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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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裏沒再剩其他的人,一個病號,一個健全人。
    陳文港倚在枕頭上,他的頭微微偏著,右眼壓著紗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下麵原本應該是眼球的地方,現在變成了填充物。他的呼吸很不明顯,在被子下幾乎看不出胸膛起伏。
    霍念生輕輕地拉過張椅子,坐在床邊。
    他把聲音放得很輕柔: “你睡一會兒吧。”
    麻藥的作用還在,陳文港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一句話也不說。他的意識仿佛遊離在軀殼之外,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但過了一會兒,陳文港主動把眼閨上了。
    他的呼吸更微弱了。
    霍念生傾著身體,看著看著,甚至忍不住伸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不知看了多久,霍念生站起來,兩手抄兜,漫步似的在屋裏來來回回走動。他去外麵換了拖鞋,腳步聲完全被地毯吸了進去。他停在窗邊,往下麵看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
    amanda過來了,她沒敢用力敲門,隻壓低聲音,勸老板休息一會兒,她可以代為看著。霍念生看了他一眼,示意不用。他臉上的笑意也一點都沒有了,沉肅得像剛剛走下談判桌。她識趣地退了出去,不再打擾。
    霍念生在屋裏又轉兩圈,在護工回來之前,他從兜裏摸到了什麽,掏出來,是枚鮮紅的護身符。他舉著它看了半天,揚揚眉,又歎口氣,輕輕塞到了陳文港的枕頭底下。
    ★
    直到睡醒了,陳文港還是不肯說話。
    在他進手術室前,霍念生還能跟他開上幾句玩笑,刻意找一點輕鬆的話題。失去右眼之後,他像是一下被抽掉了大部分精神氣。他以沉默表達抗拒,徹底拒絕和這個世界交流。
    術後陳文港摘除了右眼,但左眼也隻恢複了比較微弱的視力。
    就算霍念生對此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主刀醫生已經是醫院眼科最好的大夫,業內頂尖。他也隻能謹慎地說,盡力而已。病人恢複到哪一步,跟他自己的身心狀態有很大關係。
    陳文港鬱鬱寡歡,顯然他的身心狀態都不如醫生期待的樂觀。霍念生倒是絮絮叨叨,仿佛家裏上一任阿姨在他身上附體了。
    陳文港看到那個護身符了,霍念生後來又把它係在床頭的掛鉤上。他嘴裏不停地找話題,說起大年初一廟裏搶頭香的盛況,有多
    少男女老少在外麵徹夜排隊,說起寧安寺平時香火多麽旺盛,多麽受有錢人歡迎,過一會兒,他又問陳文港無不無聊,要不要打牌。
    陳文港回上隻言片語,他就可以自己不間斷地往下說。
    到了元宵節的時候,當天晚上,霍念生跟陳文港在病房看電視。
    他們先看晚間新聞,現場連線記者身後,寶馬雕車,火樹銀花,映亮人群裏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然後霍念生換了個台,趕上一個搖滾巨星的演唱會,吼得聲嘶力竭。
    陳文港突然說: “你能不能幫我買本盲文教程。”
    霍念生按遙控器的手頓了頓,才說:“要那個幹什麽?”
    陳文港說: “想學學。”
    霍念生用胳膊肘撐在沙發扶手上,陳文港說話時正躺在他懷裏。他的臉麵朝屏幕的方向,但其實也看不清多少東西,隻是一直在聽聲音。霍念生放下遙控器,給他理了理額前的頭發。
    他難得心平氣和地說: "你不要什麽都往壞裏想,天不會塌下來,沒什麽大不了的。"然後他又道: "你這個眼睛,我說能好,就肯定能好,信不信?打賭?"陳文港張了張口,他還沒說話,霍念生把食指壓在他嘴唇上。他俯身,噙住了陳文港的嘴唇。
    他們唇齒交接,比起接吻,更像是兩條魚,在幹涸中相濡以沫。
    陳文港跟他分開之後又疲憊地躺了下去。這次他換了個方向,蜷在沙發上,眼睫低低地垂著,霍念生低頭看他,他似乎在唇角扯出了點笑意的弧度,但其實隻有個弧度,沒笑出來。
    霍念生說: “會好的。”
    陳文港枕著自己的手臂,以這個從下到上的角度,望住霍念生。
    他的半邊臉是凹凸不平的,剩下一直眼睛也看不清,眼神都沒有對焦,但在他目光深處的某個地方,始終藏著一種稚子般的無辜,有經曆痛苦的痕跡,但依然沒有怨憤和不平。
    電視裏搖滾的聲音持續吵鬧,過了片刻,陳文港說了句: “不會了。”霍念生笑了笑,沒有接他的喪氣話。但不管怎麽樣,已經走到現在,他也不可能再放手了。
    就算發生了最壞的情況,就算陳文港真的失明了,那也隻能他們兩個一起承擔不幸。霍念生做好了一輩子照顧他的準備。陳文港想讀書看報,他可以給他念,陳文港
    想去哪,霍念生會帶他出去。他甘願承擔這一切麻煩。也許他們後半輩子就這麽綁在一起了。
    霍念生心裏無端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陳文港的場景。
    他看到那個孩子,逗他說話,跟他一起坐秋千,他那時候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命運會把他們帶到何處。但如果能未卜先知,他會許個願,希望他能好好長大,不要受到任何傷害。陳文港睡著了,一隻手耷拉下來,在沙發外麵支著,霍念生把他抱到床上。值得慶幸的是,預計的最壞情況也沒有發生。
    照醫生的說法,陳文港剩下的一隻眼睛還是可以保得住的。
    隻是出院的時候,他視力恢複得不那麽理想。他們回到雲頂大廈,進電梯的時候,陳文港差點絆了一下,霍念生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陳文港一下甩開了他的手。
    他反應過來,又抬起頭,覷著霍念生的臉色。
    霍念生仿佛什麽也沒察覺,他倒還是很高興的樣子,打開門,感慨終於回家了。
    護工也是跟他們一起回來的。他幫忙提著大包小包一堆東西,把東西收拾了一下,熟悉了公寓環境,但不知出於什麽考慮,霍念生沒有讓他住在家裏。
    這樣,白天的時候,護工寸步不離地跟著陳文港,晚上,等霍念生回家後他就離開了。然後霍念生會接手,他親自照顧病患。他現在每天沒事就回到雲頂大廈這邊,過著和陳文港朝夕相對的生活。陳文港沒有失明,也沒有恢複到原先的實力水平。世界在他眼裏是模糊的輪廓和色塊,在生活上有很多事他還是需要幫助。霍念生幫他洗頭洗澡,倒水給他吃藥。
    午飯和晚飯是家政人員上門煮的,至於早上,霍念生有時候去街邊買,有時候他自己研究怎麽做一點簡單的吃食。冰箱裏有半成品,加工一下,熱一籠包子和燒麥,煎個雞蛋和培根,做個三明治,這些也不至於難到學不會。他甚至做出了點樂此不疲的意思。
    不知何時,這裏真的像是他的一個家了。
    馬場、夜店、酒莊、俱樂部、高爾夫球場,這些地方漸漸很少再出現霍念生的身影。
    接連兩月,他不拋頭露麵,那些小報反而惦記起他們的老熟人霍公子來。他們經過分析,得出一個大跌眼鏡結論——他竟然真的像收心了,和現在的情人玩起了居家過日子的戲碼。
    有營銷號說目睹他從超市出來,一邊打電話,一邊走路
    ,手裏提著超市購物袋。自然,大多數人仍是將信將疑,更願意相信這是一種暫時性的情趣。但這也算了不得了,不管是誰有這麽大的辦法,把他拿捏在手心裏。
    任憑外麵猜得如何熱鬧,陳文港深居簡出。他不怎麽看新聞,這些也對他沒什麽影響。他出院以後,霍振飛還又一次上門探望,但連他人都沒見一麵。
    霍振飛過來的時候,陳文港在屋裏睡覺,霍念生閑著,他把堂哥讓進屋裏,絲毫沒有進去把人叫醒的意思,隻陪他在客廳喝了兩杯。
    霍振飛往那邊看了幾眼。次臥的門緊緊閉著,像個嚴防死守的禁區。
    這自然也逃不過霍念生的眼睛,他調侃霍振飛: "對別人家臥室這麽有興趣?"霍振飛笑笑,喝了口威士忌,嘴裏嚐到冰涼的麥芽焦香和一股煙熏味。他向霍念生傾了傾身子,開口語氣卻是很正經的,問他以後怎麽打算。霍念生端著杯子,認真研究杯壁上的花紋: "什麽怎麽打算?""就是他這個情況,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好?以後你想怎麽安排他?""不知道,又不急,養著看吧。我都沒想過,你替我想那麽多。"
    “已經養了兩年了。”霍振飛突然這麽說,他不無擔心地看著霍念生, "你把他接到家裏,養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我都能理解。但我沒想到,兩年了,他還在你這裏。"
    霍念生聞言笑了,看著他問: “我高興,也不行?”
    霍振飛開始翻舊賬: “去年過年就是這樣,大年初一你就一溜煙跑了,今年又是,本來高高興興團聚的機會,你連年都過不完一整個。他有點什麽風吹草動,你就緊張兮兮跑回來。那天燒了頭香,祭拜爺爺,全家所有人都在,隻有你溜號,爸爸還問你有什麽天大的急事,說走就要走,我找個理由替你圓過去了。我當時都沒來得及問,就非得你回來不可?你手下助理司機全都辭職了?這麽大的金城,你找不到一個人幫忙把他送醫院?"
    "去世的人和一個大活人啊!”霍念生不以為意,“哪個重要?"霍振飛說: "你是主刀醫生?你在場和不在場會有什麽區別嗎?"
    霍念生露出離奇的眼神: "這話真新奇,嫂子生孩子你還沒法幫忙呢。你有時間來教育我,怎麽不去和自己老婆說,她生的時候,你在不在
    產房外麵等著都一樣?"
    他臉上露出十足嘲弄的神色,霍振飛主動讓了步,往回找補,表示自己隻是一時口快,無心之失。霍念生喝幹了杯裏的酒,也沒有再針鋒相對。兩人又倒了兩杯酒,不再說這些了。他們堂兄弟兩個在同輩人裏是走得比較近的,但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說太多還是越界的。
    霍振飛告辭離開。
    ★
    霍念生推開臥室的門,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看陳文港。陳文港背對著他,躺在床上,單薄的被子裹住整個身體,隻露一截白皙的腳踝。
    但他其實沒有睡著,聽到腳步聲就主動坐了起來。房間隔音很好,他應該聽不到客廳裏有什麽動靜。霍念生坐到床邊,若無其事地問: "你晚上想吃什麽?"
    陳文港過了片刻,才慢吞吞回答說:“隨便。”
    霍念生說:“隨便是最難搞的。”
    陳文港想了半天,未果,還是在霍念生提供了兩種選擇後,他指定了其中一種。
    床頭櫃上放著他的筆記本,是陳文港原來畫畫用的那個,這是霍念生給他放在床頭的。霍念生隨手拿起來,翻了翻,見進度依然停留在去年那一頁,一張速寫都沒有多出來。
    甚至去年那個台曆用完之後,陳文港也不再劃新的了。霍念生不動聲色地放了回去,他突發奇想:"明天我們去海邊玩吧。"
    陳文港似乎還是猶豫,不是很願意出門的樣子。但不等他找理由拒絕,霍念生自說自話,已經去衣帽間給他找出門要穿的衣服。衣帽間裏現在掛了陳文港一年四季的衣服。
    霍念生翻出了一件寬大的條紋衫和一條休閑褲。翌日,他們果真去了海邊兜風。
    霍念生把車停在路邊,他拉著陳文港,順著陡峭的台階滑了下去。
    海灘上黑色的礁石林立,遠處嘉立著一座藍頂白牆的燈塔,頗顯孤獨。海風獵獵刮在臉上,帶來海洋深處潮濕的鹹味。這一帶都是防波堤,不是什麽景區,也看不到遊客。隻有遠處一個黑點似的人影在持竿海釣,再往更遠看,海上浮著一艘小船,上麵也有人在釣魚。
    陳文港扶著欄杆,霍念生右手也撐在欄杆上,左手摟住他的肩膀。茫茫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幾個活人,每個人各幹各的,互不幹擾。大海澎湃不息。
    />它太深沉、太廣豪、太荒涼
    ,以至在它麵前,塵世凡俗中那些不能滿足的欲望和不能消弭的痛苦,都渺小到不值一提了。看得久了,陳文港幽幽歎出一口氣來。
    他望著模糊的地平線,那後麵藏著很多島嶼,是他不知道的遠方。霍念生像平常一樣跟他聊天,這天陳文港難得都回應了,他也說了很多話。他們從白天待到日落,後來站累了,下去坐到礁石上,就這麽待了一整天。到最後,陳文港突然向霍念生表達了離開的想法。霍念生一時沒有說話。
    他用玩笑的語氣問陳文港怎麽回事,突然又提這個。
    不同於以前幾次,這回陳文港態度堅決。他不隻是說說而已,而是切實準備付諸行動了。霍振飛能意識到,他自己也能意識得到。他拖累了霍念生兩年,他們的故事已經拖得太長了。
    他下不了手畫上休止符,不過是出於私心,但什麽戲劇都得有走到尾聲的一天。霍念生沒答應,他們頭頂的夜幕深邃,有無數星子閃爍。他含糊其辭地說: “再說吧。”
    臨走之前,霍念生在海灘上撿了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說是帶回去收藏起來。他們一前一後往回走,上車,回家。
    任陳文港好說歹說,霍念生突然展現出了強勢的控製欲,他不點頭,兩人甚至頭一次進入了類似冷戰的局麵。霍念生甚至直白地表明,他並不覺得陳文港能夠一個人生存下去——這和他的臉,跟他的視力,跟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或者工作能力無關。在霍念生眼裏,他像一個正在漏氣的氣球,飄飄忽忽,連隨風漂泊都做不到,還妄想能自己跑到哪兒去。
    但陳文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失蹤了。
    夏季多雨,氣象台發布了橙色暴雨預警,下午到晚間,本市將有大到暴雨,風力預計可達六級,提醒廣大居民出行注意安全,避開高空墜物。
    霍念生回家路上,司機開得很慢,說有點堵車。
    黑雲壓城,仿佛滂沱大雨隨時將要落下。好容易從車流中殺出來,經過紅綠燈,前方懸著學校減速的標誌牌,他們停在人行道前,一隊黃色帽子的小學生手牽手排隊過馬路。
    回到公寓,霍念生打開燈,室內空空蕩蕩,隻有一片靜寂。
    他喊了幾聲“文港”。
    沒人回答。
    護工接到電話的時候十分茫然,他在霍念生的追問下,戰戰兢兢匯報了一
    天的行程。
    上午護工送陳文港去做針灸——平時是霍念生送他去的,今天不巧有事,由護工代勞。他們返回雲頂大廈之後,陳文港說快下雨了,讓護工提前回家,反正霍念生很快也會回來。
    他的失蹤沒有一點征兆,又帶著蓄謀已久的意味。
    電話那頭,護工的聲音不安起來,他問雇主要不要報警。
    霍念生沉默片刻,讓他隨時待機。然後他掛了電話,打開手機軟件,地圖上跳出個藍點。
    他在陳文港手機上做過一點設置,使得陳文港的定位可以直接推送到霍念生的手機上。陳文港是知道的,他當時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冥冥之中似有定數,現在突然派上了用場。
    道行樹枝葉東搖西擺,行人步履匆匆,空氣裏已經有了冷雨的味道。
    霍念生盯著窗外每個人看,他的臉色冷得像結了冰。
    被叫回來的司機自覺地不停按喇叭和踩油門,踩著市區的限速上限駕駛。他們遠離了市中心,車速再度快了些。代表陳文港的藍點還在地圖上緩慢移動,他應該是乘坐了交通工具。
    陳文港的定位停下了,他停留的位置是海邊,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快到的時候,霍念生喊了停。
    勞斯萊斯在路邊剛剛泊穩,霍念生就下了車,他甩上車門,一路小跑。
    這裏還是他和陳文港上次到海邊兜風的海岸線,隻是換了另一個位置。
    這段防波堤變得十分陡峭,直上直下,欄杆下麵就是黑色的海。此時是下午四點多鍾,天氣陰暗,已經黑得如同傍晚,浪被吹得又急又高,拍打堤岸,驚心動魄地怒吼。
    陳文港坐在欄杆上,肩膀瘦削,疾風灌滿他的衣服。就算他不鬆手,也仿佛隨時可能被掀下去。
    霍念生屏住呼吸,他從後麵一點一點走近,靠得夠近了,才輕輕喊了聲: 文港。他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卷走,耳朵裏灌滿呼呼啦啦的風聲。但陳文港已經發現他來了,他扭回頭,跟霍念生對視。相較於霍念生,陳文港心裏異樣平靜。
    幾個小時之前,他的確想不開,說是一時衝動也好,說是想了很久也好,他打發了護工,便鎖門乘電梯下了樓。他熟悉這附近的地形,頂著路人的注目搭上一輛公車,一路到了海邊。
    但陳文港
    盯著手機,他知道他的賬號綁定了霍念生的。他不知道霍念生什麽時候發現他不在,如果發現得早,很可能過幾個小時就會趕來。
    他忽然想看霍念生一眼,像還剩下的最後一個執念。
    直到那個熟悉身真的影躍入眼簾,陳文港又恍如從夢裏驚醒。紛亂的思緒中,理智猛然回籠-他簡直是瘋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他怎麽能當著霍念生的麵跳下去?
    但一閃而過的,是另一個剛剛浮起就被按下的念頭,霍念生會記得他嗎?
    對方一步步靠進,陳文港紋絲不動。他耐心等著。到了夠得著的距離內,霍念生一個箭步上前。陳文港其實毫無反抗,很輕易地任憑他拽下來,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霍念生用力抓著他,幾乎一路拖一路走。他們回到車邊,霍念生打開車門,把陳文港塞進去,自己也跟著坐進去。陳文港被摔了個不舒服的姿勢,來不及調整,就被按住了。
    霍念生揚起手,往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他嗬斥陳文港:沒人教過你爬高上低有危險,是不是?
    陳文港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看了他一眼,隨後便閉上了眼,一言不發。他製造了這樣一出鬧劇,霍念生發火是應該的。霍念生還在氣頭上,又拍了他兩下,前排司機同樣一聲不吭,仿佛車裏壓根沒
    有第三個人存在。
    陳文港的手指蜷了蜷,他聽到呼嘯的風聲被關在窗外,反襯得車廂裏更加安靜。隻有霍念生一個人在開口,他質問陳文港有沒有安全常識,知不知道不能坐在欄杆上,但對於他的主觀意圖絕口不提。仿佛這隻是陳文港一次心血來潮,任性地在這種鬼天氣跑出來看海。
    霍念生恢複了冷靜,他吩咐司機開車,老李立刻擰了鑰匙,發動汽車。返程的時候,傾盆大雨落了下來。
    像是陳文港第一次來雲頂大廈的那一天。
    老李回去前,陳文港為給他增添無謂的工作道了歉。
    從地庫到電梯,霍念生一路緊緊攥著他的手腕,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他們回了家,霍念生推了一下陳文港的肩膀,讓他進去。陳文港換了拖鞋,他似乎不明顯地鬆了口氣。
    陳文港蜷坐在沙發上,抱著膝蓋,望著霍念生在廚房進進出出。
    霍念生已經教訓過他,回家之後便隻字
    不提。雖然說那幾下巴掌、幾句訓斥,作為懲戒,和陳文港行為的性質比起來輕描淡寫得猶如兒戲。外麵雨下得太大,霍念生自己簡單地做了點吃的,他解凍冰箱裏的肉末,煮了鍋粥,加上一碟腐乳,然後叫陳文港洗手上桌。
    飯後,碗盤堆在桌麵,陳文港站起來,伸手收拾。
    他把餐具放到洗碗機裏,洗手擦幹,一回頭,霍念生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他。霍念生把他抱在懷裏,像是抱著什麽極其易碎的東西。他親了親陳文港的發頂,又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皮。陳文港突然濕了眼眶。
    他抱著霍念生,低聲啜泣,持續了好一會兒。霍念生還從沒見他哭過,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刻也一次都沒有。陳文港把臉埋在他懷裏,眼淚一顆一顆往外滾,仿佛他反應極其鈍感,所有悲傷和委屈延遲了很久才迎頭趕上。霍念生摟著他,拍著他的背,低聲安慰。
    他們躺在床上,用體溫烘著彼此,暴雨如注,衝刷天地。
    霍念生或許會希望,這天的事也隨著雨水衝刷幹淨,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後來陳文港也保證了下次不再“離家出走”,他可以不去深究,但有些東西是心知肚明的,像平靜的河道底下潛藏著暗流,引而不發。
    護工更加謹慎地跟著陳文港,不讓他離開視線片刻。
    家裏的安全隱患也一條接一條地排除,廚房的刀架放在櫥櫃裏,櫥櫃上加了密碼鎖,落地窗上同樣加了鎖,變成完全不能再推拉的樣子,浴室裏剃須刀換成了不可拆卸的電動式。
    整棟公寓裏,想找到一把剪刀、一隻打火機,甚至一截金屬棍,都是難上加難。霍念生待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盡他所能陪伴陳文港。他表現已經堪稱溫柔。但溫柔沒法阻止陳文港,連他自己都未必能夠阻止自己。
    他第二次做出了極端行為——陳文港服用了幾片頭孢呋辛酯片,然後設法打開了酒櫃。頭孢類藥物和酒精同時服用會引起雙硫侖樣反應,嚴重者導致休克活死亡。幸而護工及時發現,救護車風馳電掣,把人送到醫院洗胃。
    陳文港醒來的時候,手背上已經紮著輸液針頭。有人在外麵和醫生說話。他躺在病床上,惡心,想吐,暈眩得厲害。過了一會兒,門推開了,霍念生進來,拖了把椅子,坐在床頭。
    陳文港直到很久之後,都很難忘記他此時的表情。
    霍念生沒有
    發火,沒有無奈,也不是漠然,他隻是久久盯著陳文港,麵容平靜。他俯身柔聲和陳文港說話,連一個加重的標點符號都沒有。陳文港扭過頭去,覺得對不起他。這次他能坐起來的時候,有人拿來一套厚厚的測評量表給他填。
    陳文港填了兩遍。
    第一遍的結果是輕度抑鬱和輕度焦慮傾向,過了一天,那個讓他填表的人又送來一份,好聲好氣地勸說他如實填寫。等他好起來之後,被轉到了精神科,做更全麵的檢查。
    他查了腦電圖,頭顱ct,心電圖,抽了血,檢查了肝腎功能和甲狀腺功能。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伴有嚴重的軀體化症狀,認知功能受損。
    這個結果並不輕鬆,但仿佛終於給出了一種答案,好過在困局裏磕磕碰碰,不得其法。既然有病就是可以治的,醫生的建議是藥物治療。
    隻是精神類藥物大多伴隨嚴重的副作用。霍念生拆開一盒鹽酸西替利嗪,他研究那張長得過分的說明書,看到:頭痛,反胃,食欲□□衰退,肝腎功能損傷………
    他問醫生:“就不能開點溫和的藥物?進口藥呢?有沒有不那麽受罪的?”
    醫生在走廊上解釋:“霍先生,不是錢的問題,如果病人不需要我們肯定也不會隨便亂開,精神類藥物大都是作用於中樞神經係統,您想,怎麽可能有傷害小的呢?
    陳文港坐在沙發上,依然是蜷著膝蓋的姿勢,他看著外麵兩個人討論。
    霍念生再進來的時候,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他抄著兜,把幾盒藥扔到桌上。結果一盒滑過頭,掉到了地上。他彎腰撿起來,站在桌前不知想些什麽,最後長長出了口氣。
    霍念生轉過來的時候,他無奈地開玩笑:“寶貝兒,你真是來克我的。”
    陳文港把兩條腿從沙發上放了下去,他張了張嘴,原本想說什麽,也被這一聲叫停了。
    他看著霍念生,像是反應不過來,又像不明白他的態度。霍念生走過來,他前所未有地溫聲軟語,他摟著撚著陳文港,撚著他的一綹頭發把玩:“那就吃吃試試?不舒服咱們就停。”
    陳文港沒有反對,何況他也沒有選擇,這是對他自己和身邊的人負責。他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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