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2章 說出口的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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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雨剛過,南風就帶了些燥熱,吹得院中的苦楝樹落了滿地紫花。槐花蹲在籬笆邊,畫夾上正勾著新栽的黃瓜苗,嫩黃的卷須像小手似的抓著竹竿,葉尖沾著的晨露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傻柱在翻曬麥種呢,”張奶奶端著個竹篩從東廂房出來,篩裏的麥粒滾得沙沙響,“再曬兩天就能播了,三大爺說今年得種早些,能避開麥蚜蟲。”槐花抬頭時,正看見傻柱把竹匾往高處挪,他踮著腳,藍布褂子的後襟被風掀起,露出腰間磨得發亮的布帶——是去年用玉米皮編的,比皮帶還結實。
三大爺蹲在麥種旁,戴著老花鏡挑揀癟粒,指尖捏著顆空殼往簸箕裏扔:“十顆裏摻兩顆癟的,播下去準保浪費地力。”他忽然從兜裏摸出個小秤,稱出半斤麥種:“我算過,這分量能種三分地,出苗率按八成算,能收二十斤,夠磨五斤白麵。”
許大茂舉著相機在麥種堆前轉,鏡頭懟著飽滿的麥粒拍:“家人們看這麥種!飽滿得能擠出粉來,傻柱哥說這是去年留的頭茬麥,比供銷社買的強十倍!”他忽然把鏡頭轉向槐花的畫夾,“快看槐花畫的黃瓜苗,卷須都帶著勁,像要往天上爬!”
小寶和弟弟舉著木鏟在菜畦邊挖坑,說是要種西瓜。“姐,你說西瓜能長多大?”小寶往坑裏填著細土,額前的碎發被汗粘在腦門上,“王爺爺說他種的西瓜比籮筐還大,能當板凳坐。”弟弟從兜裏掏出顆西瓜籽,小心翼翼地放進坑底:“我要種出最甜的,給張奶奶吃。”
傻柱把曬好的麥種收進布袋,轉身去修犁。犁鏵在牆根鏽得發烏,他用砂紙蘸著水打磨,火星子隨著摩擦濺起來,落在地上的苦楝花瓣上,像撒了把金粉。“這犁得磨亮些,”他對蹲在旁邊看的槐花說,“不然翻地時費勁,三大爺說鈍犁比快犁多費三成力氣。”
張奶奶在廚房蒸榆錢窩窩,新摘的榆錢綠得發顫,混著玉米麵在籠屜裏冒熱氣。“傻柱,歇會兒來吃窩窩,”她掀開籠蓋喊,白汽裹著清香漫出來,“剛摘的榆錢,嫩得很。”三大爺挑完麥種湊過去,伸手就要拿,被張奶奶拍了下手背:“洗手去,滿手的灰,吃了拉肚。”
槐花翻開畫夾新的一頁,把傻柱磨犁的樣子畫下來。他弓著背,砂紙在犁鏵上劃出弧線,臂上的青筋像蚯矬似的鼓著,腳邊的苦楝花瓣積了薄薄一層,紫得像浸了酒。許大茂舉著相機拍他磨出的汗:“家人們看這汗珠!砸在地上能洇出坑,這才是莊稼人的勁兒!”
晌午的日頭曬得人發懶,院角的狗趴在陰影裏吐舌頭。傻柱把磨亮的犁扛到牛棚,三大爺蹲在門檻上數榆錢窩窩:“一共二十四個,每人四個正好,多出來的留著當晚飯。”他忽然指著西牆根的空地:“那兒能種兩行豆角,我算過,行距一尺,株距五寸,結的豆角能從夏至吃到立秋。”
槐花啃著窩窩,忽然發現傻柱的布鞋鞋底磨出個小洞,露出裏麵的蘆花。她悄悄把這事記在心裏,昨天剛從供銷社扯的藍布還在炕頭,正好能納雙新鞋底。去年給傻柱做的棉鞋他總舍不得穿,說是要留到冬天趕集時穿,結果鞋幫都放得發脆了。
下午,傻柱套上老牛去村西頭耕地。牛蹄踩在新翻的土地上,發出悶悶的“咚咚”聲,犁鏵切開的土塊像波浪似的往兩邊翻,散著潮濕的腥氣。槐花扛著畫夾跟在後麵,把這景象畫在紙上:老牛的尾巴甩得悠閑,傻柱扶著犁把的手穩如磐石,遠處的麥苗青得像潑了墨,風過時掀起層層綠浪。
三大爺跟在犁溝後麵撒化肥,手一抖一撒,勻得像用尺子量過:“每畝地八十斤,不多不少,多了燒苗,少了長不壯。”他忽然喊住傻柱:“往東挪半尺,那片地底下有石頭,我去年記在賬本上了。”
許大茂舉著相機在田埂上跑,褲腳沾了半截泥:“家人們看這春耕圖!牛拉犁,人扶把,撒化肥,這才是最地道的春天!”他忽然蹲下來拍犁溝裏的蚯蚓,“看這蚯蚓多肥,說明咱的土地多肥沃,種啥長啥!”
傍晚收工時,夕陽把牛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傻柱牽著老牛往回走,犁鏵在肩上晃悠,叮當作響。槐花跟在後麵,畫夾裏的紙被風吹得嘩嘩響,最後一頁上,她畫了朵落在犁鏵上的苦楝花,紫得像滴在黃土地上的血。
張奶奶在院門口等他們,手裏端著盆溫水:“快擦擦臉,我燉了綠豆湯,晾著呢。”三大爺進門就往屋裏鑽,說是要記今天的賬,算盤珠子劈裏啪啦響了半宿,最後在賬本上記下:“化肥二十斤(四塊),麥種五斤(一塊),人工不算錢,預計秋收小麥二百斤(四十塊),淨利潤三十五塊,劃算。”
夜裏,院裏的苦楝花還在落,像下著場紫色的雨。槐花坐在燈下納鞋底,藍布在膝蓋上攤開,頂針在指間發亮。傻柱在灶房劈柴,斧頭落下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著誰。她忽然想起下午在地裏,傻柱彎腰撿起草裏的麥種,說“一顆都不能浪費”,那認真的樣子,比畫裏的任何景致都動人。
許大茂把白天拍的照片導進電腦,屏幕上的春耕圖在夜色裏泛著光:“家人們,你們看這土地多像張紙,傻柱哥的犁就是筆,一犁下去,就寫出了整個夏天的盼頭。”他忽然指著照片角落的苦楝花,“這紫色太妙了,像槐花畫裏沒幹的墨。”
張奶奶在炕頭縫補傻柱的舊衣裳,針腳在月光下連成線。“明天該種豆角了,”她對納鞋底的槐花說,“你去叫上小寶他們,幫忙扶苗。”槐花點點頭,針尖在布上紮出細密的眼,忽然覺得這針眼像地裏的犁溝,每一道都藏著日子的根。
天快亮時,槐花被雨聲驚醒。推窗一看,苦楝花被雨打落了滿地,新翻的土地吸飽了水,泛著油亮的黑。傻柱披著蓑衣在院裏收麥種,竹匾上的雨珠滾成串,像誰在上麵掛了串水晶。
她知道,這場雨過後,麥種該發芽了,豆角該紮根了,苦楝樹該抽出新葉了。而她的畫夾,還要繼續畫下去——畫拔節的麥苗,畫攀爬的豆角,畫傻柱在田埂上的身影,畫那些藏在泥土裏的,帶著濕氣的希望。
隻是她沒注意,納了一半的鞋底上,落了朵被雨打濕的苦楝花,紫得發暗,像個沒說出口的字,印在布紋深處。
立夏的日頭帶著股蠻橫的熱,曬得院中的水泥地發燙。槐花坐在老槐樹下的竹涼椅上,畫夾支在膝蓋上,正給剛結果的西紅柿描色。青綠色的果子掛在枝頭,像綴了串小燈籠,葉間藏著的七星瓢蟲紅得發亮,翅膀上的黑點用墨筆點得圓滾滾的,透著股憨態。
“傻柱在修水車呢,”張奶奶端著個陶盆從井邊回來,盆裏的井水湃著黃瓜,綠得能掐出汁,“東溝的水田該灌了,三大爺說再等三天不澆水,稻苗就得蔫。”槐花抬頭時,正看見傻柱蹲在院角的水車旁,手裏攥著扳手擰螺絲,藍布褂子的後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漬,像幅沒幹透的水墨畫。
三大爺背著手站在菜畦邊,手裏捏著根竹片,時不時往西紅柿藤上敲:“我算過,每株留四個果最合適,多了養分不夠,結的果子小。”他忽然指著被蟲咬的葉子,“這是棉鈴蟲幹的,得噴點辣椒水,我昨天泡好了,在灶房窗台上。”竹片劃過葉尖,震落的露珠滴在他的布鞋上,洇出個小小的圓斑。
許大茂舉著相機在西紅柿架下鑽來鑽去,鏡頭對著青果子拍特寫:“家人們看這嫩果!帶著絨毛呢,再過半個月就能變紅,咬一口準保酸掉牙!”他忽然被藤蔓絆了個趔趄,手忙腳亂扶住架子,驚得幾隻蜜蜂“嗡嗡”飛起來,“哎喲,差點把這小寶貝碰掉了!”他指著最小的那顆果子,比拇指還小,卻挺得筆直,像個倔強的小哨兵。
小寶和弟弟舉著網兜在院裏追蜻蜓,網兜是用竹篾彎的圈,蒙著紗巾,邊角還沾著些西紅柿花的黃粉。“姐,你看我逮的紅蜻蜓!”小寶把網兜舉到槐花麵前,蜻蜓的翅膀閃著金屬光澤,停在紗巾上一動不動,“王爺爺說紅蜻蜓比藍蜻蜓稀罕,能帶來好運氣。”弟弟跟著點頭,從兜裏掏出個玻璃罐,罐口蒙著紗布:“要能養到秋天,說不定能變蝴蝶。”
傻柱把水車修好了,站起來捶了捶腰,鐵製的水車葉片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下午去東溝灌水,”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三大爺說那片水田得灌兩小時才能澆透,我得早點去。”槐花看著他手腕上的舊傷——去年修水車時被鐵片劃的,現在還留著道淺疤,像條淡紅色的蚯蚓。
張奶奶把湃好的黃瓜切成條,碼在盤子裏撒上鹽,脆生生的響聲隔著老遠都能聽見。“快來吃,”她往每個人手裏塞了根,“剛從井裏撈出來的,涼絲絲的解膩。”傻柱咬了口黃瓜,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他趕緊用手背擦,卻蹭得滿臉都是綠,引得小寶他們直笑。
三大爺邊吃黃瓜邊算賬:“這根黃瓜五兩重,我算過,菜畦裏的黃瓜能收三十斤,夠吃到立秋,比買省六塊錢。”他忽然指著院角的向日葵,“該打頂了,把頂上的芽掐了,養分能往花盤上聚,我算過,打頂的花盤比不打的大兩圈。”
槐花翻開畫夾,在新的一頁上畫傻柱修水車的樣子。他蹲在地上,扳手在手裏握著,水車的鏈條纏著些幹草,腳邊的工具箱敞開著,螺絲、墊片撒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銀。許大茂舉著相機湊過來看,指著畫裏的蜜蜂說:“這蜜蜂畫得神了,連翅膀上的紋路都看得清,比我拍的照片還像真的。”
午後的日頭更毒了,院裏的狗趴在樹蔭下吐舌頭,舌頭紅得像團火。傻柱扛著水車零件往東溝走,三大爺背著水壺跟在後麵,兩人的影子在地上縮成兩個小黑點。槐花要跟著去,被張奶奶拉住:“日頭太毒,別曬中暑了,在家畫院裏的絲瓜藤吧,今早我看又爬高了半尺。”
絲瓜藤纏著竹竿往上爬,葉子遮得密不透風,底下掛著的絲瓜像條條綠蛇,最長的那根快拖到地上了。槐花搬了把竹凳坐在藤下,筆尖在紙上遊走,把絲瓜的紋路畫得清清楚楚,葉間的蚜蟲用赭石色點得極小,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許大茂舉著相機拍她畫畫的側影:“家人們看這光影!槐樹葉的影子落在畫紙上,斑斑點點的,比特意打的燈光還美!”
小寶和弟弟在藤下玩“過家家”,用泥巴捏了個小灶台,把黃瓜頭當菜炒。“姐,你要不要來吃?”弟弟舉著塊泥巴做的“餅”,上麵還插著根絲瓜花,“我做的餅可香了,放了好多‘鹽’。”小寶在旁邊搭“房子”,用碎磚塊壘了個歪歪扭扭的牆,說是給他們的“家”。
傍晚,傻柱和三大爺從東溝回來,褲腳沾著泥,臉上曬得通紅。“稻苗喝飽水了,”傻柱把水車零件放在牆根,“明天再去看看,別讓水漫出來。”三大爺數著水壺裏剩下的水:“還剩半斤,我算過,來回四裏地,耗水一斤半,這水壺容量正好。”
張奶奶在廚房烙蔥花餅,麵餅在鏊子上“滋滋”冒油,香味混著柴火的煙味飄滿院。“快洗手吃飯,”她用鍋鏟把餅盛出來,金黃的餅上撒著芝麻,“傻柱多吃點,下午幹活費力氣。”傻柱捧著餅蹲在門檻上吃,餅渣掉在地上,引來幾隻小雞啄食,他抬腳給小雞讓了讓地方,自己往旁邊挪了挪。
夜裏,起了點風,吹得絲瓜藤“沙沙”響。槐花坐在燈下,給下午的絲瓜藤畫上色。葉子用了深淺不一的綠,絲瓜塗成嫩綠色,上麵的絨毛用白色的細點標出,許大茂的相機落在藤下,鏡頭蓋沒蓋,像隻睜著的眼睛。傻柱在院裏劈柴,斧頭落下的聲音“咚咚”響,和著遠處的蛙鳴,像支熱鬧的夜曲。
三大爺的算盤響了半宿,最後在賬本上記下:“修水車零件(五毛),灌水耗時兩小時(不算錢),稻苗預計增產十斤(五塊),淨利潤四塊五,劃算。”他把賬本合上,對著窗外的月亮笑,覺得這賬算得心裏踏實。
張奶奶在燈下縫補傻柱的草帽,帽簷破了個洞,她用青布條補成片絲瓜葉的形狀。“明天還得去東溝,”她對旁邊研墨的槐花說,“給傻柱帶上這草帽,能擋擋日頭。”槐花點點頭,目光落在畫夾上的絲瓜,忽然覺得,這立夏的日子就像這藤蔓,看著慢悠悠的,卻在暗地裏使勁兒長,憋著股勁兒要爬滿整個架子,把陰涼和果實都給出來。
許大茂把白天拍的照片導出來,在電視上翻看著:傻柱修水車的背影、三大爺掐西紅柿芽的認真、孩子們玩泥巴的樣子……最後停在槐花的畫紙上:“這絲瓜畫得太真了,我都想伸手去摘了,這才是真正的田園生活!”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傻柱就戴著新補的草帽往東溝去了。槐花趴在窗台上,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楊樹林裏,草帽上的“絲瓜葉”在晨光裏晃了晃,像隻綠色的蝴蝶。她翻開畫夾新的一頁,準備畫東溝的稻苗——聽說澆了水的稻苗直挺挺的,像片綠色的海洋。
隻是她沒注意,畫夾裏那頁西紅柿的畫紙上,不知什麽時候落了根傻柱的頭發,黑黢黢的,像根細細的線,一頭連著青果,一頭係著遠方的稻浪。
東溝的稻浪果然沒讓人失望。
槐花跟著傻柱往水田走時,晨露還沾在褲腳,踩過田埂的野草,濕涼的水汽順著腳踝往上爬。傻柱走在前麵,草帽上的“絲瓜葉”補片被風掀得翻飛,像隻總想出逃的綠蝴蝶。他忽然回頭喊:“慢點走,田埂滑。”話音剛落,自己腳下一崴,差點摔進旁邊的水窪,引得槐花笑出了聲。
“笑啥?”他撓撓頭,耳根紅了,“這田埂去年被雨水衝垮過,我還沒來得及修。”說著彎腰扯了把長草,往鬆動的泥裏塞,“這樣能墊穩點。”手指插進泥裏時,濺起的泥水沾在手腕的舊疤上,紅痕混著土黃,倒像是添了道新紋。
水田確實像片綠海。剛澆過水的稻苗直挺挺立著,葉尖掛著水珠,風過時齊刷刷地彎腰,又齊刷刷地挺起,嘩嘩的聲浪裏裹著泥土的腥氣。傻柱蹲在田埂邊,伸手撥了撥稻葉:“你看這根須,白嫩嫩的,說明水澆得正好。”他指尖劃過水麵,驚起一串細小魚苗,銀閃閃地竄向深處,“前幾年總旱,稻苗長得跟枯草似的,今年有這水車,總算能踏踏實實等秋收了。”
槐花把畫夾支在草垛上,筆尖沾了點清水,在紙上暈出淡淡的濕痕。她想畫這翻湧的綠浪,畫傻柱蹲在田埂上的背影,畫葉尖的水珠滾進水裏的瞬間。可下筆時,目光總忍不住往傻柱的手腕瞟——那道疤在晨光裏泛著淺紅,像條醒著的小蛇,讓她想起去年他受傷時,自己用灶膛灰給他止血的樣子。
“你畫啥呢?”傻柱不知什麽時候湊了過來,呼吸掃過她的耳廓,帶著點麥秸的幹燥氣息。槐花手一抖,筆尖在紙上劃出道歪線,像條受驚的蚯蚓。
“畫稻苗。”她把畫夾往懷裏攏了攏,卻被他伸手按住紙頁。他的指尖剛從水裏撈出來,帶著涼意,按在紙上洇出個小小的濕圈。
“這道線畫得像我手腕上的疤。”他忽然說,聲音低得像怕驚飛稻葉上的蜻蜓。槐花抬頭時,正撞見他眼裏的光,比稻葉上的水珠還亮,她趕緊低下頭,假裝調整畫具,耳尖卻燙得能煎雞蛋。
遠處傳來三大爺的吆喝聲,他背著個竹筐,正往稻埂上撒草木灰。“傻柱!過來幫把手!這灰得撒勻了,不然招蟲!”傻柱應了聲,臨走前往槐花手裏塞了個東西,硬邦邦的,還帶著他手心的汗。
是顆田螺殼,洗得幹幹淨淨,內壁泛著珍珠似的光。“昨天在水溝裏撿的,”他撓撓頭,“看你畫裏總缺個小物件,墊畫夾腳正好。”說完轉身就跑,草帽上的綠蝴蝶補片在綠浪裏一顛一顛,像要融進這無邊的綠裏。
槐花捏著田螺殼,忽然覺得這東溝的風都變甜了。她把殼墊在畫夾底下,筆尖再次落在紙上時,那道歪線被改成了條小魚,尾巴翹得老高,像是在追傻柱跑遠的影子。
三大爺撒完草木灰,蹲在田埂上抽煙,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傻柱這小子,”他忽然開口,煙袋杆往鞋底磕了磕,“去年你發燒那陣,他半夜跑三裏地去請李大夫,回來時摔進泥溝,腿上劃的口子比我這煙袋杆還長。”槐花握著畫筆的手頓了頓,目光穿過稻浪,落在傻柱彎腰搬水車零件的背影上,他的褲腳卷到膝蓋,小腿上果然有塊淺褐色的疤,像片沒長好的皮。
“他總說你畫得好,”三大爺又說,煙圈在他眼前散開,“說你畫的小雞仔比咱家老母雞下的蛋還真,畫的雲彩能看出風往哪吹。前幾天還問我,送姑娘家啥東西不丟人,我說你畫夾裏缺個鎮紙,他就真去水溝裏摸田螺殼了。”
槐花的心像被稻葉掃過,癢癢的,又有點酸。她低頭看畫紙上的小魚,忽然覺得該添點什麽。筆尖蘸了點赭石,在魚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田螺殼,殼上還點了滴水珠,像沒擦幹的淚。
傻柱扛著水車零件往回走時,褲腿上沾了片稻葉,綠得發亮。他把零件放在田埂上,蹲在槐花旁邊看畫:“這田螺殼畫得像!比我撿的那個圓。”槐花沒說話,隻是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了塊地方。他猶豫了一下,慢慢坐下來,膝蓋幾乎貼著她的膝蓋,稻葉在兩人之間晃悠,碰得皮膚發癢。
“三大爺跟你說啥了?”他忽然問,聲音有點發緊。
“說你摔進泥溝的事。”槐花盯著畫紙,不敢看他。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稻浪嘩嘩地響,像在替他回答。過了不知多久,他才用手指頭摳著田埂上的泥,小聲說:“那時候你燒得迷迷糊糊,總喊冷,我怕李大夫來晚了……”
“我知道。”槐花打斷他,聲音輕得像霧,“你把棉襖脫給我蓋的時候,我醒了一下。”
傻柱猛地轉頭看她,眼裏的光比正午的日頭還烈。槐花趕緊把畫夾合上,站起身往回走,草帽上的綠蝴蝶補片蹭過稻穗,帶起一串細碎的露珠,落在她的後頸,涼得像他剛才按在她手背上的指尖。
回到院裏時,張奶奶正坐在葡萄架下編草繩,竹筐裏堆著剛割的馬藺草,綠得泛著油光。“傻柱呢?”她抬頭問,手裏的草繩在膝頭轉著圈,“我讓他去摘點青辣椒,中午做虎皮青椒。”
槐花往廚房指了指,傻柱正蹲在灶門口添柴,火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把那道舊疤映得發紅。“摘了,在盆裏泡著呢。”他頭也不回地喊,柴火“劈啪”響,像在替他掩飾什麽。
張奶奶衝槐花眨眨眼,壓低聲音:“這小子,剛才回來時臉跟紅辣椒似的,問他啥都支支吾吾。”她把編好的草繩遞給槐花,“給,係畫夾用,比繩子軟和,還不磨紙。”草繩帶著馬藺草的清香,在手裏滑溜溜的,像條溫順的小蛇。
午後的日頭曬得人發困,槐花坐在葡萄架下整理畫稿,傻柱在旁邊劈柴,斧頭落下的聲音“咚咚”響,節奏均勻得像打更。忽然聽見“哎喲”一聲,她抬頭時,看見傻柱捂著手指蹲在地上,血從指縫裏滲出來,滴在劈好的柴塊上,紅得刺眼。
“怎麽回事?”她跑過去,抓過他的手一看,拇指被斧頭劃了道口子,皮肉翻著白。“跟你說過劈柴要小心……”話沒說完,就被他反手抓住手腕,他的手心滾燙,帶著柴屑的粗糙感。
“你剛才說……你醒了?”他盯著她的眼睛,睫毛上還沾著點柴灰,“我脫棉襖的時候,你真醒了?”
槐花的心跳得像揣了隻兔子,她想抽回手,卻被他抓得更緊。葡萄葉的影子落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的,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又認真又莽撞。“嗯。”她輕輕應了聲,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他忽然笑了,嘴角咧得老大,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連帶著眼角的細紋都擠了出來。“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他撓撓頭,另一隻手趕緊捂住流血的拇指,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眼裏的光比灶膛裏的火還旺。
“傻不傻?”槐花從屋裏翻出布條,按住他的傷口,力道不自覺地重了些。“流這麽多血還笑。”
“疼,但高興。”他看著她低頭係布條的樣子,聲音軟得像剛蒸好的饅頭,“比吃了蜜還高興。”
葡萄架上的蟬忽然叫了起來,聲嘶力竭的,像是在替這說不出口的歡喜喊加油。槐花係布條的手頓了頓,抬頭時,正撞見他眼裏的自己——頭發被風吹得亂翹,鼻尖沾著點草屑,卻被他看得像塊稀世的寶。
傍晚時,許大茂扛著相機來了,身後跟著小寶和弟弟,兩人手裏捧著個玻璃罐,裏麵裝著隻螢火蟲,屁股亮閃閃的。“家人們快看!這可是稀罕物!”許大茂舉著相機對著罐子拍,“今晚咱們搞個螢火蟲派對,就在院裏葡萄架下,誰也不許缺席!”
傻柱剛把劈好的柴碼成垛,聞言直起身:“我去抓點來,東溝的水溝裏多。”他轉身就要往外跑,被張奶奶拉住:“別去了,天快黑了,溝邊滑。讓小寶他們把這隻放了,明年能引來一群呢。”
小寶噘著嘴不樂意,卻被三大爺拽到身邊:“我算過,一隻螢火蟲能活二十天,放了它,二十天後帶十隻回來,劃得來。”他從兜裏掏出顆水果糖,剝開糖紙塞給小寶,“聽話,糖比螢火蟲甜。”
傻柱沒去抓螢火蟲,卻不知從哪翻出個舊玻璃瓶,往裏麵塞了些幹草,又撒了把小米。“給你,”他把瓶子遞給槐花,耳根紅著,“晚上看書怕蚊子咬,把這個放旁邊,蚊子不喜歡幹草的味兒。”瓶子上還留著他的指痕,帶著柴火氣,暖烘烘的。
天黑透時,葡萄架下點了盞馬燈,昏黃的光透過葉子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星星點點的亮。張奶奶端來切好的西瓜,紅瓤黑籽,甜得像蜜。三大爺數著西瓜籽,說要留著明年種,許大茂舉著相機拍大家吃西瓜的樣子,閃光燈“哢嚓”響,驚得葡萄葉上的露水簌簌往下掉。
傻柱坐在槐花旁邊,手裏攥著那隻裝過螢火蟲的玻璃罐,罐口對著馬燈照,裏麵的幹草在牆上投出晃動的影子,像隻跳舞的小獸。“你看,”他碰碰槐花的胳膊,“像不像你畫裏的那隻小狐狸?”
槐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牆上的影子果然像隻歪頭的狐狸,尾巴翹得老高。她忽然想起白天在東溝畫的那頁畫,小魚旁邊的田螺殼,殼上的水珠,還有傻柱眼裏的光。原來有些歡喜,不用說出口,就像這牆上的影子,藏在光裏,卻明明白白。
夜深時,大家漸漸散去,馬燈的光也暗了下來。傻柱幫槐花收拾畫夾,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筆盒,裏麵的鉛筆滾出來,落在草繩上。他彎腰去撿時,頭發蹭過她的手背,像隻膽小的貓。
“明天還去東溝嗎?”他問,聲音被夜風吹得發飄。
“去,”槐花說,“畫稻苗上的露水。”
他“嗯”了一聲,撿起最後一支鉛筆,輕輕放進筆盒。“我給你占個好位置,田埂最平的那塊,能看見整個稻浪。”
“好。”
馬燈徹底滅了,葡萄架下隻剩下蟲鳴和呼吸聲。傻柱的影子和槐花的影子在地上疊在一起,被月光拉得老長,像條不會斷的線,一頭係著東溝的稻浪,一頭拴著院裏的葡萄藤,中間纏著田螺殼的光,草繩的香,還有那句沒說出口的“明天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