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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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昏耀去奴隸棚尋找自己從人間帶回深淵的戰利品。
找到蘭繆爾的第一眼,昏耀甚至懷疑了自己的眼睛。
他立刻意識到摩朵所言非虛。
那道明顯比魔族瘦弱許多的身影,安靜地橫在奴隸棚裏一個陰濕髒汙的角落裏。銀灰色的長發散亂在地上,在嚴寒之下凝結了細小的霜。
昔日的聖君形容枯槁,消瘦得脫了形,竟比當初被魔王刺傷了胸口、剝奪了法力之後的那段日子看起來更加糟糕。
不遠處,同樣被鎖鏈拴著的幾個奴隸正齜牙咧嘴,衝氣息奄奄的人類吐出一連串不堪入耳的辱罵。這汙穢的言語在魔王踏進棚內的時候突兀地停止了,奴隸們紛紛趴了下來。
昏耀推開鐵打的柵欄門,走進去。更深的黑暗籠罩了魔王陰沉的麵龐,他用漆黑的鱗尾將一動不動的人類翻過來。
後來……直到很多年後,昏耀仍會在一次次噩夢中複現他此刻所看到的一幕。
蘭繆爾的臉龐是慘白的,微微睜開的眼眸渙散失神,藏在淩亂的銀發下麵。他顯然已經陷入昏厥,四肢摸上去濕且冰冷,好像體內每一滴血都失去了溫度。有兩隻殼蟲正在咬他指尖上的血痂,此時窸窸窣窣地飛速爬走了。
昏耀腦子裏有片刻空白,第一個念頭竟是:他就這麽死了嗎?
許久,才看到人類的心口還有微弱的起伏。
“吾……吾王。”
管理奴隸們的奴官戰戰兢兢地跪下,“我們確實在按照普通奴隸的規矩飼養他,但……或許是人類吃不下深淵的食物……或許因為將要入冬……”
魔族各個憎恨人類不假,但奴隸是主人的所有物。假如王的奴隸在他手上被養死了,這件事可大可小。
正因如此,奴官才會膽戰心驚。今晨,他將兩串幹肉和一壺酒獻給摩朵大人,懇求大人幫忙探探魔王的口風。
昏耀盯著地上的蘭繆爾,頭也不回地問:“吃不下?你們給他喂什麽?”
奴官說:“婆娑草的根莖,畸豆,生殼蟲……”
“……”
昏耀煩躁地甩了甩頭,這些都是被深淵的瘴氣嚴重汙染的食物,人類吃下去,危害不亞於慢性毒藥。
或者不如說,他更難相信蘭繆爾居然真的吃了這些東西將近兩個月。
那個自幼在神殿裏長大的,幹淨得仿佛是光明本身的人類,竟能靠有毒的草根和蟲屍撐了兩個月……
昏耀對奴官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那個魔族便如蒙大赦地後退兩步,飛快逃出去了。
昏耀獨自站了片刻,用尾巴拍了拍蘭繆爾的臉頰。
“蘭繆爾。”
“醒醒,蘭繆爾。”
蘭繆爾的睫毛忽閃著。他醒不過來,掙紮半晌,神色隻是更加痛苦。忽然咳了兩聲,唇角隨之溢出血沫,溫熱的液體滴在昏耀的尾上。
這一刻,昏耀忽然產生了深深的迷茫。
他想,自己究竟是為什麽要把蘭繆爾帶回來呢。
魔王突然看不清自己的內心。蘭繆爾,他的仇敵、對手和執念,他的苦難之源,他七年來無數次的午夜夢回……
自己將這個人類帶到深淵,以其深愛的王國和子民要挾他,得來他的臣服,圖的是什麽?
就是為了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像破爛一樣卑賤地死去嗎。
那到底是對蘭繆爾的羞辱,還是對他自己的羞辱?
深夜的奴隸棚裏悄無聲息,昏耀在蘭繆爾身邊屈膝半跪下,伸手扼住了人類的咽喉。
他感受到人類的體溫,細細的血管荏弱地在自己掌心下彈跳著。
自己已經勝利了,昏耀想,戰敗的是蘭繆爾。他不應再執念深深,做出試圖在深淵圈養人類這種糊塗事。
現在就這樣結束,還來得及。勉強可算作一個體麵的終局。
可就在這時,蘭繆爾的眼瞼動了動。
就在昏耀將要發力的那一刻,蘭繆爾緩緩睜開了雙眼,有微弱的光凝聚在瞳孔裏。
他氣若遊絲:“……吾王。”
昏耀的指尖發僵。
他在寂靜的夜裏與蘭繆爾對視。
“吾王,不要殺我……”
蘭繆爾歪過頭來,枕著自己的銀發。
人類將自己蒼白的手指覆蓋在昏耀漆黑的鱗爪背上,輕輕地笑,嘴唇夢囈似的動了動。
昏耀彎下腰去。他聽見蘭繆爾對自己耳語,說的是:我不願死。
昏耀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黑暗彌漫,將魔族與人類的身影塗抹得宛如雕塑一般。
許久,昏耀沙啞地開口:“蘭繆爾,你已沒有決定自己命運的能力。”
他說:“你已經快要死了。”
他說:“哪怕我不殺你,你也很快就要死了。”
他這樣說著,卻遲遲沒有收緊五指。
也遲遲沒有讓尖利的爪刺穿人類的脖頸。
他甚至沒有糾正蘭繆爾錯誤的自稱,這個人本來應該自稱“奴隸”的,看來是又忘了。
無形的時間在一刻一刻地流走,蘭繆爾倦然閉上了眼。他們再也沒有說話,也再沒有更多的動作。
清晨的時候,昏耀離開了。
他獨自穿過長長的王庭的石路,踩著深淵的焦土,披著呼嘯的狂風走到自己的寢殿門口。
他盯著沾了霜的台階出神許久,突然又折返回去。
等昏耀再次回來的時候,手裏牽著蘭繆爾的鏈子。
蘭繆爾走得很艱難,他臉色白得像紙,挪幾步路就要扶著什麽喘上許久。
後來實在支撐不住了,仍不肯放棄。於是跪著,爬著,直到渾身都被冷汗打濕了,每一口氣都像是瀕死前的最後一次吐息。
不知多少魔族驚異地止住腳步。互相問了問,才知道是魔王對這個快死掉的人類說,若他有本事從奴隸棚走回宮殿,就讓他活。
但驚異不減反增,不僅因為他們從未見過意誌如此頑強的人類,也因從未見過魔王能有這麽好的耐性——
短短百來步的距離,蘭繆爾掙紮了快一個鍾,而昏耀也真就在旁邊牽著鏈子看了他一個鍾。
在距離台階還有十幾步距離的時候,蘭繆爾終於還是脫力栽倒下去,漸漸沒動靜了。他身後是斑駁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奴隸棚的方向。
圍觀的魔族發出肆意的嘲笑。甚至有個家夥撿起石塊,想試試能否將其砸醒。
昏耀彎下了身。所有圍觀者都以為王失去興趣,決定掐斷這個人類的脖子。
但昏耀把蘭繆爾抱起來,抗在肩頭,麵不改色地走進寢殿去,動作流暢得仿佛早就在等著這一刻似的。
一眾侍從們紛紛投來驚愕的目光。魔王坦然地往深處走,邊走邊說:“戰利品裏有人類的糧食,煮一些給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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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誇張地說,那一次,蘭繆爾能挺過來幾乎是個奇跡。
換個更直白點的說法就是,昏耀幾乎害死了他。
在深淵養人類並不容易。這片荒蕪黑暗的大地上,不僅沒有人類習慣的食物,就連飲水都是被瘴氣汙染過的。
寒冬將至的時節,火脈休眠,氣溫一天比一天冷,連生病或負傷的魔族都有生命危險,何況一個奄奄一息的人類。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宮殿外的風雪像白色的怪物。
侍從把炭火撥旺,巫醫捧來藥湯,在那張大床周圍來了又走。銅燈裏的火焰搖搖晃晃,在所有匆匆走動者的身後拉出瘦長的影子。
蘭繆爾的身體已經虧空了,哪怕裹了被子也是冰冷。
昏耀嫌棄巫醫畏手畏腳,索性把失去知覺的蘭繆爾攬起來,扶著那截無力垂落的後頸,用砍下的蠻羊角撬開他緊咬的牙關,將苦澀的藥灌進去。
那是昏耀第一次將蘭繆爾抱在懷裏。
他看到人類一動不動的枯瘦手指,看到潰爛到快斷掉的腕口。
……至少不該讓他戴鐐銬的,魔王怔神地想。
後來,昏耀也曾狀若不經意地向蘭繆爾提及那次事件,試圖找到些怨恨或憎惡的蛛絲馬跡,但都無果。
被蜜金匕首剝奪的法力,那個夜晚遭到的虐打,乃至將近兩個月在奴隸棚受到的摧殘和屈辱……
在蘭繆爾那裏,這一切都好似湖水上泛起的漣漪。
風來了,水波起;風走了,湖麵平。留不下半點痕跡。
就像當年,蘭繆爾從昏沉的久病中醒轉後,對魔王主動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居然是:“那位老婆婆……吾王為何知道她是刺客?”
——態度那樣地坦然,仿佛真的是在虛心求教。
昏耀無法判斷這個人的真意,但那時候他看到蘭繆爾好起來,大約心底不自知地放鬆了不少,因此還是耐著性子進行了回答。
他提到了眼神,嘴角,手指,緊繃的肌肉,汗液的味道……當然,最高明的刺客能夠蒙蔽過一切。因此還有直覺,還有習慣。
“習慣?”蘭繆爾在枕頭上歪了一下頭。他的眼眸太幹淨,發出疑問時會帶一點誰都能看清的茫然。
“不錯,習慣。拜你所賜,蘭繆爾,”昏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知道一個斷了角的魔王,每個月會遭遇多少次暗殺嗎?”
“……”
“魔族的部落之間,向來隻有猜忌和仇恨。互相殘殺了那麽久,沒有首領樂意接納敵對部落的族人,俘虜也從不相信自己會被寬恕。何況斷角的魔又被視為恥辱,不知多少家夥想殺我,沒有刺客才不正常。”
“但,”蘭繆爾蹙眉,怔怔問道,“您不是深淵的王嗎?您甚至……為伽索的魔族破開了結界……”他掙動了一下,卻不知道扯到哪裏的傷口,伏在床上咳起來。
昏耀驀地回頭,他舒展五官,懶洋洋地譏笑起來:“裝什麽傻,你總不會不知道‘魔王’是什麽意思吧,蘭繆爾?”
“那是天賦血統,不是地位或封號……唔,你當然知道。要不然,七年前射我一箭做什麽?”
“……”
蘭繆爾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他仰著蒼白的麵容躺在床上,閉眼不再說話了。
當昏耀無意識地開始默數起人類的呼吸頻率的時候,他聽見一聲低淺的歎息:“對不起。”
七年過去,昏耀仍記得那一刻自己心中生出的濃濃的荒謬感。
不如說蘭繆爾本身就是個荒謬的家夥,他不僅不恨,居然還能對罪魁禍首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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