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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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小萍老家在臨市一個漁村,她是因為父親過世、母親生病出來打工的,家裏兩個妹妹還小,都要上學念書,所以她高中畢業就沒再讀了,跟老鄉跑到大城市掙錢。她先是打零工,後來有緣進了一家據說專門為有錢人提供高端服務的家政人力公司。她手腳麻利,學東西快,主要是頭腦也靈活,意識到這是個機會,在培訓期間格外賣力,因為考核結果優秀,果然被推薦去一戶做生意的老板家幫傭,管吃管住薪水又高,比到處打工性價比高多了。
    可惜這老板全家移民出國了。過半個月,小萍接到公司的通知,說個新的工作崗位。
    她自然一口答應。新的雇主家住半山別墅,遠離鬧市,唯一的缺點是交通不太方便。不過這不算問題,而且到了才知道,工作地點超出想象地豪華——她第一天來報道的時候,跟在管家身後熟悉環境,繞一圈就走了半個小時。這裏何止是別墅,簡直像電影裏的莊園。
    入職半個月,日常工作不是很忙,同事雖不交心也還客氣,怎麽說都沒什麽可抱怨的了。
    如果非要說的話,唯一詭異的地方,對,詭異,應該可以這麽形容,就是這裏的主人家——剛來那天,管家帶她過去介紹給雇主認識,她以為這樣的地方至少有一大家人住,像她前任雇主家那樣,男主人,女主人,加上幾個孩子,但實際上,屋裏隻有孤零零一個男人。
    看清對方的模樣,她心頭一悚,那人半張臉上都是難看的疤痕,還遮著一隻眼睛。
    當時小萍都沒敢仔細看他,她怕對方會覺得冒犯,勃然大怒。好在沒有,雇主的態度倒是稱得上平和,他原本是坐著的,看到他們進來,還慢慢站起來,跟她握了握手。
    隻是也談不上多麽熱情,打完招呼,管家就帶小萍出來了。
    這樣一個神秘的人,住在這樣一個地方,背後像是藏著無盡的故事。但她無從摸到任何蛛絲馬跡。
    當時小萍回頭望幽深的走廊另一頭,隻覺得到處是暗沉沉的影子,張牙舞爪。她心裏有點打鼓。
    管家姓王,是個穩重的中年人,在這棟別墅裏等於是她的上司。小萍學著其他幫傭管他喊王哥,悄悄詢問雇主的情況。管家想了想,隻說沒事,他不難相處,好好工作就行了。
    她漸漸認清了所有同事,這別墅裏的工作人員差不多是一個完整的團隊,廚師,園丁,司機.…得益於上一份工作經曆,小萍已經
    見過些世麵,她現在能明白,有錢人要維持一棟這麽大的房子運轉,就是需要這麽多人手,還有背後足夠富裕的財力支撐。
    但那位雇主足不出戶,不跟任何人來往,也沒有任何工作。他完全不像一個富豪的樣子。
    他甚至對當員工的沒有任何要求,連麵都不露,每天活動局限於有限的幾個房間,甚至有點神出鬼沒的意思。這棟房子裏隻有管家在管理整個團隊,要大家每天完成本職工作即可。
    這樣的環境,反而讓小萍有種難以適應的感覺——她說不好怎麽形容,就當是她矯情吧——空空蕩蕩的屋宅,死氣沉沉,毫無活力,主人家沒有賦予它應有的生活氣息,這裏就像棟被遺落在時間之外的古堡,她不知道能在這裏做多久,甚至已經有了提前謀劃下家的念頭。
    這天趁天氣晴朗,小萍在客廳換窗簾。
    其實沒有人指派活計,也沒人會吹毛求疵,隻是她閑著也是閑著,主動找點事做,不然甚至沒有一種自己在上班的感覺。她把換下的窗簾塞在筐裏,突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
    小萍立刻轉過身,她看到一個瘦高的人影,正順著扶梯走下樓。
    來人是她待了這麽久甚至還沒見過幾麵的雇主,對方看到她在,明顯愣了一下。小萍連忙解釋是看客廳窗簾髒了。對方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隨意行動。
    這時她抬起頭,借著窗戶投進的自然光,突然發現一件事——
    在她的印象裏,直覺雇主是個怪胎,她下意識避免正眼看他,一直以為他有好幾十歲了。直到這時,小萍才發現他年輕得過分。
    她有些莫名心虛,幸好沒人知道她連雇主長什麽樣都還不知道。她頭一次認真觀察他,更意外的,對方除了那半麵疤痕,竟然說不上難看。
    他身材清瘦,氣質沉靜,一隻手搭在扶手上,溫和地回視她。他受損的外貌其實依然能看出清秀的痕跡,而且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攻擊性,隻是也沒有任何交流的欲望,安靜而空洞。
    這構成了他身上那種奇怪而矛盾的感覺,但平心而論,他談不上不友好。陳文港見她盯著自己,問: “要幫忙嗎?”小萍回過神,連連搖頭說不用。
    陳文港移開目光,想到什麽,他突然又問了一句: 對了,你來上班多久了?小萍老老實實回答說有半個月,見他沒有其他的話要問,她提著桶立刻開溜
    了。
    陳文港環顧客廳,他記得這個新來的姑娘,霍念生為了公司業務去國外出差,大概是在她入職前一天離開的,那就是也有半個月了。他給陳文港發了消息,說後天就會乘機返回。
    陳文港開始接受抗抑鬱和抗焦慮治療後搬到了這間半山別墅。
    這也是霍念生名下的物業,比起市中心的公寓,好處是即便他足不出戶,也有足夠的活動空間。至於霍念生讓他搬來這裏,除了覺得換個環境對他有好處,還有一些安全考慮——有次有幾個賊心不死的狗仔,摸到了霍念生“金屋藏嬌”的地點,他們在樓下長期蹲守,甚至扮成業主試圖蒙混上樓,但被保安認出驅趕。這一次沒有成功,但怕這種事有一就有二。
    另外還發生過其他的事。有人往家裏寄快遞,收件人名稱寫的是陳文港。那個快遞被霍念生攔下了,霍念生把文件袋拆開檢查,裏麵是一張陳文港二十歲出頭時拍的照片。
    他對著鏡頭,露出一點無憂無慮的笑意。
    如果不是護工說漏嘴,陳文港甚至不知道有這回事。他聽到的時候,不禁打了個寒噤。
    但他問起的時候,霍念生雖沒瞞他,也沒有講得太清楚。他說他會處理。霍念生甚至連照片都沒給陳文港看,隻是問他想不想換個地方調節心情。當時陳文港沒想太多,如果他知道要勞動這麽多人,也許會直接拒絕。也可能霍念生不會聽,他執意按自己的想法安排一切。
    確診了嚴重的抑鬱和焦慮後,似乎突然一下,陳文港的悒悒不樂和疲憊頹廢都有了合理的醫學性的解釋。鑒於他已經出現了自我傷害的傾向,陳文港聽到那個醫生背地叮囑霍念生,大意是家屬對於這樣的病人,首先要盯緊,更重要的是,要給予耐心、理解、包容和愛護。
    霍念生原本沒有這樣的義務。
    他還是盡力去做了。
    霍念生的的確確對他拿出了耐心、理解、包容和愛護,他親力親為地陪著陳文港,他撫摸他,安慰他,理解他所身處的困境,他問陳文港有沒有想看的書,想不想繼續畫畫。
    陳文港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回想他從什麽時候開始沒有再看書了,甚至想不起來。
    他的記性是真的變差了,注意力減退,語言組織能力也退化,有時說話說到一半都會卡殼,然後陷入無言的沉默。最開始除了藥物治療,霍念生嚐試請過心理谘詢師,但是效
    果不好,陳文港沒有任何傾吐心聲的欲望。麵對一個想要他敞開心扉的陌生人,他隻覺得煩躁不安。病情的發展和藥物的副作用都讓他的大腦變得麻木,他對食物沒有興趣,對□□也沒有興趣,他對生活的期待像指間抓了一把沙子,已經流失得差不多了。
    大部分時候,他其實未必能準確地感到悲傷和難過,而是缺乏感情和感覺。他和外界失去了鏈接,在他和外麵的世界之間,隔了一層厚重的玻璃罩子,外麵是彩色,裏麵是黑白。
    他原本還可以強裝下去,現在一切都被拆穿了。問題是,他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
    ★
    吃過午飯,小萍回到員工宿舍,突然發現脖子上的玉佛不見了。
    那玉佛用料很差,不值什麽錢,但她也畢竟戴了很多年了,是母親在廟會上買的。趁午休時間,她在大宅裏到處找了一圈,實在沒有發現,隻好去跟管家說了一聲。
    到底越想越不甘心,晚上睡前,小萍突然想起白天她還去過書房。
    這下她等不及明天了,披衣起床,摸黑去了主樓,躡手躡腳,盡量不出聲推開書房的門。小萍屏息凝氣,反手重新把門關上,怕驚擾其他人,也沒敢開主燈,隻是按了壁燈按鈕。啪地一聲,柔和的光芒灑了一地。
    她幾乎心髒驟停,沙發裏竟然坐了個人。那人也不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抬手遮了一下。
    小萍一句尖叫卡在喉嚨裏,胸口砰砰直跳,即便看出是陳文港,也半天緩不過來。但不知是不是錯覺,燈光亮起的一瞬間,映在她視網膜上的那個人影,冰冰冷冷、毫無感情,像
    個麵無表情的機器人。陳文港放下手之後,他的表情才帶上點溫度,像是活了過來。
    他心平氣和地問: “怎麽了?”小萍磕磕絆絆講了過來的原因。
    陳文港起身幫她一起找,他們還真的在書架旁邊找到了她的玉佛,大概是她上樓撣灰的時候繩子斷了,從衣服夾層裏掉出來的。她捧著東西,心裏生出絲絲愧疚,其實管家規定了上班時間不許戴首飾,隻是她仗著管理不嚴,藏在衣服裏戴,中午為此還被說了兩句。
    但陳文港除了幫她找東西,一句話也沒多問。
    小萍一時意動,似乎為了解釋,或者化解尷尬,主動講了玉佛是母親送的。陳文港扯了一個極其淺淡的笑,讓她找到了就早點回去休息。她出門
    的時候,回頭偷偷看了一眼,陳文港又坐回了他原來的位置。
    他一個人這樣在黑暗裏神遊,小萍不敢問他大半夜在幹什麽,或者他準備到什麽時候才回房間睡覺。他的態度擺明不想和任何人深聊,她對他有了改觀,但還是很難不覺得他怪。
    過了兩天,管家突然通知說,霍先生下午過來。
    到這時小萍才後知後覺地得知,原來這棟半山別墅有另一個主人。
    這讓她有
    點尷尬,感覺這個班上了個稀裏糊塗、不明不白——然而與此同時,不可否認的是,她對陳文港、乃至對這棟房子生出了濃厚一些的探究欲望。
    因此在那位霍先生進門的時候,她忍不住暗暗打量觀察。毫無疑問,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身材高大、儀表堂堂。除此之外,相較起來,這位霍先生更成熟,更理性,更精明,也因此顯得不好糊弄。
    他來的時候正是飯點,他洗了手,坐下跟陳先生一起吃了午飯。據小萍所知,陳先生的有一個不知道誰給他製定的作息時間表,幾點鍾吃飯幾點鍾睡覺都很明確,管家會按時提醒他。她注意到霍先生飯後攬著陳先生去了後院散步,他們去了半個小時,然後就回來了。
    顯然霍先生也清楚他的時間表,他送他上樓回房間午睡。這兩人的關係似乎不言自明,又似乎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霍先生似乎因為走了一段時間,接下來幾天,他都留宿在半山別墅。在小萍眼裏,他們的關係顯得更怪異了。
    霍念生每天都纏著陳文港,他待他的態度,甚至都有一點討好的意味了。他給他從國外帶了禮物,從箱子裏掏出畫具、糖果、木頭人偶,玻璃製品……看起來簡直像哄小孩一樣,陳文港還是那副淡淡的樣子,會跟他說謝謝,但也看不出多麽高興。
    霍念生來了以後,陳文港也沒法每天藏在屋子裏,被他拖著,不得不外出散步。
    他一個人待著猶如一潭死水,霍念生來了,就算是強拉硬拽,好歹算是多了點波瀾。但有的時候,陳文港麵對霍念生也不願交流,他會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好在霍念生不和他計較。
    到了夜深人靜,陳文港有時又會埋在霍念生懷裏落淚。
    這場景小萍沒有親眼見過,她是聽另一個做得久幫傭說的。
    她覺得這畫麵有點難以想象,但似乎大家對於兩個雇主的相處模式,時間長了都已見怪不怪了。小萍覺得
    怪異,是她還沒度過這個適應期。
    跟成熟理智的霍念生比,陳文港的情緒難以琢磨,難以把控,仿佛雲霧縹緲。
    這天也不知道起因是什麽,他還在樓上發了脾氣。
    原本霍念生好好地在跟他說話,兩個人像平常一樣上了樓。過兩個小時,毫無征兆地,某個客房傳來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小萍和另一個幫傭趴在樓梯口,麵麵相覷地不敢過去。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隻是砸東西,但沒吵架,準確地說,是陳文港一個人陷入情緒崩潰。樓上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類似於你就別再管我這種人了行不行?非要這樣糾纏個沒完沒了嗎?
    霍念生卻沒有動怒的跡象,他冷靜地靠在門框上,環抱著胸,耐心等著。等屋裏動手那個精疲力竭,沒動靜了,他才問: “現在呢,高興點沒有?”陳文港站在滿地狼藉裏,兩手掩麵,他又道了歉。
    霍念生把他抱到樓上去了。
    管家也聞訊趕來,一邊指揮,一邊帶頭上手,把屋裏東西該清理的清理,該收拾收拾。小萍大氣也不敢出,她終於看到屋裏的戰況,櫃子斜了,台燈橫在地上,紙片撕碎一地。她驀然發覺,她原本以為霍先生還是個正常人——搞不好是她錯了。等所有人都走了,小萍還蹲在矮櫃前擦拭,發現櫃門碰掉了一點漆,可能沒法補救了。
    這時有人開門進來,她回頭去看,連忙站起身。
    霍念生扶著門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然後他招了招手,示意有話要和她說。
    小萍連忙過去,她聽見對方問: 你就是新來的那個?
    對,我姓劉,您叫我小萍就可以。
    “名字好聽。”霍念生微微一笑, 你在這邊工作還習慣嗎?
    小萍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她有點緊張,也有點警惕——她聽老鄉說過,得特別注意男雇主,而且以前離得遠不覺得,跟這位霍先生麵對麵時,莫名讓人有種背後冒汗的感覺。
    霍念生的眼神很有穿透性,他像能猜透別人的想法。
    此時他顯得很健談,平易近人,他詢問了她的家庭情況,還問候了她的媽媽和妹妹。
    這通聊天下來,他跟小萍拉近了關係,然
    後問: “陳先生那天幫你找了什麽東西?”
    小萍一懵,身上更加冒汗。
    但霍念生很快笑起來: “你看什麽,我又不是變態!家裏每個房間都有監控,你來的時間短,老王還沒告訴你,監控我都會看的,因為有點特殊情況。
    小萍壯起膽子問:“什麽特殊情況?”
    霍念生反問:“你覺得陳先生這個人怎麽樣?沒關係,如實說。”她想了想,當然不敢有什麽說什麽,隻說他好像話很少,不愛出門。
    霍念生循循善誘:“你可以去查查資料,抑鬱症,在社會上發病率很高,很多人都會得的。”他又說, 你也跟他打過交道了,我看你對他有點忌憚。沒事的,他不是不想跟你說話,他現在是病了,抑鬱症病人就是這樣的,他大腦分泌的多巴胺不夠,沒能力高興起來而已。就像摔斷了腿一樣,腿斷了,肯定沒法再跑步了,對不對?他自己也痛苦的。
    小萍因為吃驚,不慎把口水嗆進氣管裏,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拚命捂著嘴。霍念生也不介意,耐心等她咳完了,才說:“我額外交給你個任務,可以嗎?”她當然不能說不行。
    霍念生說:“你是年輕人,心細,應該也比較機靈,我想你多照顧一下陳先生,每天密切關注他的情況,有什麽大事小事都匯報給我。不用有壓力,我不在的時候老王會看著他。但是老王一個人看不過來的時候,你就多關心他一下。平時也可以拍一些照片給我。
    說著他掏出手機,低頭按了幾下,伸到她麵前: “我們加個好友?”
    小萍來得久了,慢慢知道這裏每個工作人員原來都是霍念生談過話的。
    但霍念生大概真的看中了她的什麽可取之處,他跟管家那邊也打了招呼,讓小萍主要去照顧陳文港,比如給他掐點吃藥、送飯上樓、收拾房間。
    神秘的色彩揭穿了,像霍念生說的,至少陳文港不是什麽危險份子。他隻是鬱鬱寡歡,缺乏活力,除了那一次摔東西的意外情況,他其實從沒對身邊其他人亂發過脾氣。
    每次小萍把藥遞給他,他會說謝謝。迄今為止,他隻在霍念生麵前失過控。小萍現在把他當一個病人看,她甚至開始同情他了。
    她依然不知道他過去的故事,跟他也聊不上什麽。但霍念生一直跟她灌輸,陳先生是個很好的人,等她了解他
    夠多,以後會明白這一點。他說的也並不像假話,陳文港聽說她以後想上成人夜校,會讓她自己到書房用電腦查資料,甚至還給過她一些規劃建議。
    她用電腦的時候,他不幹涉,也不多問,他最常發呆的角落是書房那個沙發。有一次,她趁陳文港心情比較好,問他出神的時候都在想什麽。陳文港過了半天才說,他其實什麽都沒想,隻是在數秒。
    小萍照霍念生說的,給陳文港送飯要看著他吃沒吃,什麽大小細節都不厭其煩地匯報。
    霍念生來的頻率其實很高,即便如此,隻要他不在,小萍就會拍陳文港的照片發給他。她身上有一股伶俐勁兒,她能感覺到,雇主對自己工作的完成情況是滿意的。
    但有時候,小萍自己也不知道這麽做對不對。他們所有人這樣嚴防死守地盯著一個人,單看行為,連她自己都加入了舉止怪異的行列。可是又沒有其他的辦法。陳先生意誌消沉,那位霍先生看起來也不容易。說真的,誰都不容易。
    霍念生把車停在院裏,他看向副駕,座椅上放著一個籠子,裏麵探出個黑色的鼻頭。
    他笑了笑,打開籠門,伸手把一隻黑黃相間的小狗抱出來。
    陳文港在花房曬太陽,他胸口攤著一本書,人睡著了,霍念生單手推開門,已經走到他身邊了,他還沒有要醒的意思。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得人犯困。
    霍念生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
    陳文港很快睜開眼,他做了個灰色的噩夢,內容不記得了,隻記得被許多隻手往下拖。他像是沉入了冥界,突然回到陽光充足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在舔他的臉,熱情而溫暖。他還反應不過來,隻聽霍念生問: 你看看是什麽?他把那東西抱遠了一點,陳文港才看清他手裏捧了隻小小的德牧。
    極其年幼,搞不好才斷奶沒多久,四隻毛茸茸的爪子劃水似的在半空扒拉。
    霍念生捧著這麽小小一隻的狗,饒有興致,把它舉高到和視線平齊: “都說德牧凶,小時候這不是挺可憐的——聽說一轉眼就長大了,隨便喂一喂就會很護主,你想不想養?
    小狗低下頭,想舔他的手,被他抱過來哄陳文港, 你看它長得像什麽名字?陳文港已經清醒了,他遲疑著,默然不語。
    他的沉默是抗拒的意思,他第一反應是想叫霍念
    生退回去。這不是玩具,是一個接受了就不能隨便處理的生命。陳文港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他的人生已是一片亂七八糟。
    霍念生弄來這麽一隻小東西,不負責任,以為不想養了就隨便不要了?
    陳文港不吭聲,也不肯接,他擰著眉頭,還沒開口,霍念生已經把狗放到他懷裏。暖烘烘的一團皮毛往胸口鑽,陳文港下意識抱住它,它發出嚶嚶的聲音。霍念生說: 怎麽樣,可愛嗎?陳文港抬頭問: 它是哪來的?
    霍念生答非所問:“以後是你的了,放在家裏陪你玩。”他把手放在陳文港肩上,又催促一遍: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陳文港還是遲疑,他像是抱了個擔負不起的重擔,實在難以鬆口,然而他胸口的狗崽一無所覺,它用濕漉漉的眼睛望住陳文港,熱情地把腦袋拱到陳文港的脖子下麵,嗅他的味道。
    霍念生隻是笑著,坐在扶手上看他們兩個。陳文港的手已經放到它背上,他頓了半天,猶豫著下一個動作,還是搔了搔它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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