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8章 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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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雪漫天,天地一片蒼茫。
    平陽以南二十裏,官道蜿蜒,盡頭有一處低緩的土坡。
    坡上積雪厚約一尺,枯草早被雪壓得貼伏地麵,唯有幾根幹枝在風中瑟瑟抖動。
    此刻,坡頂立著數十騎黑甲軍士,甲胄上覆著薄霜,旌旗半卷,靜得出奇。
    趙烈披著厚裘,立於坡巔,雙手背負,目光透過借望筒,死死盯向北方。
    風卷雪來,吹得他額前的發與鬢角的霜都在顫。
    他的身旁,韓雲仞、梁桓、董延三人分列兩側,身後是數百名親軍,個個勒馬不語。
    雪原無垠,天與地混成一色,唯獨平陽城的輪廓,模糊地臥在遠處的灰白交界之間——
    像一頭靜伏在雪海中的巨獸,沉默、冰冷,卻令人心生懼意。
    “將軍,”
    梁桓抬起手,遮了遮風雪,目光越過趙烈肩頭。
    “那……似乎是平陽。”
    趙烈“嗯”了一聲,聲音低沉。
    “沒錯。”
    他放下望筒,神情凝重。
    “主力退至北關已有一日,如今若我等不來一趟,也不知陛下是否安然。”
    韓雲仞壓低聲音:“此行雖違軍令,但若不親眼看一眼,我等心實不安。”
    董延抱拳,沉聲道:“北關那邊徐學忠鎮守,足可無憂。咱們這一回,隻是探看,不動城中一草。”
    趙烈微微頷首。
    “嗯,隻看,不擾。”
    風聲呼嘯,雪粒打在甲麵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趙烈重新舉起借望筒,透過那層薄霧一般的雪幕,凝望遠方。
    漸漸的,平陽的輪廓清晰了。
    高牆深壘,屋脊覆雪,像一道凝固的灰影橫亙天際。
    他順著視線掃去,眼神在某一點上驟然凝住。
    “嗯?”
    他屏息,將借望筒微微調焦。
    片刻後,眼角一跳。
    “……那道門。”
    韓雲仞察覺異樣,連忙問道:“怎麽了?”
    趙烈沒有立刻答,隻是將望筒遞給他。
    “自己看。”
    韓雲仞接過望筒,舉起一看,整個人幾乎僵在原地。
    “那——那是……大開的?”
    “什麽?”梁桓與董延幾乎同時湊近。
    他們輪流接過望筒,片刻後皆麵色變色。
    平陽城的北門——赫然半掩半闔!
    厚重的城門被風雪吞沒,隻留下一道暗色的裂縫,門檻處被風掃出淺淺一條白線。
    看上去,仿佛那座城在沉睡,而這裂開的門,是它微微張開的口。
    “怎麽可能?”梁桓喃喃道。
    “這時候開門?難不成……”
    “慎言。”趙烈冷聲。
    他收回望筒,眼神如鐵。
    “陛下不會犯錯。”
    董延皺眉:“那……難道是誘敵之計?”
    趙烈沒有答,隻是沉聲道:“若是計,那敵軍今夜必到。若非計……”
    他停了一瞬,嘴角的線條繃得更緊。
    “那我們更該盯緊。”
    風愈大了。
    雪打在盔甲上,發出低沉的鏗鏘聲。
    忽然,韓雲仞發出一聲低呼:“將軍,看那邊——”
    趙烈立刻舉起望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遠方的雪霧中,似有一條黑線緩緩浮現。
    起初隻是模糊的影,隨風漸聚,終成整片的鐵色波濤。
    那是軍陣——無窮無盡的軍陣。
    旗影獵獵,馬嘶如雷。
    拓跋努爾的大軍,果然至矣。
    趙烈收緊韁繩,低聲道:“三十萬……真是全部壓來。”
    梁桓神色一緊:“陛下若真獨守城中,恐怕——”
    “閉嘴。”趙烈冷冷打斷。
    他目光重新投向平陽。
    “看陛下要如何應對。”
    風雪翻卷。
    那鐵流滾動的聲浪穿透天地,連數裏外都能聽見沉悶的震動。
    他們隔著借望筒,隻見平陽依舊寂靜——
    沒有鼓聲,沒有號角,連煙氣都看不出一絲。
    靜得可怕。
    拓跋軍抵至平陽北門外三裏處,陣勢鋪展如山。
    片刻,前軍中分出五百餘騎,朝那敞開的北門緩緩行進。
    趙烈看著,指節微微發白。
    “探路兵。”
    韓雲仞低聲道:“他們真敢進?”
    “再看看。”
    趙烈的眼神沒有離開望筒一瞬。
    五百騎的身影在雪原上移動,盔甲的冷光一閃一閃,仿佛一柄柄刀在雪上劃開。
    那城門卻依舊敞著,紋絲不動。
    他們離城越來越近。
    趙烈屏住呼吸,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陛下……您到底在做什麽……”
    風雪呼嘯,天地茫茫。
    忽然——
    韓雲仞的聲音幾乎是破音的:“將軍,看那門口!”
    趙烈猛地將望筒重新舉起。
    視野中的那道黑暗的門洞裏,赫然出現了一道影。
    那影極孤,極靜。
    在漫天雪色中緩緩浮現——
    一個人。
    趙烈的呼吸頓住。
    他看著那人從門內走出,步履穩而不疾。
    風雪打在他身上,衣袍素淨如雪,腰間不佩刀,手中無械。
    他隻是淡淡立著,整個人清冷如玉。
    “是……陛下。”
    梁桓聲音發顫。
    “什麽?”韓雲仞失聲。
    董延一把奪過望筒,定睛一看,麵色登時發白。
    “真是陛下!”
    他們幾乎在同一刻愣在原地。
    雪花撲麵而來,視野被白茫茫吞沒,可那一抹白衣卻格外醒目。
    那人自城中而出,立於風雪之下,身後是空無一人的平陽。
    他神情安然,眼神沉靜,仿佛根本沒看見那壓來的三十萬大軍。
    趙烈喉頭一緊,低聲喃喃:“他……一個人?”
    韓雲仞攥緊拳頭,指節發白。
    “將軍,這……這算什麽計?他莫不是——”
    “閉嘴!”趙烈沉聲喝止。
    他眼中的血光一點點逼出,語氣幾乎啞了。
    “陛下自有陛下的意。”
    但他自己也知道,那句話裏,連他自己都聽出了顫抖。
    借望筒的視野裏,蕭寧衣袂翻飛,站在那扇大開的門前。
    雪風自他身後吹過,卷起漫天白光。
    他抬起頭,神情冷靜得近乎超然。
    整片天地的風雪,似乎都在他周身止息。
    趙烈隻覺胸口一陣發緊,連呼吸都滯住。
    他不知道該驚,還是該駭。
    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在敵軍壓境之下,能這般鎮然。
    沒有恐懼,沒有虛張,沒有言語,
    隻是靜靜站在那裏,像是在等什麽。
    風雪拍打在望筒鏡麵上,模糊又重疊。
    趙烈擦去雪跡,再看那一幕,心頭忽然空了一下。
    韓雲仞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陛下……真打算以一人……對三十萬?”
    趙烈沒有回答。
    他隻是長久地望著那一點白影,
    眼神裏有震、懼,也有一種說不清的敬意。
    他終於輕聲喃喃:
    “一個人,陛下竟然一個人!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啊!”
    風雪怒號。
    平陽如故。
    那扇敞開的門,仍舊不曾闔上——
    隻有那白衣的身影,孤立於天地之間,
    一人一城,獨對萬軍。
    另外一邊。
    風雪卷天,聲若萬鬼。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雪線漫過地平,連遠處的山影都被吞沒,隻餘下一抹冷寂的灰。
    平陽城前,那道巨大的北門依舊敞開著。
    雪風自門洞中呼嘯穿出,吹得城下的旌旗獵獵作響。
    三十萬鐵騎的前陣,靜立在雪原之上,氣息凝滯,似乎連盔甲上的霜都被凍結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
    看那一襲白衣的身影。
    他孤身一人,立在門前。
    風雪打在他衣袂上,卻被那一層素色吞得幹幹淨淨。
    他既無甲,也無刃;既無隨從,也無旗幟。
    隻是站在那裏,身形修長,姿態溫靜,眉目之間不顯一絲怒意。
    這靜默,綿長得令人窒息。
    就在眾人心頭惶惑之際,那人忽然開口。
    “怎麽?”
    聲音極淡,卻如風穿鬆林。
    “諸位怎麽不動了?”
    他微微側首,眼神從那一片黑壓壓的軍陣上緩緩掠過,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平靜。
    “你們不就是來打平陽城的麽?現在城池就在你們眼前,城門還是開著的——諸位還等什麽呢?”
    風在那一刻似乎停了。
    眾人一怔。
    那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地傳進每個人耳中。
    就連拓跋努爾,也在那一瞬間怔住。
    他沒想到,那人會這樣說。
    不是怒喝,也不是求和。
    不是挑釁,更不是鎮嚇。
    那語氣平淡至極,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他所麵對的並非三十萬鐵騎,而隻是一些遲疑的客人。
    拓跋努爾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緊,指節在鐵手套下發出輕微的“哢哢”聲。
    他目光凝固,死死地盯著那白衣人,心底卻湧起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
    他看不透——
    那人為何能如此鎮定?
    風雪灌入他的耳中,呼嘯聲仿佛被抽離,隻剩下心跳在胸腔裏“咚咚”作響。
    對方孤身立於門前,一身素衣,在風雪之中幾乎與天地同色。
    若不是他親眼所見,拓跋努爾簡直要以為,那是某種錯覺,是風雪幻出的影。
    “……你是何人?”
    拓跋努爾的聲音低沉,像是從喉底擠出來。
    他目光不移,冷冽如刃。
    “莫非,你就是——”
    話未盡,便戛然而止。
    他盯著那張清俊的麵容,心中驟然閃過一個名字。
    ——蕭寧。
    大堯之皇。
    那段時間,北境傳言不斷。
    傳聞這位年少的皇帝,曾是京城第一紈絝。
    荒唐無度,恣意任性;
    登基之後,更是輕薄朝政,喜怒無常。
    拓跋努爾從未將那些傳言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大堯不過是個內亂未平的腐國。
    一個以紈絝登基的少年天子,又能翻出什麽浪花?
    那時他甚至笑言:
    “此等主上,若非天命庇佑,早應被自己玩死。”
    可如今,當他親眼看見這人——
    當他看見這人站在他麵前,麵對三十萬鐵騎,卻能平靜如初——
    那所有的笑意,盡數化為驚懼與不解。
    “在下,蕭寧。”
    那人輕輕一拱手,語氣溫潤如玉。
    “諸位,應當聽過在下的名字。”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平平淡淡,連寒風都似被這語氣壓下半分。
    每個字都清晰,卻沒有絲毫的自誇或威勢。
    他像在與人寒暄,又像在宣告天地。
    拓跋努爾的眼神驟然收緊。
    ——蕭寧。
    果然,是他。
    這一瞬間,他心中升起的情緒極其複雜。
    他原本以為,這位所謂的皇帝,要麽驚慌,要麽跪地乞命;
    要麽閉門死守,要麽倉皇逃遁。
    而不是——
    如此鎮然。
    他甚至沒有動怒,也沒有高傲的架子。
    那份姿態,既非王者俯瞰,也非凡人謙卑。
    隻是極自然地立在那裏。
    仿佛他才是這片風雪的主人,而所有來者,都隻是路過的客人。
    拓跋努爾心頭忽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風冷。
    是那人身上散發出的某種——不容輕侮的力量。
    他明白,那並非氣勢。
    因為這人身上沒有半分“壓人”的意。
    那是一種更深、更靜的力量,像是沉睡在他血脈深處的某種自信。
    那種自信,不來源於兵權,不來源於謀略,甚至不來源於天命。
    而是——來自他自己。
    拓跋努爾不由得將自己代入。
    若此刻站在那敞開的城門前的是他——
    若他身後空無一兵,眼前卻是三十萬鐵騎……
    他能否如此鎮定?
    哪怕知道城中藏有伏兵,哪怕此行是計中計,他也斷不敢如此一人獨出,以己之身為餌,直麵敵鋒。
    那不是膽識能解釋的事。
    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魄力,一種以命為矛、以心為陣的孤決。
    他自認並非懦人,征戰多年,從不避死;
    可若要他像這般——獨身一人,挺立風雪之中,以一己之軀對抗天下之勢……
    他忽然發現,自己做不到。
    胸口的血,因這念頭而微微翻騰。
    拓跋努爾沉默了。
    一種名為“敬”的情緒,在他心底隱隱滋生,卻又被他強行壓下。
    他不能承認——一個敵國的皇帝,竟讓他心生敬意。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胸腔灼熱,喉頭發緊。
    目光重新落在那白衣人身上。
    那人依舊靜立風雪中,神色如故,衣袂輕揚,眉目淡然。
    仿佛他不是來等死的,而是來等命的。
    拓跋努爾注視良久,神色漸漸沉下。
    他心底那一絲輕蔑,徹底消散。
    是的,他終於明白。
    這人不是“紈絝”。
    他是真正的——帝王。
    他不是憑血統繼位的少年,而是敢以一身為國的君。
    這等膽魄,已超越智謀,也超越生死。
    他征戰二十載,自認見盡人心。
    可此刻,他忽然生出一種罕見的茫然:
    若天下皆有此種人,又有誰能敵?
    風雪愈烈。
    他坐在馬上,胸口起伏,心中一句話久久不散:
    ——“若我為他,此刻已不敢出城。”
    風聲掠麵,他的目光依舊釘在那人身上。
    那份從容,那份靜定,猶如山巒佇立,不可撼動。
    拓跋努爾終於輕輕吐出一口氣。
    這口氣,仿佛吐出了自己多年累積的傲氣與狂意。
    他抬起頭,神色複雜,目光微動,
    心底第一次,
    在敵軍當前的風雪裏,
    生出了——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