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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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言心中暗歎,感覺正觀的精神狀態有些不正常,應該有許多的隱情沒說出來,表述得比較簡單。
    可從他這個旁觀者角度,依舊能發現很多地方不同尋常之處。
    他與陳雨竹接觸不多,當初第一次見麵,就覺得對方渾身上下有種英姿颯爽的利索勁兒,性子也開朗,不太像正觀話語中鑽營狡猾之人。
    比起不知性別、容易被人懷疑,還說不好什麽時候會夭折的嬰兒,正觀這位前太子才最有利用價值。
    就算正觀沒了再次出山爭權奪利的念頭,一門心思吃齋念佛,陳雨竹完全可以更狠一些,直接綁了帶走,誰能知道?
    偏偏她隻要了一個孩子,跟正觀這孩子爹說了一聲,就打算獨自撫養,沒有半點的拖泥帶水。
    這也符合宗言心中對陳雨竹的印象。
    而且,兩人相處了五年啊。
    盡管方才對這段情感問題一語帶過,宗言卻可以斷定,他們已經漸漸產生了感情,隻是礙於正觀的個性及身份,一直沒點破罷了。
    除了女子上山探望,正觀應該也經常下山與其私會,否則也不會給人家下藥的機會了。
    那麽問題來了,泄露正觀蹤跡的,真是陳雨竹?難道不會是他們之間的相會被有心人注意了?
    比如她身邊的保鏢、朋友、甚至那位當大將軍的父親?
    當然,以上這些也僅是宗言通過正觀的表述,所產生的主觀看法罷了。
    事實如何,大概當事人雙方都掰扯不清楚。
    還有一個更加理智的猜測。
    陳雨竹被一張聖旨誤了終身,心中對皇室,或者說對正觀這個罪魁禍首有極大的恨意,再伺機報複,可能連孩子都未必真的存在。
    而宗言等人被一路追殺,就是有人把水攪渾的後果。
    要知道,正觀在皇宮中時,就對當太子沒什麽興趣,之後被人襲擊,趁大火假死脫身,此後將近十年,一直老老實實在山裏清修。
    按道理講,別說他沒有起複的心思,就算重新出山,如此長的空窗期,還有幾個人會支持?
    偏偏當今皇帝是個昏庸無度的,他越作,下麵的臣民可能就越懷念前太子。
    其實前太子,也就是正觀在位時就渾渾噩噩,壓根沒做出什麽政績,可在濾鏡下,也漸漸成了人們口中的“頗具賢明的儲君”。
    他突然又想起年前逛大集的經曆,官兵在到處抓一個造反的和尚……
    是不是能說明,官府高層,那時就已清楚正觀還活著,甚至還出家做了和尚?
    很明顯有人在用正觀前太子的名頭造勢。
    造反三要素:人、錢、勢,缺一不可。
    前兩樣自不必說,關於這個勢,可以理解成勢力,也是輿論。
    將前太子遭人暗害這件事翻出來,直指皇帝得位不正,將來“清君側”就有了理論基礎。
    這種情況下,正觀無疑是最佳的傀儡人選,以他的名頭登高一呼,四方響應。
    可他畢竟是前太子,就算看上去爛泥糊不上牆,也怕萬一尾大不掉。
    索性舍棄了正主,用正觀的命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越大越好。
    之後捧個小世子出來,一切就名正言順,大義在我。
    類似的戲碼在曆史上不知發生過多少次了。
    至於這場風波有多少人被牽連,多少人會因此丟命,誰在乎?
    宗言心中越發鬱悶,轉頭正對上正觀的一臉苦相,想必對方也如他這般想。
    他忍了忍,才沒將那句揭人傷疤的“你怎麽確定孩子是你的”說出口,歎口氣,轉而談起另一個關心的話題:“師兄覺得,咱們渡江後就會安全嗎?”
    “怎也該比現如今的狀況好吧?”果然,正觀的語氣也很是猶豫。
    兩人其實對接下來的行程,都不樂觀。
    主要是官兵追得太緊,完全是一副不殺幾人誓不罷休的模樣。就算他們順利渡江,估計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安穩。
    官府對南方的掌控再弱,也比四人強千倍萬倍,要殺他們實在容易。
    除非能夠借勢,偏偏這裏麵坑太多,一個不好反而更危險。
    而令宗言感覺不安的是,祈願池那沒個說明書的委托任務。
    他到現在也不清楚,保護陸承三年的委托,單純是正空的心願,還是祈願池根據現實情況而具現。
    前者還好說,無論正空記憶中的經曆如何慘痛,以至於念念不忘。自從宗言到了這裏,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若是後者就比較麻煩了,如今三年之期還剩下兩個多月,很可能,接下來這兩個月才是最難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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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龍江的江水依舊渾黃一片,但已沒了前幾日的洶湧危險。
    這說明上流沒有下雨,洪水慢慢退去了。
    宗言等人,從客棧逃出來,已整整過去了三天。
    期間除了雨剛停時的一場廝殺,再沒碰到追兵。
    但蒼龍江上,不時有戰船巡視。
    對這一切,幾人早有心理準備。
    官府都能將他們的每一步計算到家,不可能猜不出他們接下來的打算。
    偏偏他們不能繼續留在北岸,必須趁機過江了。
    攜帶的幹糧不夠吃都是次要的,從上午開始,原本湛藍的天空重新變得烏雲密布。
    一看就將有大雨降臨,他們不知這場雨會持續多久。
    可端午過後,本就是蒼龍江的汛期,不抓緊機會,他們會被活活困死在北岸。
    這幾天,他們已經盡力趕路了,為的就是走遠一些。
    令人無奈的是,期間他們偷偷經過數個小漁村和一個渡口,發現所有船隻竟都被官府收繳了。
    這時就算有人私藏了船隻,宗言等人也沒渠道購買。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經過一片黃石灘時,老和尚看到一塊歪斜的石碑後,突然想起,這裏曾是蒼龍江的支流,他幾年前行腳時曾來過。
    那時這裏水量還算充沛,不知怎的幹涸成這副模樣。
    在他的記憶裏,沿支流北上不遠,就有個小漁村,或許能找到船。
    他如此說,正觀竟也有了印象,通過印證,確認無誤後,幾人不禁精神一震,
    就此轉向,果然,沒走多久,便看到了泥土的建築。
    他們加快腳步,發現村中近半的房屋都已坍塌,想必很長時間無人居住了。
    而他們真就在一處長滿荒草的院子裏看到了一條不大的木船,這就是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吧?
    幾人高興地湊過去,卻發現經過長時間的風吹日曬,木船隻能算完整,上麵很多木頭已腐朽得不成樣子了。
    別看清淨寺幾個光頭不務正業,殺人、行醫、倒鬥各個在行,偏就沒人會修船。
    幸好村中尚有不願遷居的老漁民,宗言花了些錢,一番敲敲打打後,兩位老漁民拍著胸口保證船修好了,別說過江,打魚都沒問題。
    宗言不放心,與漁民抬著去了村中池塘,試過不滲水才作罷。
    接著又花錢求漁民給木船加了烏篷,買了幹糧。
    期間,宗言在村中閑逛,又一眼看中了某人家扔在院子裏,不知是何用途的鐵棒與鐵鏈。
    他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空,二話沒說就掏錢買下。
    原本打算等到天色擦黑,就扛著船走回蒼龍江,趁著夜色劃過去。
    可剛吃過東西,破房內的老和尚突然看了看外麵,憂心忡忡道:“咱們要盡快渡江了。”
    卻是頭頂的烏雲越來越密,明明是正午,竟與天黑無異了。
    幾人不敢耽擱,跑著去扛了木船,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到蒼龍江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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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雲壓頂的蒼龍江上宛如末日,
    一艘無帆小船在水浪中沉沉浮浮,同上遊衝刷下來的樹枝泥漿一起,順著江水快速行進。
    “師兄,他們一直跟在後麵呐。”正空趴在船尾,望著水汽彌漫的江麵,盡管四周霧蒙蒙,卻依然能看到後麵追來戰船那龐大的影子,似乎數量還不少。
    “隨他們。”宗言他輕巧地躍上烏篷,將剛買來的鐵棒插入最高處,然後用鐵鏈纏了兩圈,右手一甩,鐵鏈的另一端便沒入到江水裏。
    做完這一切,他才落回甲板,重新握住搖擼。
    說來也是運氣不好,這邊剛上木船,好巧不巧就被巡遊的戰船發現了。
    靠著幾個生手劃船,肯定無法在戰船攻擊時抵達對岸,因此他們隻能臨時改變計劃,采用備用方案。
    就是順江而下,哪裏安全在哪裏靠岸。
    其實跟預想中的完全不同,小木船在江中確實有速度優勢,卻並不大。
    誰讓今天吹的是西南風,戰船展開風帆,竟一點都不慢。
    所以,他們暫時無法甩開對方,好在出發時距離就比較遠,目前也不用擔心被追到或遭受弓弩傷害。
    說是隨波逐流,卻不能完全不管,還是要有人操控的。
    多虧宗言細心,在修船時就向老漁民學習過如何駕船。
    盡管動作生疏,開始時還總是出錯,腳下的小木船總算沒有在江心打轉。
    等熟練了,才抽空插好了簡易的避雷針,接下來就要看天意了……
    宗言眼睛始終關注著江水的走勢,不時回頭看看後麵的追兵,也偶爾抬頭觀察下天上的烏雲,似乎在期待什麽。
    “是老衲大意了,找個機會盡快上岸吧!”這時,老和尚走到了近前,緊鎖著眉頭對宗言吩咐道:“看樣子馬上打雷了,江麵上會很危險。”
    “沒想到師父也清楚這個。”宗言卻渾不在意:“也許,打雷就是咱們脫身的好機會。”
    “哦?”印善意外於徒弟的信心滿滿,不解地問:“此言何解?”
    “一般來說,在這樣的大江上,誰高雷電劈誰,要擔心的也是後麵的戰船,而且師父請看……”宗言抬手指向烏篷上被鐵鏈纏得很結實的鐵棒:“這叫避雷針,能最大可能保證咱們的安全。”
    印善臉上仍有遲疑,倒是正觀,也不知真心大,還是為了叫旁人安心。
    此刻突然插話道:“師弟當真聰慧,連操船都這麽快就能學會。”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宗言的動作,發出如此感歎。
    “除了學習,我掌握其他東西都很快。”宗言深深看他一眼,回道。
    其實正觀在漁村中也有學習駕船,可惜擺弄幾把後,就被宗言趕回烏篷了,還不如小正空利索呢。
    似乎想到自己這個師弟學習經文時的蠢笨,與今日表現確實大相徑庭,正觀不由一笑:“貧僧倒是好奇,除了會風水堪輿尋墓探穴,師弟出家前究竟都學了些什麽。”
    “那可多了,說出來你們不信,我其實是擺弄樂器的。”宗言也是一笑。
    “樂器?”正觀不禁愣住,便要繼續詢問。
    驀地,眼前突然一亮,“轟隆”一聲巨響,醞釀了這麽長時間的大雨,終於要來了。
    “快看,後麵的戰船出事了……”正空突然高聲喊道。
    幾人轉頭朝上遊看去,隻見電閃雷鳴中,一直追在後麵的戰船上,隱隱約約傳來嘈雜的呼喝聲。
    天上的閃電仿佛長眼睛一般,專朝高大的戰船劈去。
    眨眼間的功夫,竟有好三條戰船升起了熊熊的火焰。
    “阿彌陀佛……”印善震驚得長眉直抖,正觀也控製不住地不雙手合十,朝天誦念佛號。
    宗言卻沒心情管什麽戰船,一個個將人拽回篷裏,自己也跟著多了進去。
    這時候誰站得高雷就劈誰,真當看熱鬧不要命了……
    雷聲一片連著一片,聲勢駭人。
    江麵的風也大了起來,先是水滴吹拂,接著如豆子般降下,連成一片後,瓢潑一樣。
    鋪天蓋地的雨水擊打在篷頂,烏篷內隻剩下劈裏啪啦的聲響。
    隻可惜這艘船實在狹小,就算躲在裏麵,也避不過濺來的雨水。
    很快,四個人身上都濕了。
    聽著疾風驟雨,木船上的氣氛卻一掃之前的沉悶,變得極為熱烈。都在討論剛剛過去的那場雷暴。
    兩岸樹叢低矮且江麵空蕩,行舟江上當然有被雷電襲擊的風險。戰船比這艘小船高大又沒有防雷措施,閃電不劈它劈誰?
    這場雷暴不知帶給朝廷多少的損失,人心惶惶是肯定的。
    反觀清淨寺幾人,士氣因此高昂了起來。
    “這般浩大的雷電,咱們竟安然無恙……”印善勉強在震撼中回過神。
    “真是佛祖保佑。”正觀看著遠處的濃煙,合在一起的雙掌從始至終都未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