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三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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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神殿的長老們告訴我,也告訴我的子民……魔族因其天生邪惡殘忍的本性,遭到光明神母懲戒。邪惡被禁錮於永暗的深淵,於是陽光之下,不再有悲傷與戰火。"
“那一年,我拉開神殿的光明神弓之時,確是真心祈願,希望能夠清除邪惡,守護人間。”
"後來,等我知道真相其實並非自己所想的時候,已經晚了。"
“吾王。”
山崖上,結界下,蘭繆爾仰起剔透的淡紫色眼睛。他輕聲說: “我的血脈,我的同胞。”
昏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別說了。”
麵前的斷角魔王並沒有看他,而是神情複雜地看向灰蒙蒙的遠山輪廓,陰沉地說: “蘭繆爾,有的時候,我實在很想幹脆殺了你,一了百了。"
蘭繆爾將昏耀的手腕往下拽:“吾王,我曾是以布雷特為姓的神子,雖然法力已失,但仍是如今整個大陸上,對伽索結界所使用的光明法陣最為精通的人類。
“隻要您願意相信我,我能夠為魔族打破迦索的結界,讓深淵陽光普照,鮮花盛——”
昏耀猛地抬起眼,一腳把蘭繆爾踹到了地上。
蘭繆爾茫然張大雙眼,粗木做的豎琴脫手,咯噔輕響著沿著山崖往下滾。他哀傷道: “吾王..…不信我嗎?"
“廢話,”昏耀冷笑, “我當然不相信你,我永遠不會相信你。”
"為什麽?"
"不然呢?聖君陛下,我隻問你一件事:你聲稱願意為了魔族破開結界,證據在哪裏?"
蘭繆爾不甘地皺眉,心想本來就是事實,自然有證據。他下意識就要回答,然而就在話語出口的前一秒,如遭雷擊一般頓住!
"明白了嗎?"昏耀撩起眼皮,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蘭繆爾後知後覺地想通了什麽,一瞬間麵色慘白,搖搖欲墜。
他發現昏耀說的是對的。
沒有證據。
深淵與人間橫著迦索的結界,裏麵的魔族出不去,外麵的人類進不來,隻有猜忌與仇恨肆意蔓延。
隻要蘭繆爾還在深淵一日,
他口中所說出的每一個字,他講的每一個人間的故事,但凡是魔族不知道的,無法驗證的……都會被歸於空口無憑四個字。
換位一想,如果一個魔族從深淵來到人類的王國,笑吟吟地說:來,把結界交給我,我幫你們把
深淵徹底封死。
誰會信?
誰敢信?
信錯了算誰的?
“下山。”昏耀突然說。
"等……"蘭繆爾有些慌了, "等等,吾王……"
昏耀不由分說轉身就走。
蘭繆爾好像被打擊得恍惚,居然還想轉身去把自己的豎琴撿起來。然而頸間一陣灼燒般的痛楚,那是禁鎖在催促奴隸跟緊他的主人。
人類不敢撿琴了,轉身想走。可大病初愈的身體不爭氣,他沒兩步就體力不支,扶著山壁直冒汗。
蘭繆爾疼得輕輕抽氣,他突然被無邊的難過給淹沒了。
世上有沒有一種自證清白,要比站在一群懷疑你的人麵前,試圖證明“自己沒做過惡事”更難?
那或許就是如今蘭繆爾陷入的困境:他不得不站在一群敵對種族麵前,證明“自己接下來不會做惡事”。
更有甚者,是證明“自己此前做的善事,不是為了行惡而做的偽裝。”
蘭繆爾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他越過了“奴隸”的那條界,暴露了自己的別有用心
卻無法證明那是對魔族的好心,而非狠心。
耳畔響起角馬的嘶鳴聲。
身上的痛楚緩緩消退了,蘭繆爾吃力抬頭,看到魔王坐在馬背上睨視他,目光裏有了此前未曾有過的陰替戒備,
"別再動那種心思,蘭繆爾。"
“兩百年的囚困,兩百年的冰霜和烈火。時至今日,魔族與人族之間隻剩下仇恨了。你以為你能改變得了什麽?"
蘭繆爾斂眸,沙啞道:“總該盡力而為。能成或不成,也問心無愧了。”“想要問心無愧?”魔王嘲諷地嗬了口氣, "……人類也配。"蘭繆爾閉上了眼,哀傷的神色掩蓋不住。他低聲說: "是我沒有考慮周到。"
昏耀下了馬,
走過蘭繆爾身邊,彎腰將落在地上的豎琴撿起來。“死心吧,魔族可以困死在深淵,可以亡族滅種,但是不會把血脈的存亡交到一個人類手裏。”
他把豎琴塞進蘭繆爾手中,然後將人類抱上角馬的後背: "坐穩了,韁繩抓好。"
"今天你在結界崖上說的話,我就當沒聽見。"
"你隻做一個奴隸,我還能好好對你,如果你妄想當個救世主或者光明神來幹涉魔族的事宜.…我絕對饒不了你。"
從結界崖回去後,蘭繆爾又病了。昏耀煩得不行,卻硬不下心真的不管。
廢話,都養三年了。他已經習慣了回答那一個個刁鑽的“為什麽”,習慣了被蘭繆爾嘮叨“多穿衣少喝酒少造殺孽”之類的蠢話。
也習慣了騎馬帶著人類去枯林裏打獵,去霜角雪山砸開冰湖捕魚,去聆聽地底火脈遊走的聲音.…
甚至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不再找除了蘭繆爾以外的合化伴侶。人類在夜晚的表現還是很爛,但偶爾也會有一點點進步,令他喜歡得不得了。
昏耀心想,自己已經把話說得足夠清楚,隻要蘭繆爾不犯蠢,以後不再提“結界” “兩族仇怨”這些禁忌的話題,他們還能和以前一樣。
但蘭繆爾不放過他。
夜晚,才能下床的人類將他拉到銅燈邊,端端正正地坐好,認真得像是要開展一場辯論。"結界事關重大,吾王不能輕信異族,這合情合理。但我仍然有能做的事。"
昏耀臉色鐵青: "……我看你是嫌命太長……"
蘭繆爾眼明手快,趕在魔王發怒之前,將一卷羊皮地圖被推到他的麵前。
"這兩天閑來無事,我用人類繪製軍事地圖的方式畫出了王庭附近的火脈走向,和魔族平常使用的有所不同。"
他眨眨眼,笑了:“吾王看一看吧,您會喜歡的。”昏耀打開一看,頓時背後發麻。"嘖。"
作為親手打下王庭的斷角魔王,他對地圖這東西可太熟悉了。
昏耀隻掃了一眼就知道,那些縱橫的線條、準確的符號、清晰的色彩,都是魔族抓破腦袋也弄不出來的東西。
魔王頓時暗罵一聲,畫
火脈這種在地底遊走不定的東西有什麽用,這種技術就應該用來——
"火脈的移動並非毫無規律,可以用數籌計算推演。"
蘭繆爾清清亮亮的嗓音一響,昏耀才驚覺自己把心聲說了出來。
蘭繆爾變戲法似的拿出另一個冊子,放在身前: “我已經提前算好了,留待吾王日後驗證。如果能夠證實,日後王庭的遷徙就方便許多了。"
昏耀:
"
"至於地圖,您還想看我畫什麽呢?"
蘭繆爾笑了笑,眼眸彎得狹長: "深淵二十三個部落與周圍的山川湖海,吾王感興趣嗎。"
昏耀:
蘭繆爾: “深淵的部落共有二十四個,隻有在魔王出世的時候才能短暫地聯合起來,每當魔王死去,部落之間立刻分崩離析,且必將伴隨著血流成河的戰鬥。"
"吾王,您就從沒有想過,徹底終結這樣的內部殘殺,真正一統深淵嗎?"
完了,魔王眯眼磨了磨牙,暗想,被拿捏了。
第一年的時候,蘭繆爾尚顯稚嫩天真。兩年過去,披夠了羊皮的狐狸終於露出狡猾的眼眸。它亮出爪子,精明地扔出魔王無法抗拒的誘餌。
像昏耀這種魔族,骨子裏的征服欲就是天生的,他怎麽可能沒想過?
蘭繆爾: “如果吾王對此感興趣,我還可以幫助您清點子民的數量、發行統一的貨幣、製定賞罰的律法、控製傳染疾病。"
“我還知道如何限製部落首領的權力,如何以禮儀教化族人。”“吾王,我曾是人類王國的君主,如今是您的俘虜。”
蘭繆爾俯身,輕吻了一下昏耀的鱗尾。他平靜地說: “請用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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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實,昏耀不得不承認。
聖君蘭繆爾布雷特,神明賜福,皇室長子,自幼接受最優渥的教育,擁有沃野千裏的國
土,數量遠勝魔族的子民。
在一些學識和眼界方麵,別說昏耀自認不如他,放眼整個深淵,在這種茹毛飲血的蠻荒之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個部落首領能比得過他。
昏耀
當然恨人族,就像深淵裏的每一個魔族那樣。
但當“是否接受人類的輔佐以造福族人”的選擇擺到麵前時,魔王獨自沉思了兩天,做出了抉擇。
昏耀對蘭繆爾說,開弓沒有回頭箭。
蘭繆爾就說: “如果我哪一天犯了錯,吾王大可殺了我。”……後來他才知道,這句“開弓沒有回頭箭”,說的並不僅僅指自己。
魔王開始向奴隸學習人類的知識與技術。
他並未有意掩蓋這件事,何況那些明顯來自於人類王國的東西,說憑空變出來的也沒誰會信。很快,昏耀的臣屬們紛紛驚恐地趕來勸諫。
人類賤豬怎麽可能真心幫助魔族,肯定包藏禍心!
魔王懶洋洋坐在王座上: “那就挑出他的罪狀,我給他治罪。”
抗議的魔族們噎住了,大眼瞪小眼,最後喊: “就,就算現在還找不到把柄,遲早——”
昏耀: “那就找到再說。”
魔王竟然開始重用人奴,以人類的知識改革王庭。這駭人聽聞的消息像飛起的紙片一樣傳到王庭之外,惹怒了無數個部落的魔族。
到了年末,也就小半年的時間,王庭內外同時大亂。
原本忠誠於昏耀的部下一個個離了心,包括那些從昏耀還未建立王庭時就陪他打天下的老夥伴。那些曾經熱忱地仰視過魔王的眼神,從不解到失望,從悲憤到仇恨。
“昏耀吾王!”他們怒罵, 難道你為了權力,已經忘記了種族的仇恨,忘記了先祖的冤魂!?
昏耀懶得說話,隻是冷笑。蘭繆爾衝上來,清瘦的身體擋在他麵前,厲聲與那些魔族一個個辯駁。
與此同時,先後造反的部落達到了八個。
有的部落十分弱小,攻打王庭不亞於以卵擊石。但他們依舊翻山越嶺而來,最終化作匯聚的鮮血流入河中,不知能否有一日流回故土。
也有的部落十分強大。瓦鐵、貞讚、黑托爾三大部落,都有著能與王庭較量一番的底蘊,而三位部落首領,全都不支持魔王的改革。
其中首領瓦鐵高傲蠻橫,與昏耀本來關係就很緊張;而首領黑托爾得知人奴事件後,直接揚言要砍下斷角魔王的腦袋祭祖;就連原本對王庭最為忠誠的首領貞讚,也開始隱隱采取
觀望態度。
這慘烈的程度遠遠超出了蘭繆爾的想象。……是我低估了魔族對人類的恨意。他來找魔王認錯,愧疚地低聲說: “吾王,還是暫緩一些吧。”
昏耀衝他露出尖利的犬牙: 想得倒美,滾!
昏耀毫不動搖,這個魔王的心腸好像是鐵做的。
外麵的部落叛亂了,就出征去平定;自家的臣屬鬧事了更簡單,清晨佩著那把彎刀出門,回來的時候渾身的血腥味。
那段時間,刺客的數量激增。
有那麽一次,冷箭都要射到蘭繆爾的胸口。昏耀硬是伸手去擋,箭鏃穿透了掌心。
——魔族的王,竟為人奴擋箭!
刺客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著魔王的鼻子破口大罵。
而昏耀麵不改色地把箭拔出來,丟在地上踩斷了,然後就用滴血的手掌把刺客按在地上,活生生扼到沒了氣息。
蘭繆爾就在一旁麵無血色地看著,直到昏耀結束了戰鬥,像拎一隻小動物一樣把他抓走了。
這一年的最後一個月,王庭的一位魔將起了異心。將軍名叫木瑪,是跟隨昏耀拚殺多年的大魔,親如手足。
同時,也是摩朵的青梅竹馬與合化伴侶。甚至當時,昏耀已經在幫摩朵和木瑪籌劃婚配。
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木瑪籌劃刺殺的證據被送進魔王的宮殿。
昏耀沉默了大約一刻鍾,然後把摩朵叫來,將自己的青銅彎刀扔在她麵前: “去殺了木瑪,或者來殺我。你自己選吧。
摩朵掌著刀走了,片刻後回來,手裏提著木瑪的頭顱。她眼眶通紅,似乎哭過一場,但麵龐卻堅定。
“摩朵是個劣魔,”摩朵自嘲地笑著歪歪頭, 當年吾王重用我的時候,那些反對的家夥也是這副嘴臉,我都記得的。
……在深淵,愛是割舍。
那天夜晚,蘭繆爾終於崩潰了。他哭起來不出聲,隻是咬著自己的手臂發抖。
昏耀把蘭繆爾摟在懷裏,低聲問: 決策是魔王下的,殺孽是魔王造的,你隻是一個被我壓榨的可憐俘虜,我都不哭,你哭什麽?"
蘭繆爾哽咽說,死的魔族太多了,或許是他錯了。昏耀笑話他: 好歹是個君主,你這麽怕殺戮,難道從沒殺過同族子民?
蘭繆爾閉眼搖頭,魔王就說: “要做君主哪有不殺人的,你沒殺過,那就是有旁人替你殺了,哼,也不比我清白。
他本來是習慣性地逗奴隸玩,沒想到蘭繆爾一下子掉了眼淚,但神色很平靜,隻是紅著眼眶說:吾王說的對,我本來就是罪人,下地獄也是活該的。
昏耀心裏五味雜陳。
這個人,對自己身上的苦難視而不見,可但凡傷害到他人,就難過得要哭。“地獄,”昏耀低聲問, 蘭繆爾,你們神教所說的地獄是什麽樣子?
蘭繆爾努力回想小時候長老講的那些故事:那裏暗無天日,永遠是酷熱或者苦寒,魔鬼們四處流串,罪惡的靈魂在此處受苦.…
不料昏耀大笑,說那不就是深淵的樣子麽。
“看來地獄也不過如此。既然在深淵裏我能做魔王,那麽到了地獄,魔鬼也都要跪下來親吻我的鱗尾。
昏耀笑著揉了揉蘭繆爾的頭發: 至於你,你還是做王的奴隸,和現在一樣,有什麽可怕?
蘭繆爾啞然失笑,淚珠從眼角滾落。他從沒想到有誰能以這樣囂張的態度闡釋“地獄”。他把額頭貼近魔王的胸口,雙足勾著那條長長的鱗尾,閉眼睡了。
那時昏耀就想:這個人啊,還是笑起來好看。
同樣是第三年的最後一個月。
蘭繆爾不止傳授知識技術,更開始插手魔族的大小事務。
沒錯,昏耀這個人,哦不,這隻魔——在獨斷專橫上有著無出其右的天賦。不僅沒有被反對聲嚇退,反而亢奮起來,變本加厲了。
蘭繆爾明麵上的身份隻是一介奴隸,事實上承擔的卻是類似於魔王幕僚的職責。
他將自己的建議講給魔王聽,再由王來裁斷:是可以采納,亦或是可以參考一部分,亦或是“犯了錯”。
如果犯了錯,就立刻處死。
王庭裏的魔族,逐漸開始習慣於議論蘭繆爾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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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說: 硫砂那個見錢眼開的家夥,上回居然非說他是個好人!真叫我笑掉大牙,哼哼,好人!
有的說: 等著瞧,咱們遲早找出他包藏禍心的罪證,讓王殺了他!
有的說: “不過別提,賤豬的法子確實好用,居然把我家小患子的病治好了。如果隻是用用法子……
蘭繆爾很清楚自己的境地。
就像昏耀提點過他的那樣,他身在深淵,但凡惹上一點嫌疑都會萬劫不複,因為沒有證據。因此,他行事愈加謹小慎微,很多時候寧可自己吃虧,也不敢言行有失。
就這樣,聖君入深淵七年,插手魔族事務四年。
在這麽個一千萬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猜忌他、絞盡腦汁地試圖證明他不可能是好人的情況下.…硬是沒有落下任何一個汙點,還從“人類賤豬”變成了“蘭繆爾大人”。
直到深淵一統,結界崖上開滿野花。
不料到頭來,第七年的某個夜晚悄悄彈奏的豎琴曲,反倒成了唯一“確鑿”的把柄,唯一“無可辯駁”的罪證。
可說到底,那也隻是一首歌而已啊。
難怪他那麽難過,那麽生氣。再怎麽好脾氣的人,努力了那麽久,最終還是落入不可能自證清白的境地,當然是要委屈的。
所以,說出些什麽“等我死了”的氣話,當然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事情……是不是?
“吾王。”
雨停了,夜晚過去了。多古收拾好藥箱,局促地來到魔王麵前。
他搓搓手,先說大人暫時脫離了危險,又試探性地問: 不知蘭繆爾大人是否已對吾王提過……
大人的身體已經十分衰弱,剩下的時間不會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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