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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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陳文港第一次見到霍念生家裏的人。
    霍振飛進行了那麽一通發言,陳文港對他印象不好實屬正常。
    然而事後冷靜下來,他又意識到,令他真正煩躁的原因,不是因為對方說錯。反而因為霍振飛說得對,隱蔽地戳中了他的痛點。他和霍念生早晚要一拍兩散,急什麽呢?
    霍念生仍然讓他不要把別人的話放在心上,陳文港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隻是就像霍振飛那張烏鴉嘴應驗似的,過了半個月,又生出其他事端來。
    是有個狗仔,突然爆料說霍念生金屋藏嬌,藏的是一個男人。
    他發在自己的社交賬號上,霍念生跟這個神秘男子進出劇院和餐廳的照片。
    身為當事人,陳文港晚了一個星期才知道有這回事。現在他不太關於娛樂新聞,對外麵世界的變化感知也十分遲滯。何況,就算看到了,他也沒有辦法。
    他是個大活人,霍念生也是。他們出入公共場所,總不能攔著不讓別人看到。
    照片上拍到他們兩個人沒有特別親密的舉動,畢竟是在外麵。陳文港看那些照片,有一張霍念生側過頭,笑著跟他說話,前麵有一段台階,他伸出手臂,攬了一下陳文港的後背。
    有一張是霍念生打開車門,陳文港低著頭下車,他都沒發現,霍念生的手還墊在門上。本城小報對於豪門秘辛津津樂道,並不意外地,霍念生又換了新歡的消息逸散開來。說是換了新歡,不少人在底下開玩笑,說這位玩咖換人太快,其實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轟動程度沒有鬧到滿城風雨的程度,但外麵嚷嚷得這樣熱鬧,陳文港就又不常出門了。他這次是不得不再度恢複深居簡出的狀態。
    如果隻是這樣倒還罷了,最過分的一次,他和保姆去遠一點的街市采購,孟阿姨說要買花膠,他們行至半路,不知哪裏突然竄出一個中年胖男人,問: “你是不是姓陳?陳文港?”
    當時陳文港他們正走到一個巷口拐角,孟阿姨沒經曆過這樣的場麵,陳文港也沒反應過來。他聽到自己名字,下意識看去,對方帶了個攝影師,不由分說,把錄音筆對準了他——
    />
    猝不及防一連串追問,對方是有備而來,圖窮匕見。這個狗仔其實清楚地知道陳文港是誰,還知道他的義父是誰,知道他在鄭家的那些事,知道他一直到去年年初還在坐牢。
    對方最後問起他被鄭家掃地出門這回事,問他怎麽鹹魚翻身,攀上霍少爺的高枝。對方胖而圓的下巴堆出三層肉褶,令人不舒服的眼神地蟄到他身上。
    陳文港終於回神,他回答說無可奉告,拽著阿姨意圖離開。但對方的態度堪稱無禮,圍追堵截,阻攔去路。
    很快上升為肢體衝突,推操中,陳文港的帽子被碰掉了,他的口罩扯偏了一半。攝影師舉起鏡頭,立刻對著他的臉按快門。場麵十分混亂,堪稱一場鬧劇。
    總之這場風波的結果是導致陳文港突然發病,眾目睽睽之下,他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之後是誰叫了救護車,救護車什麽時候來的,對方有沒有繼續阻攔,他的意識是不太清楚的。
    他模模糊糊,低頭看到自己的短手短腳,手腕細細的一截。
    陳文港仰起頭,周遭的一切變得無比高大。他推開一扇門,看到灶台邊上有個年輕的女人,雖然麵目模糊,但是有一種溫柔的美,她管他喊寶寶,問他晚上想不想吃桂花糕。
    這時候他父親下班回家了,揚手丟給他一個毛絨玩具,說街邊有個小販打折在賣。陳文港再醒來就是在病床上了。
    他的額頭在欄杆上撞了一下,但類似心髒病發作的症狀,診斷結果是心髒神經官能症。也就是說,沒有器質性的病變,是一種心理性的心疾。但這趟發作起來也折騰得夠嗆,保姆阿姨一直在念佛。
    那天陳文港他們遇到的是個自己門戶的以無良著稱的狗仔,號稱為了錢什麽都幹。以對方的行事風格,後麵的一係列場麵,也是值得興奮地大書特書的素材,不過其實都沒有麵世。
    霍念生到醫院來看陳文港的時候,倒是什麽都沒提。
    他隻說是把攝影師拍的照片處理了。
    但陳文港後麵收到了一封郵件,附件是手寫的檢討書的照片。
    檢討書滔滔向他痛陳自己的錯處,請求陳文港原諒。那些字狗爬似的潦草,陳文港上上下下辨認了很久,想起來去看看落款,才搞明臼是誰寫來的。到了末尾,字體變得史大也史淩亂,用一種兼具誇張諂媚與陰陽怪氣的口吻表示,如果他還不解氣,給他當麵下跪都可
    以。
    這甚至都令人懷疑,那個狗仔被霍念生威肋灌水泥沉海了。
    ——陳文港小時候,坊間傳聞,有小報記者得意忘性,得罪了幫派團體的老大,就遭遇到諸如此類的死亡威懾,最後磕頭認錯方才罷休。當然,這類市井傳言,大都無稽之談而已。
    再往後仍然有死性不改小報和雜誌八卦霍念生這點緋聞,照樣活得好好的。不過大家各退一步,它們也適可而止,不再死死追究陳文港的身份不放了。有小報揭露內幕,稱霍念生這次的新歡是個歡場出來的mb。
    這一點由他出入某家夜總會的次數進行了佐證。另一家自媒體在博文裏給了更詳盡的補充,該mb還是個大學生,因為家境貧寒下海,憑借氣質清純得到這位富家子弟青眼,哪知樂極生悲,也因此
    遭人嫉妒,被毀了一張臉。霍公子或者反而激起憐惜情緒,把人接到身邊。
    評論區說什麽的都有。
    當然這也不是唯一解讀,有心再找,還可以挖到更多不同猜測。
    市麵上的豔聞,大抵也就那麽回事,雖然匪夷所思,新鮮度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把人灌水泥沉海這種故事,聽時獵奇興奮,過後傳來傳去,也說不清真真假假了。
    大
    陳文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這麽過了段時間,他接到醫院的電話。按照計劃,他可以做第一次植皮手術了。
    孟阿姨又開始收拾住院用的東西,牙具、梳子、睡衣、消毒濕巾、護理墊、翻身枕…她把這些東西一一裝好,醫院提前寄來了治療手冊,上麵記載了關於手術各種注意事項。
    孟阿姨把那本彩色的小冊子看完了,她戴著老花鏡,一頁一頁地撚過去。她對術後皮膚不成活和局部傷口不愈合的照片對心有餘悸,問: 這是一定要做的嗎?
    陳文港盤腿坐在沙發,把玩著他的就診卡。
    他覺得這件事自己是沒有選擇的: “做吧。”
    孟阿姨抖了一下冊子: “這上麵都說了,你看, 建議患者慎重考慮哦。”陳文港說: “手術嘛,醫院醫生都要安排的。都準備到現在了,怎麽好變卦。”她感慨了兩句,東西收拾完了。霍念生回到公寓,阿姨又去做好了晚飯。
    醫院寄來的那個治療手冊到了霍念生手裏,他讀得更仔細,
    讀完一遍,又從頭看起。他來回翻了幾遍,眉頭擰成一個川字,最後,霍念生難得歎了氣。
    取皮刀片取皮法.…
    滾軸刀取皮法.…
    鼓式取皮機取皮法..
    植皮術是在自身健康皮膚處取下一部分皮膚,用來覆蓋切除瘢痕的區域。說到底,這是一種拆東牆補西牆的治療手段,過程痛苦,危險性大,伴隨種種壞死和感染的後遺症。
    陳文港躺在霍念生的床上,枕著一條胳膊: “我都沒歎氣,你歎什麽氣?”霍念生說: “不然你想想要什麽獎勵,出院的時候給你?”陳文港說他不是小孩了,打針吃藥還要獎勵。霍念生說還是要給的。
    陳文港笑了,向他伸出另一條白皙的手臂。霍念生翻了個身,攬住他,拍了拍。他似乎為了照顧陳文港情緒,跟他聊了很多有的沒的,後來聊困了,陳文港直接在他身邊睡著了。
    臨去醫院前的這幾天,他都是在霍念生的房間過的夜。他們耳登廝磨,抵足而臥,同床共枕。
    到了定好的日期,霍念生推了其他的事,一大早他把陳文港叫起來,送他去醫院。司機上樓幫忙搬東西,霍念生叫住他,他問陳文港:“證件帶齊了嗎?”陳文港靠在門上,望著他點點頭。
    霍念生的司機是個姓李的中年人,性格憨厚,這一年來,到醫院的路線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高峰期走哪條道,非高峰期走哪條道,他開玩笑說,現在可以閉著眼一路開過去。
    辦完手續,陳文港還住在他熟悉的那個病房。
    這次他住院時間跨度頗長。
    從夏天到冬天,整個後半年,陳文港幾乎沒怎麽回過公寓。
    為了增加可供植皮的皮膚麵積,醫生要在皮下埋擴張器,一次次注入生理鹽水。切開皮膚,放擴張器,等待愈合,打針,切下皮膚,手術縫合……再等待幾個月漫長的恢複期。
    霍念生時不時來探望陪護。
    似乎因為能體察手術的痛苦,他表現得關懷備至,幾乎像上班打卡,一周能來個五六趟。有時陳文港因為用藥,睡得有點晝夜不分了,閉上眼的時候他在床邊,再睜開眼他還坐在那。
    他懷疑霍念生昨晚說了再見,是不是壓根沒有離開過。
    霍念生說不是,今天才來的。
    陳文港在病房
    樓住外科部,很巧,那一頭住了個十多歲的小孩,因為重度燒傷,也是要進行植皮手術的,皮膚漲裂的疼痛讓整層樓常常充滿鬼哭狼嚎,每次他要被拖去打針的時候,都不啻於一場戰役,他會抓住病床欄杆、輸液架、門框和一切東西,防止自己被拖走折磨。
    他們兩個便在房內一起聽走廊上格外慘烈的尖叫,和他不知哪學來的詛咒謾罵。陳文港還好,作為一個成年人,尚不至於以同樣的方式來宣泄他的憤怒和委屈。他隻是變得沉默很多,也不怎麽有說笑的心情了。
    長期的疼痛會讓人睡眠質量下降、食欲不振、心情不暢。醫生和護士來問什麽,他如實回答,他們走了,他便一言不發地趴回床上。霍念生跟他開兩句玩笑,他會配合地笑一笑。
    但他不再畫畫了,霍念生每次走進病房,他大多數時候蜷在床上睡覺。這幾個月下來,在霍念生的印象裏,陳文港總是體無完膚。
    他身上常常帶著各種醫療器械,留置針、支架、紗布……以及各種各樣的痕跡,不是青青紫紫,就是滲血化膿,皮膚供區也會留下瘢痕,總之就是沒有一個全須全尾的模樣。
    所以免疫力也差,像是突然爆發一樣,術後的各種並發症接踵而來。值得慶幸的是沒發生最壞的情況,期間最嚴重的是陳文港得了一次重症肺炎。
    上了一個星期的呼吸機,咳了一個月多月。那陣子霍念生留在醫院陪護,晚上就住在外麵套間床上。陳文港咳得厲害,鬧得整宿睡不著,霍念生一個晚上可能被吵起來三四次。
    他被吵醒了,就進去打開夜燈,給陳文港拍拍背,給他喂點水壓一壓咳嗽。陳文港越來越看不透他了。
    他揣摩霍念生的心理,他覺得霍念生似乎對他生出了某種騎士情結。照顧一個對象越多,投入的成本越大,就會變得越難以割舍。但這對象未必限定是誰,很多人也會悉心照顧寵物,不計成本和回報。他像是霍念生的一個……怎麽說呢,一個寵物,一件作品,一個慈善項目。
    一個算不上美好的床伴。
    一個莫名其妙擔負起來的責任。霍念生有天半夜又醒過來,聽到病房裏壓在胸腔裏的悶咳。
    他推開門,陳文港背對門口躺著,躬著身子,蜷成一隻蝦子似的,試圖止住咳嗽,但是談何容易,他忍得整個脊背都在發抖,肌肉崩得緊緊的,喉嚨裏發出哮喘似的痛苦的喘息。
    霍念生啪
    地打開燈,陳文港聽見他醒了,便不用再忍了,變成一串撕心裂肺的嗆咳。他咳得很深,癢意是從支氣管裏泛上來的,纏纏綿綿,好半天都透不過氣。他感到有隻寬厚溫暖的手放到他的背上,一下一下輕輕扣著。
    陳文港說: “你回去吧,真的不用陪夜,現在這樣,你又睡不好,我也睡不好。”霍念生坐在床邊,他掌過床頭櫃上的糖漿,擰開,給他含一口。陳文港咽下去說沒事了,叫他去睡,說完肺裏又癢,又一輪咳得沒完沒了。
    霍念生很有耐心地等他平複,他眼神清明,沒有任何困意,兩人索性都不睡了。
    陳文港講起他小時候是早產的,在保溫箱住了半個月,可能因為這個原因,記事時起就免疫力差,常常生病,他還把自己小時候個子不高的原因也歸咎到這上麵。
    說完,似乎自己都覺得好笑,嘴角露出一點久違的狡黠的笑意。
    霍念生聽出他在開玩笑。
    他突然在他唇角親了一下。
    白天他們出去散步,霍念生把陳文港帶出去,為了讓他曬太陽。曬太陽也有講究,最好是照著後背,可惜這天天氣不好,雲層又厚又密,遮天蔽日。幸好高空有風,一點點把雲層推開了,半空中突然撕開個口子,日光刺目,一下把他的頭發融化了,泛著焦糖的色澤。
    陳文港坐在長椅上,他曲著腿,病號服的褲子往上抽,褲管裏露出兩隻纖細的腳腕。
    他長期在室內捂著,皮膚在陽光下白得同樣刺眼。
    霍念生把胳膊搭在扶手上,垂著眼往下看,不知在想什麽。
    他是覺得這截腳腕上適合戴一根紅繩,穿一顆純金的轉運珠——可能是有點俗氣,但也無所謂,皮膚白的人戴起來,又不會難看到哪去,主要是寓意好,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其實說不出是從哪一刻,霍念生已經隱隱產生了動搖的念頭。
    他想要不算了,非要在這裏受這些罪幹什麽呢?
    整容又不是一定要整的。要是陳文港不能接受自己變成這個樣子,要是他實在介意別人異樣的眼光,或者他想重新融入社會,霍念生當然可以花功夫幫他實現。但要是他不想呢?
    就算他不工作,不社交,不出門,就保持現在這樣,也不是養不起。人有很多種活法,沒有什麽是必須的,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肩上忽然一重,霍念生視
    線抬起來,是陳文港靠過來,腦袋枕著他的肩膀。
    他把眼睛微微閉著,好像被曬困了,薄薄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抖動著。他呼吸很淺,胸膛不明顯地起伏,左手虛虛蜷著放在膝頭。他的手腕也很細,主要是太瘦了,好像一折就會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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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   霍念生握住了他的手,指腹在他指背上摩挲了兩下。陳文港回握住他的手。
    入冬沒多久的時候,陳文港認識的一個病友,住在403的盧教授去世了。
    老教授走的那天,兒女都從國外回來,一家人都是高知,表現得非常平靜,他們體麵地舉行了遺體告別,然後把遺體送去太平間。
    走廊那頭的小孩轉院了,好像是去了兒童醫院,具體不是很清楚。
    病房裏病號卡上的名字不停地換,病人進進出出,不停地變換麵孔。
    陳文港自己都沒想到,等他終於再次出院回家,已經又接近年關了。
    想想,這一年居然就這樣到了尾聲。學校裏學生要期末考試,公司裏員工要寫個人述職,所有人都在總結和回望,隻有他,閑人一個,虛度時光,甚至沒感覺到自己做了什麽。
    在春節前的一個月,保姆孟阿姨提出了辭職。
    她的兩個外孫已經出生了,女婿工作繁忙,女兒是新手媽媽,需要幫手。本來她早就做好了這個決定,還是為了照顧陳文港,才多拖了好幾個月。
    霍念生同意了她的請辭。
    家政公司不缺金牌員工,但因為是過年期間,想請到合適的人手,一時也不容易調配。陳文港說算了,他有手有腳,也不是一定需要人照顧。
    霍念生現在寶貝他寶貝得緊,就像生病的孩子有特殊照顧的特權。好在物業服務完備,可為業主提供酒店式服務,不像住家保姆那樣麵麵俱到,但家政□是沒問題的。
    街上買年貨的人群烏央烏央,吃穿用戴,幹貨生鮮,不要錢似的往家裏搬。
    霍念生帶陳文港去迎春花市,到了現場,一片人山人海。紅燈籠一串一串掛下來,攤主不停吆喝,有春聯,有古玩,最多的則是各種各樣的花,蝴蝶蘭、菊花、年桔、桃花,傳統的盆栽終歸最受歡迎,賣得最火爆,陳文港依然戴著口罩,霍念生在人群中攬著他。
    這麽高的人群密度,就算狗仔也很難鑽出來,專門來拍他們兩張照片。
    />霍念生買了兩盆金桔盆栽回家。
    臘八的時候,雲頂大廈上門一位不速之客,陳文港又一次見到他那個堂哥霍振飛。
    霍振飛是來探視的——他帶來幾盒名貴的血燕,堆放在玄關櫃上,自己脫了大衣,被邀請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他放鬆地跟陳文港寒暄,明知故問地關心了他的近況。
    他觀察陳文港,醫生終於把他整出了一點模樣,比之前好一些,當然,跟正常人比還差得遠。這也不奇怪,他聽說過其他硫酸毀容的案例,折騰上十幾次、幾十次手術都是可能的。
    他們閑聊起來,霍振飛提起父親今年過年想去寧安寺上香。
    寧安寺建在臨市隸屬彰城的龍鳴山上,香火旺盛,名聲鼓噪,每年開年第一天,來搶頭香的善男信女多到打得頭破血流。霍念生聽了覺得麻煩: 能不能請假啊?
    霍振飛說: “當然不能。”
    霍念生問: “這又是哪來的主意?”
    他堂哥說: “寧安寺供奉著爺爺的牌位,爺爺去世正好滿三年,爸爸那天還說夢到他。你就當哄老人家高興,陪他去求個家業興旺,子孫昌盛,過年嘛,一家人高高興興不好麽?
    霍振飛又說: “燒香拜佛,燒香拜佛,你要有什麽心願,不妨順道一起去求求啊。”霍念生大笑: “我又不信佛啊!怎麽我都人到中年,還像小學生一樣被長輩押去燒高香?”霍振飛露出無奈表情: 二叔一家加上京生,大家都去,總不好就差你一個,來吧。突然霍念生的胳膊肘被推了一下。陳文港輕聲說: “你去吧。”
    霍念生聽到了,神色仍然是要笑不笑的,他悠然自得,翹著二郎腿,視線在陳文港和霍振飛之間打了個來回,仿佛在審慎地衡量什麽,思考什麽。
    最後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陳文港身上,不知為何,忽然說:行行,去就是。要去幾天啊?霍振飛說: “爸想留下吃兩天齋飯。你有事,燒完頭香你就自己回來。”因此不到年三十,霍念生回了老宅。
    春節這種節日,陳文港是真的無所謂,所謂閨家團圓,對他來說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他把霍念生買回來的金桔盆栽擺上,一片葉子一片葉子擦幹淨。
    冰箱裏照舊塞滿各種食材,霍念生這裏的冰箱像個百寶盒,永遠滿滿當當不會
    缺乏。陳文港廚藝不精,霍念生讓他自己打邊爐,家裏有鍋,碗不用管,放水槽裏等家政收拾。
    他煮了碗麵,端到茶幾來吃,打開電視,屋裏也夠熱鬧。電視節目裏,專家在講過年的傳統習俗,是每年都要重複的環節,再換個台,兩波人在辯論現代社會年味是不是越來越淡。
    大
    霍念生獨身一人,沒有成家,因此他自己沒帶司機,直接擠上了霍振飛一家三口的車。
    霍家一行車隊浩浩蕩蕩地出發,落腳點在山腳酒店。這裏能運營得起五星級酒店,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全靠名山大寺帶動一方經濟,許多名流富豪格外青睞。
    大年初一,曙光乍破,霍三叔攜家裏的小輩如願以償點燃第一支香。神佛像前,青煙嫋嫋,向上流淌,肅穆的鍾聲響徹天際。
    嗡——
    寧安寺曆史悠久,古樸莊嚴,掩映在一片紅牆綠樹之間,但並不安靜,從除夕夜開始,就人聲鼎沸,前來祈願的人群包裹得裏三層外三層,霍念生漸漸離群,他混入了遊客當中。
    兩個女孩子上過香,手挽著手,從他身邊路過,喊喊喳喳的,聲音百靈似的婉轉。“都說這裏的護身符靈驗啊,開光的,你真的不買?回去送人也可以啊。”我就是沒有人可送呀,不然幫楊老師看看,有沒有招桃花運的?“那就不叫平安福,叫桃花符了吧——咦,寺廟裏還賣桃花符嗎?”在佛祖麵前都可以求姻緣,也不是不行吧!
    霍振飛牽著兒子,從月洞門後繞出來,便看到他那位生性不羈的堂弟正無所事事,好似男模凹造型似的,靠在後院一棵盤根錯節的鬆樹上。
    霍念生悠閑地倚著樹幹,昂著頭,眼神渺遠,他的姿態是鬆弛的,一隻手往下垂著。霍振飛看到他手心裏握著東西,指縫裏露出一截鮮豔的紅色絲絛。
    霍念生聽到腳步聲,卻沒有看他們,他望的是廟宇頂上高聳的飛簷,仿佛他在這深林古刹之中,透過土和木的建築構造,凝視著佛陀的莊嚴法相。
    入廟要把手機調成靜音,直到回到酒店,霍念生看到手機上有條未接來電。屏幕上是陳文港的號碼。
    他怔了怔,撥回去,第一遍無人應答。撥到第二遍,電話才通了,那邊依然沒有聲音。霍念生站在窗戶邊上,他喊陳文港的名字,讓他別慌,問怎麽了。回應他的依然是不
    言不語的沉默,唯有一點越發厚重的喘息。霍念生蹙起眉頭眉頭,他一抬手,碰倒了杯子,咕嚕嚕滾在地上,將地毯撲濕了一片。
    陳文港蜷在玄關,抱著膝蓋,他嘴唇翕動,隻是沒能發出聲音而已。他打電話原本是要求助的,聽到霍念生的聲音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喉頭像塞了棉花,試了幾次都開不了口。
    過了半個小時,amnda從父母家裏趕到老板的公寓。
    她攙扶起陳文港,叫車把他送到醫院。
    他眼睛不舒服其實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至少從霍振飛來的那回就有一點症狀,最開始隻是若有似無的輕微疼痛,和稍微有點畏光。但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大問題,就沒有貿然說出來。
    直到午覺起來,一下什麽都看不見了——所以不怪他慌了,身邊沒有一個人,熟悉的家裏突然變得寸步難行,他磕磕碰碰摸到門邊,就無計可施了,甚至沒想起可以打急救電話。
    交感性眼炎。
    醫生解釋: “所以我們人體呢,就像一台很精明的儀器,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民間有時候說一隻眼睛失明,另一隻也會跟著看不見,其實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單眼受到外傷,刺激眼底產生眼內抗原,誘發自身免疫反應,就有可能連累另一隻健康的眼睛組織,受到無差別攻擊,受傷的眼叫刺激眼,被連累的眼叫交感眼。眼部創傷不一定會引發交感性眼炎,有的人在眼睛受傷後幾周、幾個月會發生,有的一年,有的可能過了幾十年才會突然出現……
    他嫻熟地在紙上畫了一隻眼球的示意圖,侃侃而談。
    醫生講完了,停下來,他從醫很多年頭,富有經驗,給患者家屬留下理解和反應的時間。
    霍念生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麵沉如水。他還穿著搶頭香的那身衣服,黑色柴斯特大衣,啞光天鵝絨翻領,腳上的皮鞋鋥光瓦亮,通身出席正式場合的氣派。
    他的手指隔著衣兜,蹭了蹭裏麵的金屬煙盒,然後移開了。
    霍念生換了個姿勢,他謙遜溫和地提問: 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醫生寬厚地笑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 “都是儀器了,我們身上的部件,原廠原配當然還是最好的,能不動就不要動,治療原則是首先保命,其次保眼球,最後保視力,之前的處理沒有問題。隻是
    有時候,還是要看看老天讓不讓你好過,實在保不住的話,那就當斷則斷。
    霍念生跟他敲定了進一步會診的時間。
    他進了病房大樓,還是新春時節,但今年留院的人好像比去年要多一些。一輛推車床從他身邊推了過去,那病人看不清麵目,隻從被子裏露出一隻粗短的手,輸液器連著頂上的吊瓶。護工模樣的女人扶著一個老太太緩步挪下樓,她佝僂著腰,幹癟的手抓著牆邊的護欄。
    有個中年醫生帶著幾個實習醫生,邊討論病案邊往外走。霍念生沿著步梯上樓,他數著門牌,找到房間。
    陳文港已經被妥善地安置在床上,聽到推門聲和腳步聲,他重新慢慢坐起來。霍念生看見他摸索著,向自己的方向伸出一隻手。那隻手在空中舉了片刻才得到回應,霍念生猶豫了幾秒,終於握上去。
    陳文港感覺身邊一陷,有人坐到了他的床邊。他眼前黑暗,倒是更敏銳地嗅到熟悉的須後水和木質香水的味道,他仿佛找到了歸宿,把兩條手臂纏上去,緊緊箍住霍念生的腰。
    熾熱的呼吸噴在霍念生頸側,霍念生問: 嚇哭了?
    陳文港說: “沒有。”
    他的情緒已經冷靜下來,為了大過年把所有人鬧得雞飛狗跳道歉。
    霍念生坐在床頭,絮絮叨叨,又重新轉述了一遍醫生的話,又抱怨他是怎麽回事,一沒人看著就要出這麽多情況,又說下次再有什麽不舒服就早點說,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陳文港把頭貼在他頸窩,也不吭聲,任憑數落。
    霍念生又換了副安撫的語氣,說不會有什麽事,他問了,視力又不是不能恢複了。他風塵仆仆趕回來,聲音低啞,每說一句話,陳文港就感覺到他胸腔相應的震動。
    這把聲音陳文港是熟悉的,他閉著眼,卻難以想象出霍念生的麵孔,尤其是表情。因為聽起來簡直不是霍念生了,而是一副皮囊裏分裂出另一個人格,更溫柔,更沉靜,但不像他。
    他原來是這樣的嗎?光聽說話,誰會覺得這是個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嗎?霍念生把陳文港放平,仍然躺下,幫他撐開眼皮,滴了眼藥水。專家達成的意見一致,還是要做眼摘手術。陳文港進手術室那天,霍念生照例在外麵等他。
    頭頂紅燈一直亮著,amnda盡職盡責,也跟著坐在
    等候區,但說實話,十分無聊。他們兩個無事可做,霍念生把手機橫過來,開著外放,低頭看一個手術科普視頻打發時間。
    她瞥了一眼,三維動畫正在演示如何將六條外眼肌以及視神經——切斷,將眼球分離並摘除出來。不是實景,並不血肉模糊,對普通人來說還是有點挑戰神經,她很快移開了眼。
    但霍念生也不怎麽在乎的樣子,過了會兒,他還讓amnda去樓下買咖啡。她端著杯子回來,發現老板不見了。
    amnda四下找了一圈,最後才從窗戶裏看到目標。
    二樓走廊外麵有個不小的露台,霍念生大概為了抽煙,換到了這個地方坐著。
    他點著支煙,一條腿踩在椅沿,另一條腿支在地上。人高馬大的一個人,椅子顯得有點小了,這姿勢讓他像個破產的富商,身上還穿著高定,整個脊背透出說不出的頹敗和失意。
    amnda印象裏他已經很久沒吸了,還以為戒了,她找過去,在涼了之前把咖啡給他。霍念生接過來,先放在一邊,仍是吞雲吐霧。
    他突然問: “說起來,你信佛嗎?”
    amnda茫然一瞬,但說: “我母親信的。她們有時候初一十五要去廟裏放泥鰍。”霍念生揚眉: “封建迷信啊。這頭撈了泥鰍,那頭給人花錢放生,真是好賺錢的生意。”amnda便道: 這就不太清楚了,我沒太關注過這些。錢花了,她高興,也就算了。兩人之間落下片刻沉默。
    她又說: “大概這種事,講個心誠則靈,您要是想給陳先生祈福,我可以問問家母,給您介紹個聯係方式。初一到元宵,這段時間機會很多的。
    霍念生盯著她的臉,其實是在走神,半晌,表情突然一鬆。他朗聲笑道: “我心不誠,也沒有用啊!”霍念生把煙掐滅,正了正神色,不再開玩笑了,幾口喝完咖啡,起身扣上大衣扣子。
    他身形筆挺,西褲裹著兩條長腿,一站直,身上那股頹唐感突然全部抖落了———掃而空,仿佛剛剛隻不過是一場幻覺,他又是那個處之泰然、滿不在乎的霍念生了。
    amnda後退了半步,讓開路,聽見他說: 不知道出來了沒,趕緊走吧,上去看看。霍念生轉身路過垃圾桶,把空杯投了進去。
    他們又等了兩個小時, “手術中”變成綠燈亮起。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人被推出來。
    陳文港是局部麻醉,他人還有意識,但又不特別清醒。他能夠聽到推車床軲轆滾動的聲音,灌在耳朵裏,卻似乎沒什麽特別的意義。在沙沙沙沙的動靜裏,推車床一路進了病房。
    男護士和護工想把他移動到床上,霍念生擺擺手,示意他們後退,他彎下腰,一個人反而更容易把陳文港打橫抱起來,放到病床上。陳文港的病號服垂下來,露出一截腰身。
    霍念生扯起被子,給他蓋到胸口。
    amnda去樓下辦手續,護工也暫時出去了,紛紛擾擾一陣混亂,過後,空氣沉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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