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殘燭餘命+第三年

字數:9121   加入書籤

A+A-


    “你躲什麽?真的是禮物。”昏耀仍然笑著,他彎腰去撿那把匕首,毫不在意地將身周的破綻都暴露在蘭繆爾身前, "難道這就嚇壞了?"
    蘭繆爾抿唇,定定地凝望了昏耀幾秒,開口了。
    "……您對我的懷疑,已經到了要握著刀指著我的心口,試探我是否會反抗的地步了嗎?"他竟然扯了一下唇角,涼涼道: “吾王怎麽不直接捅我一刀試試呢?”
    昏耀實打實地愣了一下,沒有回過神來。
    蘭繆爾這是……生氣了?
    他居然生氣了!
    昏耀簡直不敢相信。這些年蘭繆爾動怒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但要麽是為他又濫殺了多少魔族生氣,要麽是罵他在戰場上冒險差點把自己搭進去這種事。
    他還以為這位神子大人天生就是被養得沒有半點私情私欲的,今晚竟然因為一個還算有理有據的懷疑,生氣了?
    魔王本來已經疼的麻木的胸腔,陡然被激起一股夾雜著怨恨和委屈的火。
    他心想你生什麽氣,我這邊麵子和命都不要了把匕首塞進你手裏,輸得徹徹底底,你生什麽氣!?
    剛剛的那一個反問句,好像已經是蘭繆爾能說出的最尖銳的話語。
    他站在那裏直勾勾地瞪著昏耀,單薄的肩膀發抖,漸漸地連喘息也變得沉而艱澀,幾次啟唇又說不話。
    最後蘭繆爾搖了搖頭,輕聲說: “我是在第三年第一次為您彈那首歌,原來,此後每一次,吾王都在等著我的‘罪證’。
    他說著,又深深地喘了兩口氣,罕見地有些激動起來,伸手就要往昏耀的腰間抽那把青銅彎刀:"如今終於掌握了證據,匕首怎麽夠?吾王何不……"
    就是這個動作惹了禍。
    骨籌幻境帶來的影響還沒消散,左角似乎又激起切骨的劇痛。電光石火間,魔王瞳孔驟然一縮,思考根本跟不上身體的本能,身後的鱗尾就這麽抽了過去!
    啪!
    蘭繆爾根本沒想到昏耀會動手。腕口粗的長尾像鐵棍一樣,他隨著那股力道重重摔在地上,一陣劇烈的疼痛和暈眩從體內深處湧上來。
    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他喊都喊不出來,蜷在地上發抖。
    />等昏耀反應過來,心裏先冷了半截。
    第一個念頭就是:完了。
    回神的時候蘭繆爾已經倒在窗下,被震掉的骨飾擺件之類的小東西掉在他周圍,碎了一地。在崖月的微光下,寬鬆褶皺的白袍、銀灰色的長發以及那些骨貝碎片,都呈現出同樣的色澤。竟好像是蘭繆爾這個人被砸碎了一樣。
    昏耀差點呼吸都停滯,下意識往那邊搶了兩步,又硬生生站住。
    他狠心地冷下腔調,說: “起來。”
    剛剛的一下雖然是誤傷,但昏耀的認知還不至於不清醒。那是防禦的本能,不是攻擊的力度,不可能把人弄出多重的傷來。
    何況,因為蘭繆爾這個體質畏寒又喜歡赤足走來走去的破毛病,這座宮殿裏早就連地板都鋪上了羊毛毯子。怎麽就疼成這樣?不就是等著自己去抱?
    蘭繆爾動了一下,果然慢吞吞自己爬起來了。他低垂著臉,幾枚玻璃石從發絲上滑落下去。
    昏耀鬆了口氣,煩躁地拿尾巴將人類周圍的碎片胡亂掃開,隻覺得這個夜晚失控得令他惡心。他半跪下來,一點點將蘭繆爾發絲間和衣袍上的尖銳碎片撿走。又沉默了一會兒,說: “行了,別生氣,我聽你解釋。"
    蘭繆爾不說話,從來不屑於辯解的魔王悶了會兒,又磕磕巴巴地開口: “你總不至於以為我真想殺你?……別犯蠢了,我要想將你怎麽樣,還不是一瞬間的事。"
    還是沒有反應。昏耀皺了皺眉,伸手將蘭繆爾的臉抬起來,觸到肌膚的瞬間心裏一驚。這個人類的臉頰冷得像冰一樣。
    "……蘭繆爾!?"昏耀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緊張地去摸蘭繆爾的頸間和手心,都是一片濕冷。“你怎麽回事,是不是不舒服?蘭繆爾!?你說話,別嚇我,說句話——”
    蘭繆爾動了一下,勉力將上半身撐起,似乎想要坐直。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像斷線木偶一樣脫力地摔在魔王的肩上,整個人軟了下來!
    “蘭繆爾!!!”
    昏耀差點心髒都停跳了,他將蘭繆爾摟進懷裏,扶著那截細弱的後頸,聲音發抖: “怎麽……怎麽回事!?"
    />
    "……吾王,"他艱難地說, "蘭繆爾已陪伴您七年。您是假意試探,還是真動殺意……我分得清……”
    “沒有,沒有,別亂想。”昏耀徹底慌了,他從床上扯下被子,把蘭繆爾裹緊了抱在懷裏,衝外麵喊:"硫砂!!"
    女魔侍官匆匆進來,看到裏麵一片狼藉的樣子,差點尖叫出聲。
    昏耀顧不得解釋,陰著嗓子吼: "叫多古滾過來,馬上!再把宮殿裏所有火石爐搬進來,有多少搬多少!
    外麵很快嘈雜地亂了起來。昏耀把蘭繆爾更緊地往懷裏摟了摟,六神無主地掀開他的外袍,去看剛才鱗尾抽到的地方。
    上臂已經腫起來了,疼應該是疼的,但明顯隻是外傷,骨頭也沒斷。怎麽會……
    蘭繆爾卻突然吃力地伸手抓住了昏耀的手腕,他很用力地抓著,哆嗦著用氣音說: “吾王……對不起。"
    剛才生過氣的跡象已經半點都找不到了。他的臉上隻有化不開的悲傷和茫然, “我又忘記了,人間的事情……我……我沒……咳,沒有證據……空口無憑,吾王確實不該聽我的解釋……"
    蘭繆爾連說了兩聲對不起,開合的唇角無聲地溢出一絲血線。
    他仿佛毫無察知,哀傷地笑起來,神色竟然很溫柔:“但吾王不要難過……我不會活很久了,最多再等……再等三個月……"
    "你胡說什麽………胡說什麽!!"
    昏耀渾身發麻,活像被當胸捅了一刀,肝膽俱裂。他暴怒地吼了一嗓子, "蘭繆爾,你是不是病糊塗了,什麽話都敢說!"
    "等我死了,也算有證據了……"蘭繆爾眼眸的焦距一點點散開,夢囈般地說, "不要殺我……讓我再陪吾王三個月吧。"
    “你給我閉嘴!”昏耀幾乎把後牙咬碎, “再敢胡說一句試試,我——”
    他六神無主,一時竟想不出該拿什麽威脅,張口就說, “我明天就去結界崖,把你種的花都燒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心疼無辜的野花,蘭繆爾終於不說話了。他往昏耀懷裏貼了貼,閉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著。
    此時此刻,魔王後悔得要命。他心想自己為什麽要聽天珀的話去找塔達占卜,如果他不去占什麽骨籌,今晚就會早早地回到宮殿,陪在蘭繆爾的身邊。
    那就不會吵架,不會察覺不到蘭繆爾的身體不適..…
    本來……本來如果他什麽都不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那他和蘭繆爾至少還能好好地相處到冬天落雪的時候吧。
    昏耀深深地低下頭,摸著蘭繆爾冰冷的臉頰,低聲說, "好了,好了……今晚算我不對。別怕,你才不會死,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死。"
    老巫醫多古帶著幾個巫醫學徒趕來的時候,蘭繆爾已經完全沒意識了。
    宮殿內被幾個火石爐烤得很暖和,魔王渾身是血地抱著一團被子,臉色比那團被子裏裹的病人還難看。
    多古當場就嚇得腿軟了: “吾王!”
    “別說廢話,先救人!”
    老巫醫連忙瘋狂點頭。昏耀用手護著蘭繆爾的頭頸,一點點把體溫冰冷的人類放躺在大床上。
    多古指揮著他的徒弟們用毛筆蘸著特製的藥水,在蘭繆爾的手足畫上生命符咒,自己則念念叨叨地撫摸蘭繆爾的
    心口,將魔息送進去探查情況。
    昏耀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腦子像是生鏽了一樣,連情緒都麻木了。他聽見淅淅瀝瀝的聲音。看向窗外,發現下雨了,並且似乎轉眼間越下越大。
    “瘴氣侵蝕導致的肺腑衰弱。”多古擦了擦汗,從床邊抬頭, 哦,下雨了,唉,難怪……
    深淵的雨不多,但隻要一下雨,瘴氣就會夾雜在雨滴裏往地下落,十分陰濕難受,蘭繆爾每到雨季都會生病。
    今年的雨季早已經過去,竟然還會在將要入冬之前迎來這樣的一場暴雨。
    昏耀: “你再看看他右臂。剛才弄傷了,你要動作輕點。”
    多古其實剛才已經隱隱看到了,這時揭開衣袍仔細一看,就“嘶”地輕抽了口冷氣。倒不是傷有多嚴重,但這顯然是鱗尾抽過的痕跡。王居然跟大人吵架了.….
    多古心裏五味雜陳,他心驚膽戰地打量一眼魔王,心想:那件事,大人到底有沒有跟王說啊?昏耀陰沉地盯著雨幕,不說話。
    所以是因為天氣,隻是天氣……他聽著雨聲,
    不停地在心裏對自己說。是反常的雨天讓蘭繆爾發病了,等到放晴就會好起來。
    至於什麽三個月,什麽活不活得久的……
    魔王咬了咬牙,偏執地認定那是蘭繆爾在胡說八道。等奴隸醒了,看他不狠狠教訓一頓。
    但仔細想想,昏耀也不是不能理解蘭繆爾會有這種想法,這個人病得嚴重時確實可怕。
    說起來,那也是第三年。沒有寒冬,卻趕上了百年難遇的大雨季,深淵整月整月地下雨,連魔族們都苦不堪言。
    蘭繆爾直接倒下了,他病得高燒與低燒交替,從早到晚縮在被子裏發抖。漸漸地,昏迷的時間變得比清醒的時間更長。
    就算如此,蘭繆爾還是在神智清醒的時候懇求他,說自己病成這樣,總不能什麽都由王來親手照顧。
    讓硫砂侍官回來吧,她做事很利索的。
    那時,昏耀已經因為第二年的不愉快將硫砂遣返回家。別人求個情就收回成命這種事,放在魔王身上絕對不可能的,無奈蘭繆爾病得實在太駭人,最嚴重的時候連軟糯的稀粥都喝不下,一口一口吐得都是血。
    當時連多古都一度覺得沒戲了,老巫醫說,這個隻能看天意,如果雨停了,瘴氣上升,或許還有條活路。
    昏耀把硫砂找來了。女侍官回來的那天臉上濕透,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蘭繆爾虛弱地笑著,一邊咳嗽,一邊從床頭拿起一個自己用骨殼做的兔子擺件送給她。後來硫砂帶回家仔細一看,才發現兔子的紅眼睛不是普通的石珠,而是一枚紅寶石。
    兩天之後,電閃雷鳴,暴雨滂沱地打在植被上。
    蘭繆爾已經將近四天吃不下任何東西,閉著眼,嘴唇幹枯得像石灰。傍晚時分,多古來看了一趟,出去的時候直搖頭。
    昏耀抱著蘭繆爾熬了一晚,一句話也沒說。到了快清晨的時候,雨總算小了些。蘭繆爾意識模糊地伏在他懷裏,氣若遊絲地說: “雨……等
    雨停了,我想去看看崖月……
    昏耀立刻說: “好。”
    蘭繆爾似乎沒想到能這麽輕易地得到同意,他遲滯地抬起頭,重新確認: “到結界崖上去看…也可以嗎?
    昏耀: 等雨停了,我帶你去。
    br />沒有想到,以那天為限,雨勢真的逐漸弱了下來。
    蘭繆爾就像一株即將枯萎但生命力強悍的植物。當惡劣的氣候結束,隻要再仔細喂點水,撒點養料,就能顫顫巍巍地舒展開葉子,努力地活過來。
    昏耀仔細地養了他半個月,到雨季完全過去的時候,蘭繆爾已經有精力纏著他,要求兌現諾言了。
    那個諾言其實答應得很糟糕。
    崖月,就是迦索的結界。
    對於魔族來說,那既是一扇將他們關在太陽之外的死門,卻也因為門縫並未完全焊死,而成了唯一的生路。
    一直以來,魔王血統的至純魔息,都是破開迦索結界的一線希望。當年昏耀被斷一角,整個深淵都以為他不可能再有撕裂結界之力,結果七年之後,那結界還是被撕開了。
    那麽,對人族來說呢?
    結界是為他們阻攔惡魔與瘴氣的門,但那扇門卻沒有完全焊死。多年來,人族也必然在千方百計地試圖加固結界,將惡魔們永遠封印在地底。
    把曾經的人類聖君帶到結界崖上,萬一蘭繆爾包藏禍心,後果不堪設想。
    昏耀都不敢把這事往外張揚,他在某個晚上牽了匹馬,做賊似的和蘭繆爾溜出來,並且跟人類約好: “隻有一次。”
    蘭繆爾: “我明白。”
    昏耀指了指人類脖頸上的禁鎖: “到時候不準亂跑,不然有你好受。”
    當年的結界崖還十分荒蕪,岩石的縫隙中零星地長著幾簇醜陋的枯木,奮力向天空伸展身軀。
    那天還算幸運,微風拂麵,地火也很溫順。魔王將角馬的韁繩係在一截樹幹上,單手把人類奴隸抱著走上了山崖。
    幾個大的坑窪裏仍然殘留著未幹的雨水,像鏡麵一樣映出兩人的身影。
    為了避免人類被隨時有可能竄上來的地火燒成灰,登上山崖後,昏耀允許蘭繆爾坐在自己懷裏。
    而後,就是在這裏,蘭繆爾為他彈了那首豎琴曲,卻沒有告訴他歌曲的內容。
    那時昏耀隻是覺得這人過分認真,像個小孩子,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反正你信口胡說一個,我也不知道。
    蘭繆爾就抿唇: “怎麽可以撒謊騙您呢?”
    他們就欺騙的問題進行
    無意義爭執的時候,那座龐大的結界陣,正擴展在魔王與奴隸的頭頂。行了,不是想來看崖月嗎?好好看看吧,這就是你天天在宮殿窗口盯著的那個小東西。蘭繆爾抱著豎琴仰頭看了一會兒,清瘦的麵頰上還帶著蒼白的病氣。
    他問: 如果沒有這座結界,人間的陽光就會一直灑到深淵最深的地方來,對嗎?
    “對,陽光會灑進來,瘴氣會跑出去。一起跑出去的,還有邪惡嗜血的魔族,要把你的子民們統統抓來吞掉……
    您又想騙我,魔族不吃人。
    “誰說不吃?真餓極了,我們連同族的肉都吃。相比之下,你的肉,怎麽也比我的鮮嫩美味得多。
    “所以,蘭繆爾回過頭, 如果有了足夠的麵餅、魚肉、蔬菜和水果,不再饑餓的話,您就不會吃我吧?
    昏耀的手指輕微抽動,剛想說:我就算餓了也不吃你。
    卻冷不丁對上蘭繆爾的目光——那雙眼眸清亮而飽含渴切,絲毫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樣子: “魔族也就不會吃人吧?更不會吃同族的肉了?
    正是那雙眼眸,以及其背後蘊含的東西,令昏耀的心髒猛地悸動了一瞬。
    ……蘭繆爾。魔王原本鬆弛懶散的姿態一點點變了。他的眼神變得冷光逼人,像從蒼茫深山中走出,徐徐露出攻擊姿態的野獸。
    “我問你,你是不是其實知道……”
    昏耀忽然低笑一聲,有些故作輕鬆的譏諷,但眼底真正燃燒起來的卻是濃鬱的恨意。
    浩大的風從遠方的天邊湧來,吹動山崖上的枯木,魔王胸口的骨飾巧璫作響,和著他變得森寒的聲音:
    ——兩百年前,魔族為什麽會被封在深淵之底?
    蘭繆爾的銀灰長發也被吹亂了,他一隻手把頭發往後捋,恬靜的神態與魔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是的。”他睫毛垂落,語調低緩, “我確實知道。”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gdbzkz.info。鬼吹燈手機版閱讀網址:m.gdbzkz.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