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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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結界崖出事的那一刻,蘭繆爾是真的有些被嚇到了。
他本來準備操縱魔息慢慢破開空間禁錮的,這下哪裏還敢?直接估摸著大概的地點,開啟法陣先射了一箭,又不顧艾登的勸阻,用最快的速度劃開了結界崖上的阻礙。
才來到深淵,更沒心思感受什麽重回舊地的萬般心緒。趕忙沿著山邊往下找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才走出幾分鍾,又聽到身後是昏耀在喊他。
他們竟然差點錯過。
蘭繆爾哭笑不得,不得不再原路折回。
他倉促扶著樹枝,探身喊了聲“吾王”,腳下卻因剛剛的過分消耗而不穩,攀上崖頂時差點摔倒。
——直到今日之前,他明明將一切都籌劃妥當,無數次想象該如何出現在魔王麵前。
可真正重逢時,雙方卻都這麽狼狽。
但蘭繆爾還是走上了結界崖頂,來到昏耀的麵前。
聖君還是握住了魔王的手腕,在空曠的結界崖,在兩族交匯之地。
所以對他們來說,別的都不再重要。
穿過山頂的薄霧,逆著天光,昏耀的視線怔忡地落在蘭繆爾的身上,那神色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怎麽……回來了?”
蘭繆爾彎起眼眸,笑了一下。陽光照在他的發間,短暫地將其染回了昔日的金色。
“是啊,回來了。”他說。
魔王喉結輕動。他伸出右手,捧起蘭繆爾覆蓋鱗片的臉頰,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捧一顆易碎的珍珠。
他低聲問:“出什麽事了?變成這個樣子,你的子民不要你了?”
“這是我該問吾王的話。”
蘭繆爾輕輕皺起眉:“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您是沒了魔息,被王庭趕出來了?”
他把昏耀從頭到腳地打量,一會兒摸摸魔王的殘角,一會兒又要去掀那條鱗尾。
昏耀又好氣又好笑:“隻是今天恰好過來瞧瞧結界崖,你別鬧。”
“又騙人,吾王明明從冬天就守在這裏。”
“誰說的。”
“我看見的。”
“怎麽,聖君陛下看了我一個冬天?”
“的確是看了你一個冬天。”
昏耀神色一動,過了兩秒,胸口猛地漫起驚喜與心疼交加的強烈情緒。
驚喜,是沒想到聖君在結束了漫長的贖罪之後,竟還能這樣牽念著自己。
但更多的是心疼,他比誰都知道蘭繆爾離開深淵時已經病弱到什麽程度,不安心休養……怎麽行呢。
“你又偷看我。”
魔王閉上了眼睛,殘角有意無意地抵著聖君頭頂新生出的魔族盤角,就像是野獸之間的廝磨。
“哪有,”蘭繆爾仰起頭,他從自己的銀發間取下那枝由子民贈予的百合花,插進昏耀的殘角下,“我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看。”
他們的語調都那麽輕緩,生怕驚破了
這一刻的安寧。
他們說話的時候,
唇瓣擦過唇瓣,
吐息與吐息交纏。
過了一會兒,昏耀睜眼低頭,先是珍重地親吻了蘭繆爾的眉心,再捧起聖君的臉,與其唇齒相貼。
輕緩,柔軟。
那是一個久違的吻。
“我弟弟陪我來了,可能還在上麵。”蘭繆爾小聲說,“先進屋好不好?”
他們就進了那間木屋,先關上門,再關上窗。
昏耀習慣性地把蘭繆爾往座椅上帶,後者反而按他坐下:“傷成這樣,要先處理一下……圍攻你的敵人怎麽樣了?”
“跑不了,王庭的軍隊肯定馬上來,你不用操心這個。”
一切都如往日,蘭繆爾在熟悉的屋裏走動。他端了銅盆去接水,又從櫃子裏翻出藥來。
他捋起魔王散在身後的黑發,從後麵為其包紮傷處,嘴裏時不時埋怨一句:“太危險了,您非跟他們硬碰什麽,就不能躲一下嗎?”
寂靜多日的木屋就這樣再次充滿了溫馨的生氣,好像他們從未分離,從未各自經曆生死的險關。
可是,那又怎麽可能呢?
昏耀沉浸在如夢般的失而複得之感裏,出了好一會兒神。但漸漸等他緩過來,就坐不住了。
他不知道這次奇跡般的重逢能夠持續多久,隻想著能多看蘭繆爾一刻是一刻,背對著心愛的人算什麽?
昏耀忍不住回頭看一眼。
過了一會兒,又回頭看一眼。
“好了好了,馬上好了,”蘭繆爾又好氣又好笑,安撫性地摸了摸魔王覆鱗的後頸,“別亂動。”
“又不是什麽嚴重的傷,別弄了。”昏耀徹底沒了耐性,壓著嗓子道,“你還沒說,為什麽回來了?”
蘭繆爾還在認真托著昏耀的鱗尾往上塗抹草藥,聞言頭也不抬地:“想見你。”
這話似乎有奇效,蘭繆爾發現魔王變乖了,不再煩躁地亂動了。
等他把鱗尾的傷口包紮完畢,眼睛一抬,就對上了昏耀錯愕的目光。
“想見……我?見我幹什麽?”
“不幹什麽。”蘭繆爾洗了洗手,“好了,剩下的回王庭找巫醫再處理吧。”
愣了好一會兒,魔王才有動靜。他的神色顯然是很想追問什麽,可不知為何,張口時又退縮了。
“那……行,”昏耀不自在地別過頭,“咳,那你什麽時候走?”
“走?”蘭繆爾眨了眨眼,“誰說我要走?”
他歪頭,幾縷銀發靈動地跳躍,“我已經把該在人間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昏耀猛地站了起來。
床頭盛水的銅盆被帶翻了,淡紅色的血水潑了一地。魔王一把攥緊聖君的手腕,眼神尖銳,“蘭繆爾,我說過……”
“別急,我明白。”蘭繆爾溫聲打斷,“我如今是自由的,不再有罪的。我都明白。”
“所以今天,我完全是出於自己的私心
,自己的願望……選擇回到深淵,回到吾王身邊的。和兩族無關,和責任無關。”
昏耀眉頭一抽:“你的願望?”
他鬆了一下蘭繆爾的腕口又握緊,感受著掌中那截手腕。太瘦了,都能摸到硌人的骨頭。
他完全能夠想象,在蘭繆爾輕描淡寫地帶過的冬天裏,這個人是經曆了怎樣的凶險才掙脫死神的凝視。
那都是深淵和魔王帶給聖君的傷害。
除了傷害之外,這裏竟還有什麽令蘭謬爾渴望嗎?
“是什麽?”所以他問了。
“我要做一件沒有做完的事。”蘭繆爾認真道,“解開一個疑惑,弄清一個沒有真正學會卻又始終好奇的概念。”
“說說看。”
蘭繆爾想了想,坐在昏耀身邊。而昏耀幾乎是習慣性地伸開手臂摟他,想把人圈進自己懷裏。
蘭謬爾就順勢捉過昏耀的一隻手,與魔王十指相扣。
“……回到人間之後,那個養病的冬天,我常常會想起你。”
他輕輕說:“有些時候,我會在看到你喜歡的東西時想起你,想把它送給你讓你開心。”
“還有些時候,我會在看到我喜歡的東西時想起你,想讓你陪我開心。”
“有些時候我會在擔心你時想起你,那是我希望去往你的身邊;可又有些時候,我會在感到迷茫時想起你,那是我希望你來到我的身邊。”
“有些時候我反複地惦記你的傷,恨不得立刻去到你的身邊照顧你;可有些時候,我病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雪,竟然懷念起曾經吾王抱著我哄我喝藥的時候。”
蘭繆爾睫毛垂攏,緩慢地說著:“吾王,你說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說著,他鄭重地轉過頭,與昏耀對視,後者的視線幾乎是立刻就躲閃起來,但聖君的神情始終幹淨純淨,坦坦蕩蕩,沒有任何羞赧。
這下昏耀更是潰不成軍,他的腦子簡直要沸了。蘭繆爾每說一句話,他的
心髒就不爭氣地加速,渾身像被下了咒似的升溫。
聖君都把話說到這個程度,那個可能性已經呼之欲出。
可從來膽大包天的魔王,居然不敢說出那個字,硬著頭皮在這裝傻充愣:“怎麽……回事呢?”
蘭繆爾搖了搖頭,自顧自說了下去:“吾王,我們曾經談論過愛。”
“我曾經告訴你,愛是放棄,為其人而改變自我;而你告訴我,愛是索取,是渴望占有其人,將自我覆蓋於其上。”
“現在我覺得,或許這兩種都是對的;亦或是兼有這兩種,才是完整而真實的愛。”
“就像許多人說,我是大愛無疆的神子,是為了千萬子民而犧牲的聖君。可獨獨對你,我卻產生了索取的願望。”
“所以,我回到你的身邊,是想要知道……”
蘭繆爾抿唇一笑:“魔王昏耀,我是不是將要愛上你,或是已經愛上了你,就像你說的愛我那樣。”
……
結界
崖上來了王庭的士兵。
他們壓著古雷隆部落的殘兵,火急火燎地衝上崖頂,卻無一例外地瞪大了眼睛——
結界崖上,斷角魔王與他昔日的奴隸並肩坐著,正低聲交談著什麽。
昏耀的眼眸很亮,像侵略的燎燎火焰;而蘭繆爾的眼眸寧靜而包容,像碧天湖水。
他們的鱗尾在野草間交疊,兩條尾巴尖尖偶爾纏一下,若無其事地鬆開,再碰一下。
“蘭——蘭繆爾大人!?()”
“?()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看見了,我有眼睛,摩朵將軍。”阿薩因呼了一口氣,眯著眼,老神在在,“看樣子,終於要改口叫王後了。”
魔王與聖君同時察覺了身後的熟人們,回過頭來。
蘭繆爾柔軟地笑著揮了揮手:“啊,兩位將軍來了。稍等,我們馬上走。”
“蘭繆爾,你自己可想好。”
昏耀起身時戳了戳蘭繆爾的心口:“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這次跟我回了王庭,可再也不放你離開深淵了。”
蘭繆爾:“啊,那好像也不行,我答應了我的子民,以後會回去看看的。”
昏耀故意眯起眼:“那你說怎麽辦?”
“不如。”他眨眨眼,“幹脆撕破臉,明年,換我把吾王捉走,你也陪我去我的王國住一陣吧?”
……
遠離了結界崖的王庭,大祭司塔達正好在神秘兮兮地擺弄他的骨籌。
末了,他向少王保證,今天會有個天大的好消息。
天珀抱臂冷笑著,嘲諷道:“我看你的占卜是又出錯了吧!結界崖的守衛都能被古雷隆那混蛋給陰了,還好消息?”
塔達高深地摸著他的白胡子:“蘭繆爾大人曾經說,人間有一句老話,禍兮福之所倚……”
天珀:“呸,你之前還說王和蘭繆爾有姻緣呢。要把這句反過來說,福兮禍之所倚還差不多。”
就是在這個時候,大石殿的外麵傳來陣陣聲浪,似乎是守衛們在高喊“吾王歸來”。
天珀瞪圓了眼珠子:“吾王回來了!?”
她驚疑不定地瞧了瞧塔達,喃喃:“真回來了?”
昏耀就是在此時大步走進來的。
“剛剛誰說什麽姻緣?”
“吾王!”天珀激動地跳起來,“您肯回來了,您——”她突然僵硬,“等等,蘭、蘭繆爾!?”
蘭繆爾跟在昏耀身後走進來,淡定地衝她笑笑:“少王,別來無恙。”
“不好意思,沒有如約死成,應該暫時也不會死了,算我欠您一次。”
天珀目瞪口呆……看向塔達。
老東西,可以啊!
老祭司悠然摸著胡子,“喏,好消息,姻緣,這不是都齊了嗎?”
……
蘭繆爾大人回來了。而且是治好了瘴氣之疾,以魔族的全新姿
()態回來的。
這樣驚天的喜訊,立刻王庭上下全都沸騰了。
巫醫多古連滾帶爬地抱著藥箱子來了,抱著蘭繆爾就嚎哭:“大人啊,您可算回來了,王庭沒了您不轉啊……”
硫砂侍官紅著眼眶來了,偏偏在進去之前用力揉揉眼,擠出一個又甜又嬌的笑容:“怎麽樣,硫砂就說過,蘭繆爾大人是要做王後的呀!”
蘭繆爾逐一安撫過去,風度如舊。
到了傍晚,許多聖君認識或不認識的平民魔族也來了——當然,不可能是來到魔王的宮殿。
他們聚集在曠野,舉辦一場最盛大的慶典,來歡迎敬愛的魔王與敬愛的蘭繆爾大人回到他們身邊。
這種規格的慶典,要是在人類的王國,少說也要籌備個十幾天的。
但魔族不用,他們隻需要點上篝火,戴上最漂亮的骨飾,用喜歡的顏色塗抹身體,然後愛唱歌的唱歌,愛跳舞的跳舞就好了。
“要不要去?”昏耀問。
“當然去。”蘭繆爾說。
“那你不能看太久,也不能去跳舞。覺得累了我們就回來,聽到沒有?”
臨行前,昏耀親手給蘭繆爾戴上最華麗的骨飾,披上毛絨絨的大氅,用朱紅色的發繩將銀發一層層編起來盤好。
他能看出蘭繆爾的身體仍然虛弱。千瘡百孔的內腑想要完全恢複如常人,還需要慢慢地調理才行。
“好的好的……您也是。”蘭繆爾無可奈何,又暗自好笑。
算了,反正昏耀也剛受過傷,的確不能太勞累。
他們倆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等他們走出宮殿的時候夜色已深。魔王的臣屬們備好了馬,正在一旁你吵我嚷地笑鬧著。
昏耀點上一盞油燈,掛在馬鞍上,然後將蘭繆爾抱上了馬鞍。
“駕!”
馬匹飛馳起來。
蘭繆爾坐在昏耀懷裏,王庭漸漸被拋在身後。他看到黑暗籠罩在原野上,又過了一會兒,前麵隱隱出現了光點。
“是那裏?”他指了一下。
“對,你冷不冷?”
“不冷,風吹得很舒服。”
長風鼓動外氅,蘭繆爾眯起眼。真的不冷,因為已經是春天了。
慶典逐漸近了,魔族們的篝火像一盞盞明燈,舞者已經點起火把在跳動,他們像飛舞的螢蟲。周圍時不時爆發出大笑和掌聲。
無論是大魔、凡魔還是劣魔,此時都如兄弟姐妹那樣。跳舞就手挽著手,坐下就腳抵著腳。
吆喝的劃拳的摔跤的,喝酒的啃肉的,甚至看對了眼原地合化的……完全是一副瘋得上頭的模樣。
“看他們這樣子,今晚是準備折騰到什麽時候?”蘭繆爾忍俊不禁。
“至少要到早晨。”昏耀說。
“早晨?”
“太陽升起的時候。”
這句話,在蘭繆爾的心中輕輕敲擊了一下。
——明日清晨,太陽又會升起。
會照耀這片曾因無限的惡而沉落至地底,又被無限的善托舉著徐徐上升的土地。也照耀那些在黑暗與寒冷之中掙紮了太久的靈魂,以及他們終於得見光明的子孫。
而在太陽升起之前,今夜將有春風吹開長夜,火光擁抱星辰。
蘭繆爾笑了一聲,突然說:“昏耀。”
“嗯?”魔王下意識側頭。
蘭繆爾湊上去親了他,眼眸明亮地咬了咬他的耳朵:“第十五年了,昏耀。”
“我們的……第十五年。”
今夜,也是魔王與聖君死別重逢後的第一個的夜晚。
屬於他們的第十五年,就在這樣的祝福中,緩緩開啟——
——《魔王俘虜聖君的第七年》正文完。
2023.8.5嶽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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