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坦然與不舍!(求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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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洛聽竹側臉割出明暗交錯的傷痕。
蝌蚪眼燈光裏慢慢撲閃,睫毛在眼瞼投下細密的影,如同工筆仕女圖上暈染的墨痕。她將金邊獎狀沿著牛皮紙袋的折痕小心推進去時,下唇被貝齒咬出兩粒月牙狀的白印,轉瞬又被血色洇得更豔:
“師兄,我是說,萬一?”
“萬一陳院長真的去世了,那我們學的東西還有用嗎?”
她將紙袋塞進紅漆木屜的動作突然凝滯,檀木與銅扣相觸的脆響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我的意思是,即便陳院長沒有去世,他隻是在近期突發了心梗之類的疾病。”
喉間細微的顫動被吞咽聲截斷:“我都覺得我們目前所學的專業知識係統支離破碎了。”
方子業聞言,瞬間眉頭緊皺,眉心中散去了好多年的川字再閃現消失不斷,且方子業雙手不斷抓握,皮膚表層有細汗緩緩滲凝——
方子業的目光也有些閃躲,視線遊移在洛聽竹耳後碎發投射的蝶影上:“動脈粥樣硬化斑塊分為“穩定型”和“易損型”。易損斑塊內部脂質核心大、纖維帽薄,容易因血流剪切力或炎症反應突然破裂。”
“然而,斑塊的穩定性無法通過常規檢查(如冠脈CTA)完全評估,且其破裂可能由微小外力(如血壓波動)觸發,以現代醫學目前的手段根本難以實時監測!”
方子業能想到陳宋唯一可能出事的理由就是兩種,一種是心梗,另外一種就是心律失常再至‘心梗’、‘心衰’。
所以,方子業就直接跳過了問題,直接開始說心梗的一些生理學機製。
心梗發生與不發生,以現代醫學的認知不可能被完全預測的。
然而不管是從網絡上還是在療養院裏,方子業都聽說過一些厲害的中醫真能夠準確地預測死亡時間。
原理未知,這種現象是對方子業與洛聽竹世界觀的一種衝擊。
洛聽竹坐回方子業身側,白裙下擺順著動作滑落半寸,露出纖薄的髕骨。她十指交疊置於膝頭,指甲蓋泛著珍珠母貝的冷光:“血栓的更可能來源在於血管脂質斑塊破裂!”
“問題是斑塊破裂不僅取決於結構,還與局部炎症如巨噬細胞分泌基質金屬蛋白酶降解纖維帽等因素密切相關。”
“但炎症活動也呈波動性,即便是PETCT可檢測炎症,也無法做到實時監測。”
“慢性炎症的確會增加斑塊不穩定性,但何時突破閾值引發急性事件,可能取決於偶然因素。”
“偶然因素比如抽煙或情緒激動會使得交感神經興奮釋放兒茶酚胺,誘發冠狀動脈痙攣,同時增加心肌耗氧量,打破供需平衡。”
“副交感神經活性降低也可能間接促發事件,但這些神經調節的瞬時變化無法量化預測。”
“即便是同樣的誘因如寒冷、劇烈運動在不同個體甚至同一人不同時間可能引發截然不同的反應,取決於當時的激素水平、內皮功能等瞬時狀態……”
洛聽竹的語速加快,眼尾因激動泛起薄紅。
方子業與洛聽竹都是背書的一把好手,洛聽竹的聲音清麗,這一刻的她,已經沉浸於專業討論,所以反而隱去了之前的“失態”!
以一個嚴謹的醫學學者的角度,與方子業認真地探討心梗這一因素。
兩人討論的雖然是心梗,但也不限於心梗。
比如說心率失常、腦梗、腦血管破裂所致的出血性卒中,都是不可被預測的,即便是提前一個小時都無法被預測。
陳宋等人如果可以通過把脈預測到‘未知事件’,那麽就是對現代醫學原理‘真實性’或‘先進性’的又一種挑戰,標誌著現代醫學可能還都沒進入到入門階段。
方子業摘起了洛聽竹的右手,用食指在洛聽竹的小指指甲上搔刮:“問題是即便是斑塊破裂後,膠原暴露會瞬間激活血小板和凝血係統,數分鍾內形成血栓。這一過程涉及複雜的級聯反應,其速度也遠超當前檢測技術的響應時間!”
“血管痙攣的不可控性。現有技術(如心電圖、生物標誌物)僅在梗死後出現異常,也無法提前預警!~”
“其實如果?”方子業說到這裏,欲言又止,沒把話說出來。
洛聽竹的目光流轉一陣後,低聲道:“如果陳院長真的猜測對了,那麽是不是就證明,其實這些我們目前以為的不可預測因素是可以預測的。”
“至少在中醫學裏,通過脈象可以提前預警。”
“那麽,我們現代醫學,是不是也可以通過類似的病前標誌物準確地對這一的特殊事件進行預測?”
方子業聞言搖了搖頭:“道理是這個道理,隻是這太難了,這需要推翻目前很多生理學與病理學最基本的原理,對其進行重新定義後,才有一線希望。”
“否則的話,目前的生理學與病理學對於心梗這些特殊事件的解析,都隻會成為預警認知的桎梏。”
洛聽竹的手機閃了閃,發出了叮咚一聲。
手機提示音如銀針墜地。洛聽竹解鎖屏幕的指尖微微發顫,冷光映得她瞳孔泛起琉璃色:“陳希薟發信息了。”
“師兄,你現在要去拜訪陳院長嗎?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去?”洛聽竹的眼神十分緊張。
方子業的手抓著洛聽竹的手,手指正好摸著她得橈動脈:“聽竹,你的心率忽然提升了至少有20次,陳院長的事情,是不是讓你想起了你奶奶?”
“我感覺你比我對此事還更加上心!”
方子業不僅僅是陳宋院長的“忘年交”,更是洛聽竹的男朋友,未婚夫,他對洛聽竹的了解比其他人更甚。
洛聽竹平時可沒有這麽熱心腸,甚至有些清冷。
洛聽竹剛到中南醫院創傷外科時,方子業都覺得她是一個冰山,現在的洛聽竹對別人也如當年的洛聽竹對當年的方子業一般,不假神辭。
洛聽竹點了點頭,並未否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陳希薟的關係,陳院長對我也很好!~”
“師兄你在療養院的時候,他還很少來看我,隻是經常向科研區的教授們打聽,師兄你去漢市的這段時間,陳院長經常讓我與陳希薟陪他一起吃飯。”
“邀請的次數有點多,我也不好全都推辭。”
“他看我的眼神我非常熟悉,和我奶奶當年很像很像…”
洛聽竹其實是一個心思非常細膩的人,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誰對她有‘異心’,她都心知肚明得很,隻是有些關係她懶得搭理。
有些關係她則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處理。
話未說完已被方子業攏入懷中。他下顎抵在她發頂,掌心力道略有些大,恰到好處地將洛聽竹圍繞。
“那你想去就去吧,我現在過去估計也就是陪陳院長聊會兒天。”
“其他該做的體檢、抽血、核磁等身體檢查,你們該做的都做了,我再做一遍也沒有任何意義。”方子業把選擇權交給了洛聽竹。
“嗯,那我就不去了吧。”洛聽竹低下了頭。
她聲音低落,雙手的食指在腹前畫著圈:“我也幫不上什麽忙,以我如今的技術見陳院長,與我高中時送我奶奶去世一般無二。”
“那你就在家裏再休息一會兒…”
“我盡量很快回來。”方子業說。
洛聽竹抬頭,看了看方子業:“師兄,你可以再晚一點回來。”
“雖然我年紀比較小,但我看得出來,陳院長是一個很純粹的醫者,是前輩,是醫學界的武林高手。”
“他這一輩子,榮華富貴、高官厚祿、江湖冷暖都看盡了,他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還覺得自己很無知,還沒有做完想做該做的事情。”
“他的同輩都幾乎死盡,再能得一忘年交很難得。”
“陳老板給我說,陳院長如今不掛念兒孫子女,因為他們都自有各自的前程,一輩子餓不死冷不著,他隻害怕自己的衣缽無人可傳承,隻恨這一生太短暫,越活越覺得無知。”
洛聽竹用了死盡兩字。
……
陳宋的別院隱在香樟林深處,飛簷鬥拱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天色已暗,路燈下落葉在風中舞動,方子業把車停到陳宋院長在恩市另外一處老式別院門口的停車場後,微涼的夜風通過衣領灌入,讓方子業不禁緊了緊衣領。
遠處,山巒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黑白分明。
人行道旁,幾隻路燈下的飛蛾圍繞著昏黃的燈光,不知疲倦地撲騰著翅膀。
微弱的光線下,行道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隨風輕輕搖曳這些影子與地麵上的斑駁樹影相互交錯,被方子業的腳步無情踩碎後暫時湮沒。
方子業換掉了自己的正裝,此時身著就是帶帽衛衣與牛仔褲,穿著幹潔的小白鞋,進門前低頭仔細地看了看鞋帶。
別院單獨設一保安亭,亭內燈亮且有兩人穿梭走動,其中一人推開了窗戶後,射來一把手電筒至地麵。
“是方子業醫生嗎?”厚重的中年男子聲襲來。
“我是方子業。”方子業抬頭,摸了摸下巴,確定自己的胡子已經刮幹淨。
保安亭的推拉門瞬間緩緩拉開,其中一個保安利索地走了出來,還給方子業俸來一根煙,擠著笑臉:“方醫生,陳醫生和陳老板早就交代過了,說方醫生你來了就直接把車開進去。”
“這裏近山腳,晚上會有些冷。”
方子業聞言婉拒:“沒事兒,我車都已經停好了,我走進去吧。”
“我不抽煙,謝謝您。”
“那方醫生您隨我來。”保安也沒強行給方子業塞煙,而是畢恭畢敬地將方子業一路帶進了別院內裏陳宋所在的院門。
“我另外一位同事已經給陳醫生匯報了,陳醫生說他在客廳的茶室等你。”
“你順著這個拱門往裏走,右轉就到了。”保安隊院子裏的陳設如數家珍,應該是陳宋特別信任的人之一。
方子業同樣注意到,中年男子看起來憨厚老實,但手上的繭子卻非常厚,至少是個練家子,上不封頂那種。
方子業很快就順著保安的指點到了別院門口,噠噠噠地敲響了老式木門後,陳宋院長的聲音中氣十足的聲音由外傳進:“進!~”
方子業推開門,左右看了一圈後,在右手邊三十度方向定格。
此刻的陳宋,左手拿著釉質茶杯,右手則是拿著一根鋼筆,在認真地書寫著什麽。
房間裏亮若白晝但不刺眼。
燈光透射下,陳宋的氣質依舊很好,坐姿挺拔,聲音中氣十足。
房間裏茶香四溢,但具體是哪一類茶方子業都沒聞得出來。
“方醫生,你是不是開著透視才專門從京都趕回來的?”
“幾天前,我的幾位晚輩才給我送了些武夷山的正宗特供大紅袍,就隻剩下這一點了。你還要來打我的秋風。”陳宋同時放下鋼筆和茶杯。
方子業聞言,一邊抬步進門檻,一邊轉身帶上了門,笑著道:“陳院長,我喝茶都是如牛飲水,這好東西給我喝就是糟蹋了。”
“您這裏有我們本地的山茶沒有?我就是拿著解渴。”
陳宋是恩市人,陳廣白也是恩市人。
方子業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一個習俗,那就是一個老人如果即將行將就木了的話,那麽在恩市,對他所有的束縛都會解開。
想抽煙抽煙,想喝酒喝酒,想吃肉吃肉,想看誰就趕緊去看,爭取在最後一程,不留任何遺憾。
正宗的武夷山大紅袍母樹上的茶葉,有價無市!
市麵上能見到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是假的。
不過陳宋能夠搞到這樣的好東西,方子業一點都不意外,如果陳宋真的要發動自己的能量,一些特供的東西,他都能拿得到。
現在的陳宋,或許也解開了對自己的“枷鎖”。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陳宋現在估計也放開了。
“來,嚐嚐!~”
“陳希薟泡的,其他方麵她沒有什麽天賦,但也特意學過。”陳宋客氣道。
方子業小心翼翼地坐下,但也沒有那麽拘束,平穩地坐定後,一邊繼續打量陳宋,一邊發動自己的查體術,笑著回道:“陳院長,能夠喝到陳希薟大小姐泡的茶,我也是三生有幸了。”
“其實陳院長您根本不用擔心陳希薟還沒成家的事情!”
方子業也是恩市人,他非常清楚像陳宋這一輩子的老人,最擔心不下的就是沒有成家的後輩,很多老人都會在日常中說,如果可以看到你結婚生子,那麽我死了也就可以閉眼了這類PUA的話……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看破這一切。”
“實則也早已入了籠中。而且都到了這一步,豁達歸豁達,念也歸念!~”陳宋笑了笑。
“我的一些老朋友,走得比我還早,都看到過重孫孫。”
陳宋特意強調了重孫孫三個字。
方子業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在釉質茶杯中翻騰,濃烈的茶香瞬間撲鼻而來,使得方子業不禁精神一震。
有些東西價格高,其實不僅僅是名氣效應。
價格雖然是被炒起來的,可好東西也真正是好東西。
方子業淺淺的品了一口,也沒有嚐出什麽味兒,便可惜地歎了一口氣:“陳院長,這東西給我果然是浪費了。”
陳宋點了點頭:“你都這麽說了,那是真的浪費了。”
“武夷高處是蓬萊,采得靈芽手自栽。地僻芳菲鎮長在,穀寒蜂蝶未全來。紅裳似欲留人醉,錦障何妨為客開。飲罷醒心何處所,遠山重疊翠成堆。”
陳宋說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回味茶,還是在回味自己的一生。
方子業沒聽懂陳宋是引用了誰的詩句:“陳院長,您最近真沒感覺到哪裏不舒服?”
陳宋聞言,睜開眼睛,將自己雙手的手腕都遞給方子業。
“探一探?”
“這玩意兒,一個人一輩子就隻有這一次。”陳宋對方子業努了努嘴。
方子業聞言也用雙手搭在了陳宋的手腕,陳宋的動脈搏動有力,節律正常,並沒有哪裏顯示他有個將死之人的樣子。
方子業遺憾地搖了搖頭:“陳院長,抱歉了。”
他不會是真的不會啊。
完全沒沾邊的東西,方子業即便是臨時想要加點都來不及。
現在的方子業對於中醫是一竅不通,唯一的一個技能就是【中醫學基礎(0級1/5)】。
這還是本科期間,方子業學了中醫學這一門專業‘必修課’時為考試背過一些基礎知識,隻知道一些最最最基本的東西。
陳宋也沒有強求,收回了自己的手,而是有些洋洋自得:“方子業,如果我最近真的出了事,你會如何想?”
方子業聽了覺得有點蛋疼。
所謂老小老小,此時一向嚴肅嚴謹的陳宋也變成了一個老小孩。
真出了事,我怎麽想?我懷疑人生,值得你這麽開心?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代表了什麽?
“陳院長?我們還是不要開這樣的玩笑,我希望您還能多活一二十年。”
方子業說完,看著陳宋的眼皮橫跳,便道:“這並非揶揄或者奉承話,是基於陳院長您的身體狀況與您的學問水平。”
“您現在的身體硬朗,無病無痛,能吃能睡能走能動,精神狀態也非常好,還能時常去臨床區巡查。”
“一些五六十歲的人都未必能趕得上您的生活狀態。”
“其次,療養院這裏的大局,還是需要陳院長您做主。”
“隻是我不懂中醫,所以從我目前所觀察到的種種跡象,都表明了陳院長您應該無虞才對。”
“但是,正因為我不懂中醫,所以我願意相信陳院長您的認定!~”
“匪夷所思,難以置信,懷疑不定。”方子業坦然時,雙手下放。
陳宋聞言,點了點頭:“倒是說了實話。”
“不過方子業,在這一步,你都不願意中途轉行來我們中醫麽?”
“其實中醫沒有你想象地那麽難,以你的資質,不出二十年,你必然享譽華國。那時候,你也才五十歲。”
陳宋並不是在勸方子業,而是真的非常遺憾,他的眼睛輕輕眯起,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方子業笑了笑:“陳院長,醫道一路,殊途同歸。”
“您之前也給我說過,隻要能治好病的醫學,就是中醫,隻能是治好病的醫學,才是中正之醫學。”
“現代醫學應該包含在中醫之內,那麽,我來不來學中醫,又有什麽區別呢?”
“中醫也分了許多流派,比如說傷寒、脾胃等。”
“每個學派的用藥都不同,隻要能夠有效地對疾病產生治療效果,那就是好方子不是嗎?”
“陳院長您也不會覺得我們中醫組的那些大家開的方子與您的習慣不同就毫無用處吧?”
陳宋道:“你們年輕人的腦子轉動得快,我說不過你。也就懶得再勸你了。”
“其實我倒沒那麽多遺憾,隻是覺得十分舍不得啊!~”
陳宋說完,起身走向窗口,打開了木質格子窗,方子業立刻感覺到了窗外的冷風拂身而來,他也跟著站起。
陳宋眺望窗外:“我自己是恩市人。”
“這裏生我養我,也終將埋我。”
“年輕時,我總想闖蕩,我認為我就該和我老師一樣,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隻可惜,我的恩師駕鶴西去早了些。後來的許多年,都是我一個人跌跌撞撞。”
“我躲過了很多劫數,但我也知道我終究躲不開所有人都躲不了的劫數。”
“隻是我遺憾,我為什麽都活了九十多歲,我學了八十一年的中醫,還是這般的無知?”
“方子業,你說為什麽?我看完了那麽多前輩的經書,看了那麽多經方、時方、野方,我看了那麽多病,經曆了科學技術發展迅速的這麽些年?”
“我還是不懂中醫呢?”
“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陳宋的聲音不冷不熱,並沒有特別失落,隻有不舍得。
他說的更多的並不是自己的家裏事,並不是陳廣白和陳希薟的未來,而是自己有太多未竟之事,而是覺得自己太過於無知。
陳宋的心境,方子業如今還無法理解。
但方子業如今,學會了一點點的借古思今。
方子業自己不會作詩,但此刻可以給陳宋背一首背過的:“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學中醫的人,文化素養都很高,對古籍以及古詩詞的通透程度比一般專業的人都要更好。
“東坡先生大才千古,我豈能與之相比?”
“不過也是,就連東坡先生這樣的人物,都會感慨萬千,更何況我這樣的普通人?”
陳宋說完,搖了搖頭,回轉過身,如同交代後事一般地道:“我該整理的筆記,都整理完了。”
“該交出去的東西,也交到了該給的人。”
“該做的事情,也都有了起頭,即便最後這些事情都沒有善終,但至少我做過了,隻是做不完。”
“我唯一最可惜的事情是,我最想送東西的人,卻對我送的東西無感。”
陳宋這都不僅僅是明示,而是PUA了,說方子業不尊重老人,更不尊重將死之人。
方子業聞言微微躬身回道:“陳院長,理應而言,長者賜,不敢辭。”
“可學生自覺人生也有限,專精一道尚且覺得時間不夠,如果再去學另外一道,要麽就是當作興趣,淺嚐輒止,這會辜負陳院長您的好意。”
“要麽則是齊頭並進,最後搞得不倫不類!”
“這會更辜負陳院長您的好意。”
“其三!”方子業並未給陳宋院長說話的機會:“我如今的思維,最本能最固有的思維就是現代醫學,是我從十八歲就開始學習的。”
“如果我真的應承了陳院長您的囑托,最後以現代醫學的理論強行對中醫進行解構,萬一我在現代醫學上還有些影響力的話?”
“更加後患無窮。”
“這時候,就不是辜負陳院長您的好意了,而是對不起陳院長您的好意,事與願違。”
“陳院長,我經曆過的每一種東西,都會實實在在地刻進骨子裏,因為這是我的經曆,擦塗不掉的。”方子業說完,恭恭敬敬地給陳宋院長鞠了一躬。
言辭懇切,字字句句都在理在綱,並非是犯強!
陳宋依舊不答,隻是回頭看向方子業的表情中,充滿著遺憾,嘴裏輕聲念叨:“恨不能早相逢!”
方子業則繼續開解道:“陳院長,即便是早相逢了,或許您也看不上我。”
“中醫講究緣分,緣分到了,自然就遇到了。”
“既然事實已定,那麽就是緣分不夠,且也夠了。”
“因為我必然是遇到了陳老中醫您,知道了中醫界還有陳院長您這樣的人。”
中醫是非常保守的,很多流派就是在這樣的保守中走成了曆史中的湮跡。
像陳宋這般,對自己專業內都動狠刀的,而且還是中醫界內部的人,屬實不多。
其實現代醫學也非常保守,現代醫學中很多教授,都不願意相信中醫的真實性,即便是一些院士,都曾公開說過。
中醫的理論是過時了的,隻有中藥是好的,是值得研究的,但中醫的理論,太過於形而上學,是過去式……
陳宋接著就沒有與方子業聊其他的了。
方子業也仔細地問了陳宋院長相應的準備。
聽到陳宋院長已經請了現代醫學和中醫界很多名醫過來恩市後,方子業也就放下了心來。
陳宋可以坦然赴死,但也不會主動“求死”!
他摸到了自己的死脈,知道自己可能走向中醫道宗的歸宿,如果自己可以證實這一點,那麽也就完成了每個中醫的最後一程。
陳宋可以驕傲地告訴給自己的身邊人,這就是死脈,這就是自己的所學傳承,以後,你們摸到了這種東西,就知道它是死脈了……
陳宋也是能夠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什麽叫“死脈”!
然而,如果陳宋在摸到了‘死脈’之後,又‘死而複生’,那麽就代表著,經典中醫中對於死脈的描述是不夠完善的。
或許,以當時的水平,覺得一種狀態和脈象是回天乏力,但隨著時代的發展,所謂的‘死脈’也可以不用死。
那麽‘死脈’這個脈象就需要被重新探討和定義。
陳宋說到最後,聲音略顯慷慨激昂道:“死則死了,歸於經典。”
“不死則不死,正好以我自身之力,仔細地體會了經典中的死脈之後,還可以想辦法將其辨正。”
“以後的死脈,可以重新為其定義。也不妨礙我這一周遭的準備。”
“這或許,就是我這輩子最後的探索了!”
方子業回道:“陳院長,您也不必太悲觀,您現在的身體非常健康,說不定一切都沒有你所想的那麽糟糕。”
“可能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呢?”
陳宋聞言笑了笑,再沒進行其他的辯駁。
如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的話?
那麽就更好了,他可以更加坦然地麵對後續的一切,可以更加坦然地對“死脈”這種經典的脈象進行重新整理或者進行重新定義了。
最極端的逆轉情況他都做好了準備!~
還會害怕無事發生?
方子業別過陳宋後,陳廣白給方子業打了個電話,問方子業要不要出去吃個宵夜。
方子業婉拒了,回道:“陳老板,我剛吃完,而且吃得格外實在,現在一點東西都吃不下。”
“陳老板您要是想去吃宵夜的話,可以再喊一喊其他人。”
方子業可不認為陳廣白真的會在這時候出去“吃宵夜”,他自己就是中醫,自己家的老頭子都‘死脈浮沉’,他還有心思去吃宵夜?!
“那就下次!~”陳廣白回道。
“好的,陳老板。”方子業掛斷電話後,打開了自己的車門,一鍵啟動後,先打開了近光燈,而後又把遠光燈打開。
車燈外,飛鵝螢蟲撲閃!
可能追光是所有生物的天性,為之可以無畏生死。
方子業一腳油門踩了出去。
最近一段時間,方子業與陳宋等人要做的事情就是所有人的最終歸宿。
不過等死而已!
死是每個人都要經曆的事情,方子業雖然也不舍,可也隻能坦然去麵對陳宋院長的離開。
他也年事已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