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獸革豎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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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到了白天,迦索深淵的天空依舊是昏暗的。
陽光從來照不進這片土地,深淵的夜晚漆黑而詭譎,白天則像是蒙著一層灰撲撲的障。
除了魔王的“王庭”坐落在較為安穩的環境,其他地表都燒著火,半空中瘴氣四溢……魔族在這裏苟延殘喘,像是陰溝裏不能見光的蟲群,佝僂著延續生命。
一匹高大的角馬在灰暗的天穹下馳騁。
昏耀右手持韁繩,左手扶著蘭繆爾的肩膀,讓體弱的人類坐在自己的懷裏。
不出戰的時候,他懶得將蓬亂的黑發編成辮子,隻是草草用發繩在腦後一係,此時正在狂風中招展。
“上次摩朵將軍巡軍回來對奴隸說,”蘭繆爾眉眼彎彎地開口,“結界又變薄了許多,時常會有白色和金色的光斑照進來。我告訴她那就是太陽。”
昏耀沒搭理他,蘭繆爾繼續說:“我猜這次過去,之前種的花就會開了。”
昏耀依然不吭聲。
其實之前,蘭繆爾每次提到那些花,他都忍不住嘲諷。這個天真的人類,居然妄想在深淵這種環境種出人間的花。
但現在陽光真的穿透了結界,雖然隻有一丁點光斑,那也是確實的陽光……所以,誰說得準呢?魔王出神地想。
眼前漸漸顯露出一片高崖,昏耀口中叱了一聲,輕夾馬腹,坐騎便馴服地拐上了陡峭的岩路。
“我們的軍隊正午時刻拔營,”昏耀低頭親了親蘭繆爾的後頸,低沉道,“時間不多,隻能陪你一小會。”
“足夠了。”蘭繆爾說。按魔族的習俗,征戰凱旋時,魔王必須要回到為他浴血的勇士身邊。
昏耀手腕嚴酷不假,但他在乎族人,在乎自己的士兵和子民。蘭繆爾知道他從來不會在這種場合徇私。
角馬停穩後,昏耀先翻身落地,再伸出雙臂將蘭繆爾抱了下來。
魔族的全身覆蓋硬鱗,當然包括足部;角馬則有著熊熊燃燒的四蹄。但蘭繆爾是一個法力盡廢的人類,他的腳掌雪白細嫩,地火一瞬間就能將其燒傷。
這些年,每每需要在深淵的危險地帶長途移動時,蘭繆爾就跟著昏耀騎角馬,落地則由魔王抱著,像是個十足嬌貴的金絲雀。
此時亦是如此。
昏耀將蘭繆爾豎抱著,走上了結界崖。
這裏是伽索深淵最高、最靠近陽光與人間的地方。
兩側的斷崖一直向上延伸,而巨大的結界陣隱沒在半空中,使得崖下的生靈不能繼續向上行走。
到了夜晚,這結界會散發出光芒。遠遠看去,就像一輪小月亮掛在高崖之頂。魔族因而也將其稱之為崖月。
崖月再往上,就是蘭繆爾的故鄉。那是被稱作大陸、世界或是人間的地方,是太陽普照,四季輪轉的仙境。
“花!”
突然,蘭繆爾歡欣地出聲:“呀,吾王您看,真的有花了!”
昏耀不禁愣了一下。蘭繆爾從來在他麵前溫和恭順,難得聽見他這樣渴切又情緒外露的聲音,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蘭繆爾輕輕一掙,就從魔王臂彎裏落了下來,赤足踩在粗糙的山崖上,往前小跑了幾步。
“你!”昏耀一時不察,竟被奴隸從手裏逃掉,頓時焦頭爛額地追在後麵喊,“回來,蘭繆爾!當心地火!”
可他追了三兩步,也猛地愣住了——
那片山崖,曾經與深淵的其他地方沒有兩樣,隻是一片荒蕪廢土。
但此時此刻,居然開了一小片花,星星點點的,大都是白色和黃色,偶爾夾雜幾朵淺紫,最少的是粉色。
頭頂的結界飄下來幾塊金色的光斑,它們毛茸茸的花蕊就被照得透亮,在風中怯生生地發抖。
昏耀從沒在深淵見過這樣柔軟的植物,隻覺得心髒也被震撼了一下。
再一看,蘭繆爾已經跪坐在野花前,全神貫注地打量著這些小小的花朵,小聲道:“居然這樣多……我還以為就算開了,也不過寥寥幾朵。”
他靜靜看著,麵上一點點浮現出欣慰的神情,紫色的眼眸漫上了水霧,竟像是要哭了。
“……不就是幾朵野花。”魔王定了定神。他走上前,從後麵伸手要把奴隸抱起來:“這麽嬌,像你一樣。等下次地火竄上來,就全燒爛了。”
蘭繆爾卻抓住昏耀伸來的手,回頭露出被笑意抹開的眉眼:“吾王,花開得這樣好,說明這裏沒有火了。”
細碎的陽光正落在他如雪的長發上,照出一片刺目的亮銀色。於是昏耀又被晃了一下神。
“……”
魔王沉默片刻,抬起手指在蘭繆爾臉上一抹,粗魯地擦去了一道礙眼的淚痕。
“不許哭。”他說,“不就是幾朵野花,不許哭。”
……
最近一段時日,昏耀偶爾會心想,哪怕日後蘭繆爾真的大仇得報,隱忍多年一朝把自己宰了,那又怎麽樣呢。
“說起來,吾王許久沒和奴隸在野外合化過了。”
蘭繆爾望著那些野花,將手掌緩緩貼在白袍的領口,輕聲試探著說:“我今天高興,您要不要……”
陽光將那張俊美的臉龐照得潔白無暇,人類男子手指一動,白袍無聲地落下來蓋住腳踝,他就像主動走向祭台的羔羊。
昏耀冷眼看著,沒動,心裏一陣煩躁。
他想:這個人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竟然想不出一個確切的節點。
昏耀隻知道,最開始的聖君不是這樣。曾經的蘭繆爾對於這種親密的交合避如蛇蠍。而他帶著近乎殘忍的快意,將這個人由內而外地碾磨開來,推下懸崖,按入欲潮的火海裏,饒有趣味地欣賞昔日的仇敵在炙烤中痛苦難耐的樣子。
他把蘭繆爾拽到營帳外的荒野,將碾碎的苦草的汁液塗遍人類的軀體,告訴他:在天、地與族人的見證下合化才是魔族的習俗。
他那時還不清楚對人類,尤其對於蘭繆爾這樣的神子來說,這意味著怎樣的羞辱。因為對於魔族來說,合化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昏耀不理解,為什麽人族要把這檔子事視作禁忌。明明渴望卻遮遮掩掩,明明需要卻羞羞答答。
他隻知道,那個無論被怎麽對待也安然若素蘭繆爾,唯獨在這種事上變色,甚至總會哭。所以他喜歡得要命,就像上癮了一樣,把蘭繆爾欺負了一次又一次。
那其實早就不是為了報仇或者發泄什麽,不是的。
可是當年的魔王不懂,等他開始模糊地懂了一些的時候,蘭繆爾卻已經變了。
……比如現在。蘭繆爾會平靜地,甚至笑著對他說,好像許久沒有在野外合化過了。
“我帶了你的豎琴出來。”
昏耀突然站起身,扭頭往角馬的方向走。
經過蘭繆爾身邊時,他長長的尾巴狀若不經意地勾起那件白袍,將其披回了奴隸肩上。
蘭繆爾疑惑地歪頭:“吾王?”
昏耀從角馬的鞍韉上取下掛著的豎琴。那是蘭繆爾用木頭與獸皮親手製成的,他對魔王說過,曾經自己在神殿時最喜歡的樂器便是豎琴,其次是隨手摘下的葉子做成的草笛——布雷特神殿永遠不缺鮮花與香草。
“彈一曲聽聽。”
昏耀把豎琴放進蘭繆爾手裏,然後與他肩並肩坐下。
兩人坐在陽光下,麵對著山崖上的野花。
蘭繆爾不明就裏,但依然乖順地攏了一下衣袍,撥弦彈唱起來。
曲調粗重雄渾,是魔族的祭祀曲。
配合著豎琴的弦音,蘭繆爾吟出古老晦澀的字節。他學東西很快,現在唱起這些來,比魔族的老祭司都像那麽回事兒。
“……”
昏耀聽到一半,心裏那股悶火非但沒消,反而更盛了。
他說:“難聽,換一首。彈你以前喜歡的曲子,入深淵之前的。”
“神殿的曲譜嗎?”蘭繆爾停了撥弦的手指,吃驚道,“吾王怎麽會想聽這個?那可都是……”
昏耀不說話。
“哦,”蘭繆爾自顧自點頭,“我忘記了,您是又開始了。”
“那就彈吧,嗯……彈什麽呢。神殿的舊歌,許多都記不清楚了……就還是那首吧。”
蘭繆爾皺眉想了片刻,重新彈撥起來。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陽。”
“凡有靈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祂升起光芒……”
他依然是很認真的,嗓音也美妙。但獸皮與粗木製成的豎琴,難以彈出輕靈空曠的曲調,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昏耀聽著,看著眼前搖曳的小花,暗暗心想:
所以,就算日後蘭繆爾真的大仇得報,那又怎麽樣呢?
七年前的聖君,已經毀在魔王手裏。蘭繆爾被烙上了屬於昏耀的烙印,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孤高清冷的金發神子。
他沒了法力,身體一年比一年衰弱,性格卻好像一年比一年柔順,偶爾安靜地依偎在自己肩上時,就像飛倦了的白雀。
或許正因如此,魔王才會越來越分不清。
一曲彈罷,蘭繆爾回頭看看來時路,將豎琴抱在懷裏站起身,說:“時間不多了,王,該回去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麽。”昏耀麵無表情,不看他。
……他分不清,之所以自己執著地堅信蘭繆爾是在蟄伏、隱忍、偽裝、伺機報仇,堅信此人任何一刻的溫柔順從都別有深意。
之所以自己隔三差五就要在奴隸麵前念叨這個,張牙舞爪地威脅,以至於蘭繆爾居然都習以為常:在奴隸口中,這叫“您又開始了”。
——究竟是為什麽。
是畏懼一場背叛。
還是畏懼那場幻想中的背叛已經永不能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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