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1章 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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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燕回卻並未在意眾人的反應。
    她看著蕭寧,語氣平靜而認真。
    “臣女久聞中原詩文講究格律、聲律、對仗與意境。”
    她稍作停頓,繼續說道。
    “可若過分拘泥格律,是否會束縛文思。”
    “若隻求意境,又是否會失卻規範。”
    這幾句話,說得並不複雜。
    卻明顯不是外行隨口一問。
    莊奎忍不住輕吸了一口氣。
    他對兵法熟稔,卻對詩文一道,幾乎一竅不通。
    趙烈同樣有些意外。
    他沒想到,拓跋燕回會在這種場合,提出這樣的問題。
    更讓人遲疑的是。
    這種問題,沒有標準答案。
    稍有不慎,便會顯得淺薄。
    不少人已經開始替蕭寧擔心。
    在他們看來,這已不再是治國之道。
    而是純粹的學問之爭。
    拓跋燕回卻顯得極為從容。
    她顯然不是故意刁難。
    而是真心想聽蕭寧的看法。
    蕭寧聽完之後,神色依舊平靜。
    他沒有立刻作答。
    而是反問了一句。
    “公主以為,詩文是寫給誰看的?”
    這個問題,讓不少人一愣。
    拓跋燕回也微微怔了一下。
    她思索片刻,答道。
    “自然是寫給人的。”
    蕭寧點了點頭。
    “既然是寫給人的。”
    “那格律,便隻是工具。”
    這句話一出。
    堂內不少人,下意識豎起了耳朵。
    蕭寧繼續說道。
    “工具,本是為了幫助表達。”
    “而不是為了取代表達。”
    他語氣不疾不徐。
    “若格律能助意,則用之。”
    “若格律反傷意,則舍之。”
    莊奎聽到這裏,仍舊有些茫然。
    但他能感覺到。
    蕭寧的話,並不空泛。
    拓跋燕回眼神微動。
    “陛下的意思是,格律不重要?”
    蕭寧搖了搖頭。
    “恰恰相反。”
    “格律很重要,但不是唯一重要。”
    他說得極為清楚。
    “初學者,需以格律立骨。”
    “成熟者,方可破格而行。”
    這番話,讓清國公不由得輕輕點頭。
    他忽然意識到。
    這與治國之理,竟有幾分相通。
    蕭寧繼續解釋。
    “若無格律,詩文易散。”
    “若唯格律,詩文易死。”
    他說這話時,並未刻意強調。
    卻讓人聽得十分明白。
    趙烈低聲道了一句。
    “這倒像是在說法度與變通。”
    蕭寧看了他一眼。
    “本質上,確實如此。”
    拓跋燕回此刻,已經完全收起了試探之意。
    她認真追問道。
    “那陛下以為,格律之中,何者最重?”
    這個問題,更進一步。
    不少人已經徹底聽不懂了。
    蕭寧卻依舊沒有遲疑。
    “聲律次之。”
    “對仗次之。”
    “情理為先。”
    他語氣平穩。
    “若無情理,再工整的詩,也隻是堆砌。”
    這句話,讓拓跋燕回心中一震。
    她隱約意識到。
    蕭寧對文學的理解,並非表麵功夫。
    蕭寧繼續說道。
    “中原詩文之所以重格律。”
    “是因為文字承載記憶,需傳之後世。”
    他話鋒一轉。
    “但真正能流傳的。”
    “從來不是規矩。”
    莊奎忍不住問道。
    “那是什麽?”
    蕭寧答得極快。
    “是共鳴。”
    這一刻。
    堂內徹底安靜了下來。
    拓跋燕回怔怔地看著蕭寧。
    她忽然發現。
    這個答案,簡單,卻極難反駁。
    蕭寧繼續補充。
    “格律,是為了讓更多人聽懂。”
    “情理,是為了讓人願意記住。”
    他說到這裏,微微停頓。
    “二者若能並行,自是上品。”
    清國公輕聲歎了一句。
    “這已經不是學問之爭了。”
    趙烈點頭。
    “這是取舍之道。”
    拓跋燕回此時,已經完全服氣。
    她原本隻是想試一試。
    卻沒想到,反被對方徹底說服。
    她鄭重行禮。
    “臣女受教了。”
    蕭寧隻是點了點頭。
    並未露出絲毫自得。
    莊奎忍不住低聲感歎。
    “連這都懂。”
    “陛下到底還有什麽不會的。”
    趙烈沒有接話。
    但眼神之中,已多了幾分由衷的敬服。
    清國公此刻,心中隻剩一個念頭。
    今日所見。
    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拓跋燕回重新落座。
    她看向蕭寧的目光中。
    已不隻是欣賞。
    那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認可、乃至傾佩。
    拓跋燕回在聽完蕭寧關於格律的解釋後,神情明顯多了幾分認真。
    她略一沉吟,忽然抬眼看向蕭寧,語氣中再也沒了試探,更多的帶著的是無盡的興趣。
    “倒是沒想到,陛下對格律之學,也如此通曉。”
    “聽完陛下的解答,我隻覺得無盡通透!”
    她頓了頓,像是順勢而起的念頭,卻又並非隨口一說。
    “所以,不如今日,借著這般機遇,索性再賦詩一首,如何?”
    這話一出,大堂內頓時安靜了片刻。
    莊奎等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顯然沒料到話題會忽然轉到這裏。
    拓跋燕回卻並未在意旁人的反應,而是繼續說道。
    “來的路上,我見北境風物,與中原大不相同。”
    “山寒地瘦,卻自有一股清勁之氣。”
    她略作回憶,又補了一句。
    “途中正好看到了成片的竹子,還有幾株傲雪而立的梅花。”
    “不如,咱們便以這兩物為題,各賦一首如何?”
    這提議說得自然,卻並不簡單。
    竹與梅,皆是中原詩文中反複吟詠之物,最忌流俗。
    若無真才實學,極易落入舊句舊意之中。
    顯然,這並非隨意消遣,而是真正的較量。
    蕭寧聽完,隻是輕輕一笑。
    他並未推辭,也未多言,隻是點了點頭。
    “既然公主有興,那便如此。”
    隨後,他抬手示意。
    “公主先請。”
    拓跋燕回也不扭捏。
    她微微頷首,語氣平穩。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選梅。”
    這話落下,她目光微斂,神情漸漸收斂了幾分。
    顯然,她並非臨時起意,而是早已有所構思。
    片刻之後,拓跋燕回緩緩開口。
    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
    “寒枝不與百花同,獨向霜天立晚風。”
    “雪壓香凝人未覺,一身清骨在孤叢。”
    “未因歲暮顏色改,偏向嚴冬氣自雄。”
    “若問此心何所似,孤山夜月一枝紅。”
    詩句落下,大堂內先是一靜。
    緊接著,清國公率先撫掌。
    “好詩。”
    “字句穩健,用意清明。”
    他的讚歎並非客套。
    梅花之詩,最易流於空談清高,而此詩卻落在“氣”與“骨”之上。
    莊奎等人也紛紛點頭。
    有人低聲感歎。
    “格律嚴整,卻不板滯。”
    也有人由衷說道。
    “梅花寫得不俗。”
    很快,議論聲漸起。
    不少人心中都生出幾分感慨。
    格律詩詞,本就是大堯的傳統。
    可今日卻由一位大疆公主,寫出如此水準。
    清國公再次開口,語氣中多了幾分真誠。
    “未曾想,貴國公主在詩文一道,也有這般造詣。”
    莊奎接口說道。
    “確實令人佩服。”
    這一刻,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了蕭寧。
    方才的讚歎,反而讓接下來的吟詩,變得更有分量。
    蕭寧並未立刻開口。
    他隻是緩緩站起身來。
    衣袖微動,神色依舊平靜。
    那姿態,並不像是在應對一場比試。
    更像是隨手而為。
    卻偏偏讓人無法輕視。
    大堂內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有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也有人在心中暗暗揣測。
    拓跋燕回的詩,已然立住了。
    接下來這一首,若稍有遜色,便會立刻分出高下。
    蕭寧站定之後,目光掃過堂中眾人。
    隨後,語氣平和地開口。
    顯然,他已經準備好了吟詩。
    蕭寧站定之後,並未立刻開口。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大堂眾人,神色從容,沒有半點刻意營造的意味。
    那份鎮定,讓原本略顯熱鬧的議論聲,漸漸低了下去。
    莊奎最先察覺到氣氛變化,下意識地收了聲。
    趙烈也不再交談,隻是抬眼看著蕭寧,神情認真。
    清國公與拓跋燕回,同樣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蕭寧身上。
    此刻,已經沒有人再將這當成一場單純的吟詩取樂。
    先前一連串治國、用兵、統禦人心的回答,早已讓眾人明白。
    蕭寧每一次開口,背後都不會隻是表麵。
    蕭寧略微停頓了一瞬。
    隨後,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十分清晰。
    “咬定青山不放鬆。”
    這第一句一出,堂內便有人神情微動。
    並非因為詞句陌生,恰恰相反,是因為太過熟悉。
    關於竹,在大堯士林之中,可謂耳熟能詳。
    可正因如此,反倒讓人心中一緊。
    熟題,最難寫,也最容易被人比較。
    蕭寧卻未受影響,語氣依舊平穩。
    他繼續吟道。
    “立根原在破岩中。”
    這一句落下,清國公的眼神明顯一變。
    若說第一句尚在寫景,這一句,已經隱隱透出立意。
    破岩之中立根。
    並非良土,並非沃壤。
    卻偏偏能夠生根、生長。
    趙烈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
    他忽然意識到,這首詩,恐怕並非隻是寫竹。
    蕭寧沒有停頓。
    第三句隨之而出。
    “千磨萬擊還堅勁。”
    這句話一出,大堂內已有幾人暗暗吸了口氣。
    這一句,已經不再遮掩。
    那種堅韌之意,幾乎躍然紙上。
    莊奎聽到這裏,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
    “好一句千磨萬擊。”
    他雖不擅詩文,卻最懂得“磨”與“擊”的分量。
    這不是紙上談兵,而是真正經曆過打磨之人,才能寫出的句子。
    蕭寧的聲音,依舊沉穩。
    他吟出了最後一句。
    “任爾東西南北風。”
    四句詩,至此落定。
    大堂之內,卻沒有立刻響起聲音。
    短暫的安靜,反而顯得格外清晰。
    那不是冷場,而是眾人正在消化這首詩的意味。
    清國公最先回過神來。
    他的目光,在蕭寧身上停留了片刻。
    隨後,又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這首詩,並不華麗。
    甚至可以說,極其樸素。
    可正是這種樸素,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拓跋燕回的神情,也變得認真起來。
    她原本是以梅花詩起意,本意是比格律、比文采。
    可此刻,她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帶到了另一層。
    這首詩,寫的是竹。
    可字裏行間,卻全是人。
    趙烈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不是寫景詩。”
    他聲音不大,卻很篤定。
    “這是立誌。”
    莊奎聞言,用力點頭。
    “對。”
    “這根本不是給人看的風景。”
    清國公這時,才緩緩撫掌。
    一下。
    又一下。
    掌聲並不急促。
    卻極為鄭重。
    “好詩。”
    清國公開口時,語氣中已沒有半點外交上的客套。
    他抬頭看向蕭寧,神情複雜。
    “此詩,勝在更高的氣骨。”
    這句話,說得極重。
    在清國公這樣的人口中,“氣骨”二字,幾乎等同於最高評價。
    而更高二字,可想而知!
    拓跋燕回也點了點頭。
    她沒有急著稱讚,而是認真地說道。
    “這首詩,不取巧,不借典。”
    “可偏偏,讓人無法反駁。”
    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
    目光再次落在蕭寧身上。
    “就像陛下方才所言治國之策。”
    這一句話,讓不少人心中一震。
    詩與人,在這一刻,竟隱隱重合。
    趙烈此時已經徹底服氣。
    他向前一步,拱手說道。
    “陛下此詩,與其說是吟竹。”
    “不如說,是在自述。”
    這話一出,莊奎等人紛紛點頭。
    他們也聽明白了。
    破岩之中立根。
    千磨萬擊不退。
    任爾四方風雨。
    這哪裏隻是寫竹。
    這分明是在說,一個從困局中起身的帝王。
    清國公緩緩呼出一口氣。
    他的背後,甚至隱隱有些發涼。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眼前這個年輕的皇帝。
    並不是靠運氣登上那個位置的。
    也不是靠權謀僥幸立住腳跟。
    這首詩裏所寫的。
    正是他一路走來的寫照。
    拓跋燕回沉默良久,才再次開口。
    “陛下這一首。”
    “比梅花,更冷。”
    這評價,並非貶低。
    而是一種極高的認可。
    梅花寫清。
    竹石寫硬。
    而“硬”,在這世道之中,往往比“清”更難。
    大堂之內,再無人質疑。
    不論是對詩。
    還是對人。
    蕭寧站在那裏。
    神情依舊淡然。
    仿佛方才所吟,不過是隨口而出。
    可所有人都清楚。
    這一首詩。
    已經將他此前所有的謀略、格局與誌向。
    全部,釘死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