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兩個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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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石城的爛攤子,像一鍋剛熬好的、滾燙的糨糊,被我和蘇和連攪帶踹,總算是勉強糊上了牆,看著沒那麽稀裏嘩啦了。
    城頭插上了阿卡拉的飛鷹旗,雖說那旗子被風吹得呼啦啦響,瞧著挺威風。
    可底下那些剛歸順的火神教徒,眼神裏的東西,一時半會兒還換不過來。
    就像你沒法兒讓一隻吃慣了生肉的狼,立馬改口啃青菜幫子。
    蘇和這幾日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眼窩都摳進去幾分。
    清點庫房,整編降卒,安撫百姓,還得防著有人暗地裏捅刀子。這小子,倒是塊好料,以前光會揮刀砍人,現在也學著動腦子了,就是那腦筋轉起來,偶爾還帶點兒生鏽的“嘎吱”聲。
    “將軍,按您的吩咐,秘庫裏的金銀,已裝箱封存,派了重兵看守,不日便可押送回聖泉城。
    軍械也清點完畢,足夠武裝我兩個千人隊還有富餘!”蘇和捧著新造的冊子,臉上泛著油光,既是累的,也是興奮的。
    我蹲在“王宮”院子的石階上,正對著日頭眯縫眼,聞言抬了抬眼皮:“裝備你的人,挑好的用。剩下的,留著當儲備,或者賞給有功的弟兄。
    錢財嘛….”我咂咂嘴,“溫妮丫頭那邊估計都快窮得揭不開鍋了,全給她送去。我們風雷軍,不差這點兒嚼穀。”
    蘇和連連點頭:“末將明白!將軍高義!”
    “高義個屁!”我笑罵一句,“老子是怕她餓瘦了,綠珠那丫頭心疼。對了,城裏那些老油條小吏,用著還順手?”
    “暫時還算老實。”蘇和壓低聲音,“有將軍您先前‘講道理’的餘威鎮著,他們不敢耍花樣。
    而且,能用本地人辦事,確實省心不少。”
    “嗯,胡蘿卜加大棒,什麽時候都管用。
    但也得留個心眼,別讓他們抱成團。”
    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感覺傷口結痂的地方癢酥酥的,這是要好了的兆頭。
    “這邊差不多了,老子也該回去看看了。聖泉城才是正經的戲台子,這黑石城,頂多算個後台。”
    歸程比來時輕鬆不少。
    隊伍裏多了幾十輛大車,沉甸甸地拉著金銀和部分緊要軍械,車輪子在草原上碾出深深淺淺的印子。
    牛大寶帶著風雷軍精銳押車,那憨貨騎著高頭大馬,拎著金鐧,時不時吼兩嗓子,嚇得拉車的馱馬直哆嗦。
    綠珠和我並轡而行,她似乎清減了些,下巴尖了點,但眼神更亮了,像被泉水洗過的星星。
    風吹起她鬢角的發絲,拂過臉頰,她也不去管,隻是偶爾側過頭看我一眼,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看啥?老子臉上長鮮花了?”我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故意粗聲粗氣地問。
    綠珠抿唇一笑,眼波流轉:“我在看,某個小無賴如今也有了幾分‘賢內助’的樣子,懂得替女王陛下精打細算了。”
    我老臉一熱,梗著脖子道:“那是!老子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哪像以前在鳳凰嶺,搶了就花,花了再搶…咳咳…”說到一半,覺得不太對勁,趕緊刹住。
    綠珠“噗嗤”笑出聲來,銀鈴似的,在空曠的草原上傳出老遠。
    她這一笑,仿佛連天邊的雲彩都亮堂了幾分。
    蘇和在一旁聽著,也忍不住咧開嘴,又趕緊憋住,假裝看遠處的風景。
    這回去的一路,不像來時那般殺氣騰騰,倒有了幾分…嗯,衣錦還鄉的味道?
    如果聖泉城能算個“鄉”的話。
    然而,我這人大概天生就是勞碌命,清閑日子就跟草原上的兔子窩似的,剛瞅見個影兒,立馬就被踏碎了。
    距離聖泉城還有大半日路程,前方煙塵起處,一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般射來。
    馬上的騎士伏低身子,鞭子甩得啪啪響,顯然是帶著萬分緊急的軍情。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一下。
    牛大寶握緊了金鐧,高懷德的手無聲地按上了劍柄。蘇和臉色一肅,催馬迎了上去。
    來的是一名風雷軍的斥候,看裝扮是我派出去盯著西邊動靜的。
    他衝到近前,勒住戰馬,那馬人立而起,嘶鳴一聲,口吐白沫地癱軟下去。斥候滾鞍落馬,單膝跪地,聲音因為急速奔馳而嘶啞變形:“將軍!緊急軍情!密陀羅…米尼艾爾與沙漠部落聯軍,前鋒已越過邊境,正向我阿卡拉疾進!兵力…兵力不下五萬!”
    盡管早有預料,但當這個消息真的砸到頭上時,還是讓人心頭一沉。
    五萬!這可不是哈斯那種烏合之眾!
    密陀羅吃了上次的大虧,這次是下了血本,還拉上了沙漠裏那些不要命的瘋子!
    蘇和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拳頭攥得咯咯響:“終於來了!這群陰魂不散的雜碎!”
    我眯起眼,看著西方那片看似平靜、實則暗藏殺機的天空,心裏那點因為平定內亂而生出的輕鬆,瞬間煙消雲散。
    “聯軍主帥是誰?還是密陀羅那老小子?”我沉聲問。
    斥候喘著粗氣道:“打…打的是密陀羅的王旗!但探子回報,沙漠聯軍由其大酋長‘血蠍’阿爾罕統領,此人凶殘嗜殺,在沙漠中名聲能止小兒夜啼!”
    “血蠍?”我嗤笑一聲,“名字挺唬人。正好,老子這次帶了不少‘殺蟲劑’,管叫他有來無回!”
    話雖說得囂張,但我心裏清楚,這是一場硬仗,比對付哈斯、甚至比上次擊退密陀羅都要硬得多。
    五萬裝備精良、抱著複仇心態而來的聯軍,絕不是可以掉以輕心的。
    “再探!我要知道他們具體的進軍路線,糧草囤積何處,聯軍內部是否和睦!這些都給老子查清楚!”我厲聲下令。
    “是!”斥候掙紮著爬起來,拉過一匹備用馬,再次絕塵而去。
    隊伍的氣氛瞬間凝重起來。
    先前那點凱旋的喜悅被衝刷得幹幹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戰將至的壓抑和緊繃。
    “將軍,我們是否要加快速度回城?”蘇和問道,語氣急促。
    “急什麽?”我反而放鬆了韁繩,讓馬兒慢了下來,“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密陀羅又不是今天就能飛到聖泉城下。
    讓弟兄們保持隊形,正常行軍。仗有的打,別先把自己累垮了。”
    我扭頭對牛大寶喊道:“大寶,傳令下去,全軍戒備,但不必驚慌。該吃吃,該喝喝,養足精神,準備砍人!”
    “得令!”牛大寶甕聲甕氣地應道,揮舞著金鐧去傳達命令了。這憨貨,一聽說有仗打,眼睛都在放光。
    綠珠輕輕靠過來,低聲道:“又要打仗了…”
    我伸手握住她有些冰涼的小手,用力捏了捏:“怕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子在,翻不了天。”
    她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隻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然而,命運的操蛋之處就在於,它往往喜歡在你以為已經夠倒黴的時候,再給你來個雪上加霜。
    我們一行人剛回到聖泉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甚至沒來得及去向溫妮詳細匯報黑石城之事,另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了我的心髒。
    消息是跟著第二批商隊匆匆趕回來的一個老兄弟帶來的。
    他衣衫襤褸,身上帶著傷,見到我時,幾乎是撲倒在地,未語淚先流。
    “將軍!將軍!不好了!秦…秦將軍他…!”他哽咽著,話都說不利索。
    我心裏“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聲音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嘶啞:“秦大哥怎麽了?你他媽給老子說清楚!”
    那老兄弟抬起滿是淚水和塵土的臉,悲聲道:“我們…我們按照將軍吩咐,一路往中原走,試圖聯係秦將軍…好不容易打聽到消息。
    他們…他們在攻打洛州城時,朝廷能調動的各路人馬蜂擁而至,我軍遭遇朝廷埋伏,血戰三日…秦將軍他…他力戰身死,我紅巾軍的先頭部隊…潰散了!”
    “轟——!”
    仿佛一個炸雷在頭頂爆開!
    我眼前一黑,耳朵裏嗡嗡作響,抓住他肩膀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
    秦大哥…死了?
    那個陪我暢飲,總盼著我被揍的屁股開花,如兄如父的秦大哥…死了?
    那個豪氣幹雲,說要帶兄弟們殺出一個朗朗乾坤的秦大哥…死了?!
    不可能!絕不可能!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猛地將他摜在地上,目眥欲裂,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秦大哥武功蓋世,用兵如神!怎麽會死?怎麽會!”
    那老兄弟趴在地上,痛哭失聲:“是真的…將軍…消息千真萬確…朝廷…朝廷用了奸計,派了內應混入城中,裏應外合…秦將軍是被冷箭…射中了要害…我們…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幾個弟兄…傅青山將軍也…也失蹤了,生死不明…”。
    豆芽兒…也…
    一股腥甜湧上喉嚨,我強行咽了下去,隻覺得胸口像是被一塊千斤巨石死死壓住,喘不過氣來。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和、高懷德、牛大寶,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綠珠捂住了嘴,眼淚無聲地滑落。
    我站在原地,身體僵硬,腦子裏一片空白。
    隻有老兄弟那絕望的哭聲,和“秦將軍力戰身死”那幾個字,在不斷地回響,撞擊,像一把鈍刀,在我心口反複切割。
    草原的風吹過,帶著涼意,卻吹不散這突如其來的、徹骨的冰寒。
    內憂剛平,外患已至。
    而現在,家園噩耗又來…
    義父的仇還沒報,秦大哥又…
    我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無法言說的、混合著滔天憤怒和巨大悲慟的情緒,在體內瘋狂衝撞,幾乎要破體而出。
    我緩緩抬起頭,望向東南方向,那是大順,那是中原,那是我來的地方,那也是吞噬了我至親兄弟的地方。
    天空依舊湛藍,白雲悠悠。
    可我的世界,在這一刻,仿佛塌了一半。
    寒冰寶刀在腰間發出細微的嗡鳴,像是在回應著我心中那洶湧的、幾乎要毀滅一切的殺意。
    密陀羅…朝廷…
    好,很好。
    都來吧。
    老子劉盛在此。
    舊恨新仇,咱們…一筆一筆,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