢竟一雲是為了完成她的夙願。”

    我單手將裝著肉包子的紙袋放在手上,平攤在手上,看她一眼:“還吃不吃?”

    赤炎不明所以,將裏麵最後的一個包子和剛剛的半個包子拿出來,三兩口咬了下肚。

    青色的火焰在我的手心猛然燃起,不過是天邊掠光的一刹那,那燃盡世間一切的無上火焰便將這個紙袋給燃盡成了一縷無形的青煙,隨風而散。

    我放下手,赤炎的臉呆滯了一瞬,繼而朝我詫異道:“這古籍上燃盡一切讓千萬陰兵魔族哭嚎成灰的丹青火,至高無上的絕世秘技,還能拿來這麽用?”

    我拉住她的手,臉色依然平淡:“不然呢?”

    赤炎頓時瞪大眼,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重華,你總是這樣出人意料,讓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這般肉麻的情話,說的我脊梁骨都酥酥麻麻的發了顫。我斜了她一眼,眉梢輕揚:“那可要保持下去。”

    下了柳岸草地,下麵河堤上已經聚了越來越多的人。我與赤炎站在外麵,靜靜的聽著其他人的議論。

    為了避人耳目引起麻煩,赤炎已經從懷中掏出白紗,將臉遮了起來。

    今日這些人的憤怒,顯然是比那一日我救下赤炎的時候更加炙熱。

    外麵一圈提著菜籃子的農婦人家顯然是又恨又怕,嘴裏議論紛紛:“害人精!”

    “不是說死了嗎?怎麽又重新出來了!又在害人咧!”

    “那麽個小丫頭呢!聽說被推下去的時候還在哭呢!”

    “造孽啊!”

    ..............

    周圍有膽大的壯年男子,挽了袖子,氣勢洶洶的圍著錯掠影。那河裏摸索的人三三兩兩的上了岸,彎著腰擰著褲腳上的水,朝這邊喊:“找遍了,沒人。”

    周圍的人又大聲議論起來,憤憤不平的大吼道:“誰知道她又是施了什麽妖法!這次可別讓這妖孽逃了!”

    那些人蠢蠢欲動。

    但最終大家麵麵相覷還是沒有動手。旁的一個婦人高聲道:“哪裏知道這妖怪還有什麽本事,還是去請九嶺上的道長吧!咱們這麽貿然上去,指不定遭了她的陰招!”

    旁的人呼應著,一圈人依然圍了錯掠影,另外幾個人小跑著往古青城去了。

    錯掠影一直站在那裏,她好像神魂分離,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盡管這些人是商量著要如何處死她,可她還是這般漠不關心的站著。

    她的魂魄似乎已經不在這軀殼之內,隨著那落入水中的影子消逝了。

    隻剩下一個空殼而已。

    對於一個普通的凡人來說,去九嶺少說也是一日路程。

    旁邊有人經過。

    一個扶著岣嶁老婆子的年輕婦人從赤炎旁邊經過,朝那老婆婆輕聲道:“婆婆您慢點,可別摔著了。”

    周圍的婦人們看到了她,也連忙給讓開一條道。那老婆婆眼睛睜著,裏麵卻是一片渾濁,猶如琉璃狀的眼珠一片灰白。她岣嶁著身軀,穿著普通的黑色衣裳,全白了的頭發上別了一朵白花。

    周圍幾人都不忍再看。

    她生的那般矮,那般蒼老,卻還是顫巍巍的被人攙扶著走進了人群裏。

    錯掠影依舊低著頭,神色空洞。麵前有人小聲議論:“這妖女怎麽跟傻了一樣?”

    “什麽傻了啊!肯定是她裝作這樣騙人的,等你走過去,她就吃了你!”

    眼看著這婆子要走近錯掠影,旁的一個婦人連忙拉住她道:“老婆子,別去了,這可是吃人的妖怪!”

    那老婆子不知哪裏爆發出的力氣,將生生的甩開了婦人的手。她顫巍巍的走近錯掠影,伸出的兩隻手幹枯粗糙,上麵全是新泥。

    等觸到錯掠影的那一刻,她顫了一顫,順著錯掠影的胳膊往上摸去,摸到錯掠影的臉,她一下跪倒在地,抓著錯掠影的衣袖,流著淚哀求起來:“姑娘,姑娘,我老婆子求你了,讓我家仔子回來吧!你要心也好,要命也好,你來拿我的啊!我好不容易看到仔要成家,喉嚨裏這口氣才下得去!你怎麽這麽狠心啊?”

    她抓著錯掠影的衣袖,跪在她的麵前,嚎啕大哭苦苦哀求,哭瞎了的眼睛裏琉璃狀渾濁蒼白的眼珠空洞的盯著前方,眼淚卻順著蒼老的臉頰一直往下流淌:“今早是仔兒的頭七,我不讓他們把仔兒埋進他爹旁邊的棺材裏。我說那可是為我準備的,他爹要在下麵知道先去的是仔兒,我做夢都不得安生啊!她們都說我哭糊塗了,哭瞎了眼睛,可是我心裏還亮堂,我求求你了,姑娘,你把我這條命拿去,把仔兒換回來,求求你,我給你磕頭,我把命給你,姑娘,求求你啊!”

    她搖晃著錯掠影的袖子,跪在地上給她不住的磕頭,流著淚苦苦的哀求著,蒼老佝僂的身影像是枯掉的鬆。

    錯掠影的神情一點點複蘇,瞳孔一點點的聚了焦。

    她低頭看著這個老人家,這個哭瞎了眼睛的老人家,突然抬了一隻手掩了麵,絕望的淚水從她指縫流淌而下,低低的嗚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絕望的連說了三聲對不起,在這三聲之後,她放下手,臉上又變成了一副冷淡的模樣,似乎那三聲對不起都隻是周圍一圈人的錯覺。

    老婆婆依然給她磕著頭,河堤上生長的青色草柔軟多汁,很快,她的額頭上便烙上了許多泥土。

    錯掠影看著她,終於神經質的一笑,朝她輕輕說道:“我隻會殺人,不會救人。”

    那老婆婆僵住了。

    半響之後,她哭號著,朝錯掠影衝過去。但已經有人拉住了她,周遭的年輕人更是氣血上湧,不知是誰第一個動手,錯掠影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周身全是無數的拳腳。有怒火朝天的婦人,遭了菜籃子,挽了袖子也衝了進去。

    赤炎別過臉,不忍再看。

    作為旁觀者的我倆根本不需要加入這戰局之中。何況這並不算戰局,不過是群毆罷了。

    鋒利的鋤頭將錯掠影的額頭掛出一道深深的劃痕,血肉翻卷,鮮血噴湧而出,將她的麵容全部染上一層鮮血。

    她渾身是血,隔著這麽遠,依然可以聽到鋒利的鋒刃切入她身體時那發出的令人牙齒發麻的聲音。

    錯掠影倒在地上,染了血的臉對著我們,依然表情空洞的朝著這邊看。

    她看的是這條吞噬了一雲的河。

    我走到小河邊,河水清澈,青草瑩瑩,如果真的有人沉進了這水中,不可能找不到影子。

    除非在那一刻她便化作了虛無。

    我心念一動,河中清澈的流水之中漸漸的升起一個青色的小火苗,盈盈的一點火從水麵上浮起,落入我的手中,融進了我的手心。

    丹青火。

    赤炎看著那點火從水麵上躍起,落入我的手心,朝我道:“丹青火?怎麽會在這裏?”

    我低聲道:“這是一雲朝我許的最後一個願望。”

    她從我這裏借了丹青火,藏在自己的心髒之中。

    丹青火是無上神火,除了不會灼傷燃盡自己的主人外,其他任何人觸到,輕則燒傷,重則被火吞噬,必死無疑。

    一雲將這我給她的一點丹青火吞下,藏在自己的心髒之中,便是有了必死的念頭。我唯一能做的,不過就是讓這丹青火燃燒的慢一點,再慢一點。

    或者說,讓這丹青火稍微聽一聽一雲的話,讓它莫要折磨她太多。

    我不知道一雲在五髒六腑都被丹青火燃燒煎熬的時候,怎麽還能維持那般怯生生的笑容。

    丹青火融入我的身體,同時也將一雲最後的場景呈現給了我。

    月色朦朧裏,一雲站在溪邊,錯掠影看著旁邊的螢火蟲,朝她微笑道:“縉雲,人世美景,便是如此。”

    錯掠影的目光真是溫柔如水。

    一雲站在溪邊,朝錯掠影慢慢的問道:“掠影,你告訴我,你對我是感恩之意,還是愛意?”

    錯掠影呆住了。

    四周寂靜無聲,蟋蟀的輕語聲在這寂靜美好的夜晚裏顯得更外寂寥。

    漫天螢火裏,青光盈盈的草地上,一雲回身,白衣紅繩,紅唇嬌豔如花。她笑意盈盈,目光帶了一絲期待。

    可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半響之後,錯掠影蹙起眉,神色慢慢的冷下去,朝她聲音低且硬的咬牙切齒道:“騙我?”

    一雲的目光慢慢失落下來,她看著錯掠影,依然笑靨如花,朝她說道:“真讓你失望,掠影,我本想騙你一輩子的,可我裝不下去了。”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她本不該有期望。

    豁出一切想讓錯掠影親口承認,哪怕是對自己有一分一意的情意。可到最後,她還是失望了。

    一雲站在溪邊,輕輕的笑起來,朝錯掠影說道:“恨我吧?怨我吧?巴不得我現在就死掉,讓縉雲出現吧?”

    錯掠影冷淡而仇恨的盯著她,半響才道:“是。”

    可在她說是的那一刹那,她的手指顫了顫。

    一雲看著她,慢慢的溫柔道:“可我愛你啊,掠影。”

    錯掠影的神色滯住了。

    一雲站在溪邊,依然笑靨如花:“愛我,恨我,我都不在乎了。掠影,我給你變個法術,哄你開心。”

    你要我死,我便成全你,讓你開心。

    她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濕軟的草地上青草打濕了她的白色羅襪,染上暗色的水澤。

    錯掠影壓低聲音,幾乎是命令道:“給我過來!”

    聲音中有藏不住的驚恐。

    一雲張開雙臂,依然朝錯掠影笑著,笑容怨毒而扭曲:“我愛你,可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一雲也好,縉雲也罷,你都得不到!”

    她張開雙臂,直直的朝後麵的溪流中倒下去。

    在那一瞬間,丹青火從她的胸腔裏猛然燃起,將那五髒六腑燃燒殆盡後的火焰一刹那便將她吞噬。

    不過是一眨眼,灰飛煙滅。

    她死了,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會給她留下。

    這般慘烈的死亡,若是我這樣的冷血無情的戰神瞅見了,也難得會動容一番。

    更何況她是死在錯掠影麵前。

    無論是縉雲的魂魄也好,一雲的往昔也好,對錯掠影來說,都無非是毀天滅地的打擊。

    我挑了些詞,簡單的同赤炎說了一雲死前的場景。赤炎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朝我悶悶道:“重華,我們以後,一定不要成為這樣的怨偶。”

    我嗯了一聲。

    赤炎又是難過,胸口悶得緊,抬了我一隻手替她順氣揉胸口:“一雲那樣,必然是為了死的慘烈,讓錯掠影一輩子都忘不了她。愛恨隻在一念間,她原本想要錯掠影完成心願,到最後卻還是改了主意,怨恨還是占了上風。”

    我手下沒輕沒重的捏著,赤炎卻突然驚叫了一聲,捂著胸口紅彤彤的臉蛋隻望著我,小聲的喘了口氣,恨恨道:“讓你揉我心口,你在捏哪裏啊?”

    她又羞又憤,臉蛋通紅。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情不自禁的偷偷回味著剛剛的手感,臉上依然一本正經:“你心口肉那麽厚,我肯定要用力才能揉的到啊?!”

    赤炎頓時臉上飛霞,臉紅的能滴出血來。她憤憤的走了兩步,又回頭朝我喊道:“我回去了,不要和我說話!”

    她走了兩步,看我沒有追上來,顯然更氣了,一溜煙跑了。

    旁邊毆打著錯掠影的人群裏依然罵聲起伏,我們這兩個旁觀著的人也沒什麽影響。我估摸著赤炎應該是去了客棧,等她跑沒影了,再慢慢悠悠的朝這邊人群走去。

    錯掠影仰著臉,臉上全是鮮血。她渾身都被鋒利的鈍器劃開了無數的口子,鮮血外湧。

    還有些許零星的菜葉和狼藉的泥土,在她臉上,和鮮血一起,形成了一副難以形容的模樣。

    真是狼狽。

    我打了個響指,那個最裏麵揮著拳頭的年輕人頓時頓住了身影。他們像是突然被凍住了一般,僵硬的維持著剛剛的動作,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分。

    錯掠影依然看著那條河流,一雲消失的地方。

    她的眼睛裏被鮮血染得通紅,瞳孔一片空洞的黑。

    不過是一眨眼,四周的人便消失不見。錯掠影依然一動不動的躺著,渾身血泊,目光空洞。

    我站在她的麵前,蹲下去將她用一隻手拎起來,平視著她的眼神,神色冷淡:“我費了這麽大力氣,可不是為了和一個屍體說話。”

    見她還是沒有說話,我不耐煩的鬆了手,將她摔回地上,站起身,抬起腳,踩在她的左邊腿上的膝蓋,眸色冷淡:“我討厭不開竅的榆木腦袋。你若是不說。”

    我不過是稍稍用了一點力,便聽到哢擦一聲,她的膝蓋骨已經在我腳下碎成了粉末,整個關節呈現一個扭曲的姿勢,有銳利的骨渣碎片從皮肉中穿出。

    我抬起腳,冷眼看著她:“下一個碎的,就該是你的腦袋。”

    當戰神的時候,我便是如此審訊犯人。如今成了魔,若是她再不識抬舉,我自然可以將她的腦袋搗碎,再用些殘忍邪祟的法子把她的記憶給撬出來。

    錯掠影的瞳孔終於動了動。

    她朝我看了一眼,艱難的爬起來。她額頭上深可見骨的傷口往外流著血,滿臉都是鮮血。

    她吃力的爬起來,神色平靜的跪在我麵前。她似乎沒察覺到膝蓋被踩碎的痛楚,隻是跪著,將頭伏在地上,朝我聲音嘶啞而平靜的說道:“掠影但求一死,重華殿下,你有什麽想問的,掠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的頭靠在青草地上,我冷冷的問道:“第一個,你和縉雲是怎麽逃過誅仙台的?”

    錯掠影的聲音沙啞的不像話,聲音蒼老:“是白玨仙子救了我們。”

    在她們跳下誅仙台之後,白玨偷偷的將那截滴了縉雲鮮血的枯木纏心咒,也就是梧桐樹的一部分給偷偷的扔下了凡間。

    錯掠影本是梧桐樹的一部分所化,隻要梧桐木還在,她便能活。而縉雲的一滴血中含了她一縷精魄,若是錯掠影願意,養個千萬年,將她被誅仙台劈成千絲萬縷的魂魄給養回來,指不定哪天還能重見天日。

    白玨也是偷偷行事,藏起被天帝下令焚燒的木頭,將跳下誅仙台的三公主的一縷精魄扔下凡間,這都是死罪。

    我看著她,繼續問道:“第二個問題,白玨有沒有告訴過你,世上能有從我衝天戟下逃脫的法子?”

    錯掠影慢慢的抬起頭,她的目光黯然猶如死灰,輕而嘶啞的笑了起來:“重華殿下自己的事情,自己還不清楚嗎?”

    近十萬年前,我被阿爹帶著去往虛寒穀,選中那上古龍神骸骨的一截龍骨打造成為衝天戟時,那鍛造上古神兵的玄武神便朝我笑眯眯的說,他手中的兵器都是至寶,沒有失手的道理。昆侖山神力道無窮,他們手中的斧子可以劈開山嶽大地,是取自盤古的開天斧散落的隕鐵。

    阿爹的虛寒柱用北邊極寒之地的玄冰鑄成,曆來都是將就一擊斃命,死去的人會被虛寒柱裏的玄冰凍成冰雕,殺的人越多,上麵凝結的冰霜就越多。

    我到現在還記得,阿爹還曾在夏日炎炎的時候,用虛寒柱上凝結的冰霜來給房間裏降溫,還給我凍桑葚,說是涼的最好吃。到後來才發現,阿爹整天對我笑吟吟,不過是在苦中作樂。

    但這曆代神兵也有個特性,那便是認主。之前的一代戰神戰死,他的開山斧從九重天落下,直直的劈開了昆侖山沉進了地底,沒有人再拿得動他。而後爹死了,虛寒柱被擺放在北陵神府中的靈堂之中,將那一整間房舍都凍成了堅不可摧的冰塊。

    當年玄武神將鍛造好的衝天戟交給我的時候,對我言辭慎重,他告訴我和阿爹,這把龍骨所鍛造的衝天戟,他選用的龍骨是龍腹玄骨。當年盤古開天辟地之後,世間一片混沌,妖魔橫行,神族與人族都不甘為其敵。上古龍神當初與魔族廝殺之戰,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活活吞噬了百萬魔族精兵,創下天譴之罪孽。而後所熔鑄的冤魂們集中在它的魂魄中日夜不息的廝殺。而後上古龍神為了困住那些妄圖重現天日的魔族魂魄,自己坐化肉身,它的骸骨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城,便是虛寒穀。

    它殺意最重罪孽最深的那截骨頭,便是玄骨。

    衝天戟認了主之後,便隻能為我一人所用。玄武神對我說,衝天戟威力無窮,隻有我這樣的戰神才配得上它。這是他的得意之作,希望我不要輕易動用,除了在神魔戰場上。

    因為一旦它刀鋒揮動,不見血不肯入鞘。

    而死在它手下的人,則會魂飛魄散永遠不會有來生。

    當年我殘留了一絲理智,麵對著那群跪在青尢秘境外求我停手的狐族長老們,我隻是用了衝天戟的戟尾。

    而麵對著白玨的時候,我是滿懷恨意的揮出了衝天戟。

    白光,寒刃,我看著衝天戟沒入她的身軀,我看著她穿著大紅的嫁衣撲進我的懷裏,然後笑著化作飛灰。

    我要她死,我要她為二哥陪葬,我要她隨著被害死的二哥一起,付出魂飛魄散的代價。

    可如果她真的死了,真的魂飛魄散,為什麽這世上會有與她一模一樣的人出現?

    如果赤炎是白玨。

    我冷冷的看著錯掠影。錯掠影額角淌血,抬起頭看我,聲音平靜:“重華殿下是想要殺了赤炎嗎?”

    我沒有作答。

    我想殺了她嗎,我是想殺了這個與白玨一模一樣,必然有所聯係的赤炎嗎?

    我看著她,錯掠影閉了閉眼,聲音輕飄飄的:“若是我告訴重華殿下,白玨知道從衝天戟下逃脫的法子,你便要回去殺了赤炎嗎?”

    如果白玨知道從衝天戟下逃脫的法子,她這樣長久以來,都不過是躲在這個相同的新生的軀殼裏,想戲耍一個傻子一樣戲耍著我的感情,看我為二哥之死發狂,看我為她墮入魔道,看我為她提起衝天戟殺進青尢,看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她拖入編製好的幻境之中。

    如果白玨沒死,那我在她眼裏,必然隻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我看著她,心中終於有根弦慢慢繃緊,冷靜的開口道:“赤炎是赤炎,白玨是白玨。”

    麵容會一樣,可她並不是白玨。

    她並不會騙我。

    錯掠影抬起眼來看我,唇角竟然扯出一抹染著血的譏諷笑意:“重華殿下自己知道的事情,為何還要來問我呢?你喜歡赤炎,卻又怕她像當年的白玨仙子與你一般不得善終,或是心裏又有對白玨的感情,恨也好,愛也好,你都放不下。你這樣,最後隻會害苦了赤炎。”

    我冷笑道:“你倒是有閑心,還能來譏諷我。”

    錯掠影的笑容在她的唇角慢慢綻放,笑的極為悲涼:“重華殿下,你曾為天庭不敗戰神,如今又是至高魔尊,卻始終在情愛二字上後知後覺。你若是覺得是譏諷,那便是譏諷吧。”

    我看著她,終於吐了口氣,鎮定道:“第三個問題。”

    ...........

    錯掠影跪在地上,隻朝我啞然道:“這個我並不清楚。重華殿下,你該知道,我被白玨仙子扔下凡間的時候,便已經注定回不了天庭。天庭的事,我又能知道多少呢?你與白玨仙子的事情,不過是白玨仙子告訴我的。而後你成魔,也不過是聽了魔神的話而已。”

    據錯掠影所說,樊天似乎一直在找尋一個什麽東西。

    當年錯掠影養著縉雲的一縷魂魄,尋找著下一個完好宿主的時候,在昆侖山附近的小荒村遇到了樊天。

    魔神風流倜儻,舉止翩翩。他立在錯掠影即將經過的荒村路口,一隻腿悠閑的斜靠在另一隻腿上,手裏把玩著一個金盞杯,在錯掠影孤身經過的時候,將那金盞杯扔到了錯掠影的腳下。

    他朝錯掠影微微一笑,風流雅韻:“姑娘,這個金盞杯拿來盛魂魄是為最好,若是你拿自己的軀殼養著,指不定哪天就被你自己吞噬了,那可多劃不來。”

    而後一拍兩合。

    而後她找到了一雲,將她養在山野。那兩個道士所見的賣畫郎,其實就是樊天所化。他們循著蹤跡找到了錯掠影,其中有一個逃往了一雲的住所。

    在那一兩個時辰裏,錯掠影有無數種方法追上那個逃走的年輕道士。但是樊天困住了她,讓一雲從她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而後樊天告訴她一雲的行蹤,並且答應護她周全。而代價則是錯掠影替他下去碧連天,取到那顆讓蓮花繁盛生長的蓮魂。

    錯掠影沒辦法擺脫樊天的監視和要挾,最後她還是取了蓮魂,將那顆碧綠渾圓雞蛋大小的明珠交給了樊天。

    碧連天上的蓮花瘋狂生長,縱使魔神也不敢輕易冒這個險。而錯掠影不一樣,她本生便是一截梧桐木所化,縱使下了湖,挨著碧連天,也不會有荷葉將她視為敵人纏繞上來。

    不過是那蓮魂到底是什麽東西,我倒是很好奇。

    錯掠影搖搖頭:“我不知道。樊天說,這個蓮魂是一個無上法器,但之前它並不存在。在四萬年前,仙魔一戰之後,它是從一個東西上掉落下來的碎片。”

    我思考了片刻,這般的東西,我還真未見過。不過既然樊天知道,改日遇到了,問問他便是。

    錯掠影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著她的膝蓋,冷淡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錯掠影依然看著我,目光猶如死灰,黯然無光。她一隻手抬起,從自己的胸腔裏伸進去,叢鮮血淋漓裏掏出一截枯木。

    就是那個時候白玨給我看的枯木纏心咒。

    她將那截枯木拿著,慢慢的想要遞給我,聲音平靜道:“隻要毀了這截枯木,我便能形神俱散。錯掠影但求一死,請殿下成全。”

    我慢慢道:“算了。”

    她抬起頭,看著我,我冷淡道:“我將你挪來的這個地方,估摸著也沒有人再認識你。船娘也好,藥娘也罷,你若是有興趣,做個什麽醫娘,茶娘,反正做些好事,償還你在這世上犯下的罪孽便夠了。”

    錯掠影怔怔的看著我,我站起身,垂了袖,聲音冷淡:“殺你實在髒了我的手,不過苟延殘喘下去吧。”

    背後傳來錯掠影的聲音,低啞沙沉:“是一雲讓你同我說這些的嗎?”

    一雲說,活著便是希望。往日她和錯掠影在村子裏,錯掠影做藥娘的那段時間,笑的分外開心。她不覺得錯掠影那些日子裏是在強顏歡笑。她覺得,錯掠影心裏其實也是想這樣安定的活下去,做個普通的救死扶傷的藥娘,受人敬仰被人愛戴的活著。

    可惜她背負的枷鎖太多。

    我沒有作答。

    赤炎還在等著我道歉哄她。

    客棧裏靜悄悄的。

    我推開房門進去,赤炎卻並沒有在房間裏。

    腳下似乎踩著了什麽東西,我抬起腳,一朵即將枯萎的玫瑰花在腳下靜靜的綻放,暗紅色的花瓣上,滴了一滴猩紅的鮮血,猶如昨日我將它從赤炎耳後變出來時,她歡天喜地的收進袖中時,上麵猶沾著的一滴露水。

    晶瑩剔透,猩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