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0章 田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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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稈躥到齊肩高時,葉片舒展開來,像無數隻攤開的手掌,把田壟遮得嚴嚴實實。槐花蹲在田埂上,畫夾裏新添了幾筆——葉片上滾動的露珠,葉尖被蟲咬出的小豁口,還有藏在葉間的玉米穗,剛冒頭時像串綠珠子,裹著層細毛,摸上去癢癢的。
“傻柱在追肥呢,”張奶奶挎著竹籃從地頭走過,籃子裏裝著剛摘的豆角,“你去瞧瞧,別讓他把肥料撒多了,去年就有幾棵燒得葉子發黃。”槐花應著,指尖在畫紙上頓了頓,想起傻柱去年蹲在發黃的玉米旁歎氣的樣子,眉頭皺得像團揉皺的紙,逗得她當時差點笑出聲。
玉米地裏,傻柱背著個帆布包,正往根部撒肥料。肥料是黑褐色的顆粒,他抓在手裏,抖落時“沙沙”響,像撒了把碎煤。“這肥得離根三寸,”他邊撒邊念叨,“三大爺說近了燒根,遠了沒用,就得不偏不倚。”槐花蹲在田埂邊看,他的褲腿被玉米葉掃出片綠痕,像畫上去的花紋,帆布包的帶子勒在肩上,把藍布褂子壓出道深溝。
三大爺背著手在玉米壟間踱步,手裏捏著根小棍,時不時扒開葉片看看:“我算過,每棵撒二十粒肥,不多不少,夠長到結棒。”他忽然指著傻柱的腳,“往左邊挪挪,那棵根淺,別踩著。”傻柱果然往左邊挪了挪,腳下的土塊“噗”地陷下去,露出條蚯蚓,嚇得他趕緊跳開,引得槐花直笑。
許大茂舉著相機鑽進玉米地,鏡頭對著剛冒頭的玉米穗拍:“家人們看這小玉米!裹著層細毛,像剛出生的小貓!”他想把玉米穗掰下來拍特寫,被三大爺用小棍打了下手:“別動!這穗能長到一尺長,掰了就少結五十粒籽!”許大茂悻悻地縮回手,轉而拍傻柱撒肥的手:“看這雙手!撒肥都撒得這麽勻,比機器還準!”
小寶和弟弟舉著捕蟲網在田埂上跑,網兜裏罩著隻綠螞蚱,蹦得網子“咚咚”響。“傻柱叔,這螞蚱吃玉米葉不?”小寶舉著網子喊,“要是吃,我就把它烤了!”弟弟從兜裏掏出個玻璃罐,想把螞蚱裝進去:“我要養著玩,讓它當我的小兵。”
傻柱撒完最後一把肥,直起身捶了捶腰,帆布包在他身後晃悠,像隻空了的大口袋。“這螞蚱專吃葉子,”他對孩子們笑,“你們要是能捉一罐子,我給你們炸著吃,香得很。”槐花把這景象畫下來,傻柱的笑落在紙上,眼角的細紋裏還沾著點肥料末,像撒了把金粉。
張奶奶端著盆綠豆湯過來,瓷盆上的青花在陽光下閃:“傻柱,歇會兒喝口湯,解解暑。”三大爺湊過來,數著碗裏的綠豆:“二十一顆,我算過,這碗湯能降兩度暑氣,比冰窖還管用。”傻柱拿起碗,仰頭喝了大半,綠豆順著嘴角往下掉,他趕緊用手背擦,引得小寶直笑。
槐花坐在田埂上,慢慢喝著綠豆湯,目光落在畫夾上的玉米葉。葉片的脈絡用淡墨勾出,蟲咬的豁口畫得格外真,傻柱踩出的腳印裏還汪著點水,像麵小鏡子。遠處的玉米地在風裏起伏,像片綠色的海,把傻柱的影子吞了又吐,吐了又吞。
午後的日頭毒得很,玉米葉被曬得打了蔫,卻依舊擋不住縫隙裏漏下的光斑,在地上晃成片碎金子。傻柱戴著草帽在地裏拔草,草帽的影子罩著他,像朵移動的大蘑菇。槐花坐在樹蔭下,畫他拔草的樣子:彎腰時後背的弧度像座橋,草帽的邊緣垂著圈汗珠,滴在地上“啪”地濺開,像顆小石子落進水裏。
“你看那棵玉米,”傻柱忽然指著遠處,一棵玉米的秸稈歪了,卻沒倒,頂部的穗子還昂著頭,“我爺說這樣的玉米最倔,看著歪了,結的棒子反倒最實誠。”他走過去,用繩子把秸稈綁在旁邊的木棍上,綁得鬆鬆的,說怕勒得太緊影響長個兒。
槐花趕緊把這景象畫下來。歪秸稈的弧度用濃墨勾勒,繩子的紋路畫得細,傻柱綁繩的手故意畫得大了些,像能托住整個世界似的。傻柱湊過來看,手指在畫紙上輕輕點:“這穗子畫得像,能看出憋著勁兒長呢。”
往回走時,天邊滾過團烏雲,風突然變涼了,卷著玉米葉“嘩啦”響,像要下雨。傻柱把帆布包往槐花肩上一搭:“快走吧,別淋著。”他的草帽往她頭上一扣,帽簷壓得低,隻能看見腳下的路。槐花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草帽裏的空氣混著他的汗味,竟覺得格外安心。
雨點掉下來時,兩人剛跑到院門口。傻柱把她往門裏推,自己轉身去收院裏的曬穀:“你先進屋,我收完就來。”槐花站在門內,看著他在雨裏忙碌,穀粒被雨打濕,在木鍁上滑成溜,他卻依舊一下下往屋裏運,像頭不知累的牛。
她趕緊把這景象畫下來。雨絲用淡墨輕輕掃,傻柱的背影塗得格外濃,穀粒的反光用留白表現,像撒了把碎銀。畫到他被雨淋濕的頭發,她忽然想起早上他撒肥時的樣子,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多畫了幾縷貼在額頭的發絲,像在撒嬌。
三大爺在屋裏數著收回的穀粒:“少了五斤,被雨泡了,”他歎著氣,“我算過,這五斤能磨四斤麵,夠蒸兩鍋饅頭,可惜了。”張奶奶在廚房烙餅,蔥花的香味混著雨聲飄滿院:“別算了,人沒淋著就好,明兒把穀曬曬,還能吃。”
傻柱渾身濕透地進來,水珠順著褲腳往下淌,在地上洇出個小水窪。張奶奶遞給他條幹毛巾:“快擦擦,灶上燒了薑湯,趁熱喝。”傻柱接過毛巾擦著臉,忽然從兜裏掏出個東西,往槐花手裏塞:“給你的。”
是顆用玉米稈做的小哨子,黃澄澄的,上麵刻著幾道花紋。“剛才在地裏做的,”他的聲音有點悶,“吹著玩。”槐花把哨子放在嘴邊,輕輕一吹,“嗚嗚”的響,像隻小鳥在叫。傻柱看著她笑,眼角的水珠滑下來,分不清是雨還是汗。
夜裏的雨下得更緊了,玉米地在雨裏發出“咕咚咕咚”的響,像在喝水。槐花坐在燈下,給白天的畫上色。玉米葉的綠調了點墨,顯得更沉,傻柱的草帽塗成灰黃,雨絲用淡墨暈染,朦朧得像層紗。傻柱在院裏劈柴,斧頭落下的聲音比往常重,大概是淋了雨,卻依舊劈得整齊,柴塊碼在牆角,像座小小的山。
三大爺的算盤響了半宿,最後在賬本上記下:“肥料(五塊),綠豆湯綠豆(一塊),損失穀粒五斤(五毛),今日總支出六塊五,預估玉米增產二十斤(兩塊),淨虧損四塊五……”他把賬本合上,對著窗外的雨歎氣,卻又忍不住笑,“罷了,人平安就好,賬明年再算。”
張奶奶在燈下縫補傻柱的草帽,帽簷磨破了個洞,她用棕線補了塊,針腳密密的,像片小小的網。“明天該去摘豆角了,”她對旁邊研墨的槐花說,“再不摘就老了,傻柱最愛吃涼拌豆角,放多點蒜。”槐花點點頭,目光落在畫夾上的玉米地,忽然覺得,這雨天的日子就像這玉米稈,看著脆,卻藏著能彎腰的韌,像傻柱收穀時的堅持,像三大爺算完賬後的釋然,像張奶奶餅裏多放的那勺油,藏著不聲不響的疼惜。
許大茂把白天拍的照片導出來,在電視上翻看著:傻柱撒肥的專注、玉米穗的鮮嫩、孩子們捕螞蚱的歡鬧……最後停在槐花的畫紙上:“這雨裏的玉米地畫得太有感覺了,連雨聲都像能從紙上飄出來,這才是夏天該有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陽光把玉米葉上的水珠照得透亮,像撒了把水晶。傻柱扛著竹筐去摘豆角,筐沿掛著把剪刀,是張奶奶特意磨快的。槐花站在門口看,手裏的畫夾已經翻開,筆尖在紙上飛舞,要把這雨後的清晨畫下來:豆角的藤蔓在架上繞成圈,水珠從豆莢上滾落,傻柱的草帽上還沾著泥,一切都像洗過的,清清爽爽的,讓人想咬一口。
傻柱見她畫得專注,悄悄往她手裏塞了個煮玉米,是張奶奶剛從灶膛裏扒出來的,燙得能焐熱整個手心。槐花捏著玉米,看著畫紙上的玉米地,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這煮玉米,外麵的皮看著普通,剝開來,裏麵全是金燦燦的甜,讓人舍不得放下。
玉米稈長得更高了,已經沒過頭頂,走在壟間,像鑽進了綠色的隧道。傻柱在裏麵授粉,手裏拿著根雄穗,往雌穗的花絲上輕輕抖,金黃的花粉落在他的藍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星。“這活得輕手輕腳,”他對跟在後麵的槐花說,“花粉碰掉了,就結不出滿棒的籽。”
槐花把這景象畫下來。雄穗的花粉用淡墨點染,雌穗的花絲畫得像團紅霧,傻柱的手懸在半空,指尖的弧度透著股小心翼翼。許大茂舉著相機想進來拍,卻被玉米葉刮了臉,“哎喲”一聲退了出去,引得傻柱直笑:“讓你瞎闖,這玉米地不認生。”
三大爺蹲在地頭數花絲:“這棵有十三根花絲,我算過,一根花絲結一粒籽,這棒至少能結十三行,每行二十五粒,總共三百二十五粒,不多不少。”他忽然指著遠處的雲,“這天看著要晴,正好授粉,三天內準能坐果。”
張奶奶送來的午飯是菜團子,玉米麵做的皮,裏麵裹著蘿卜纓子,蒸得暄騰騰的。傻柱坐在玉米葉鋪的墊子上,一口一個吃得香,菜汁從嘴角流出來,他趕緊用手背擦,像隻偷吃東西的鬆鼠。槐花看著他的樣子,忽然覺得畫夾裏的空白還太多,得趕緊把這鮮活的日子,都一筆一筆填進去。
日子在玉米的拔節聲裏、在花粉的飄散裏、在菜團子的熱氣裏慢慢淌。槐花的畫夾越來越厚,裏麵有傻柱沾著花粉的肩頭,有三大爺數花絲的認真,有張奶奶的菜團子,還有許大茂被刮紅的臉。每一頁都帶著點綠,沾著點甜,像把夏天醃成了醬,鹹津津的,越嚼越有味道。
這天,傻柱從玉米地回來時,手裏捧著個剛成形的玉米棒,綠皮裹著,像個沒睡醒的娃娃。“給你,”他把玉米棒往槐花手裏塞,“剛摸著有點硬了,過陣子就能吃嫩的了。”槐花捏著玉米棒,指尖能摸到裏麵的籽粒,像揣了串小石子。
她把玉米棒畫在畫夾的最後一頁,旁邊寫了行小字:“傻柱說,過陣子就甜了。”筆尖的墨還沒幹透,暈在紙上,像個沒說出口的盼頭。而那些長在地裏的玉米,還在使勁長著,等著某天,把綠皮撐開,露出滿肚子的金,驚得這日子,又熱鬧起來。
玉米棒漸漸飽滿起來,綠皮被撐得發亮,頂端的花絲褪成了深褐色,像老爺爺的胡須。槐花蹲在壟邊,畫夾攤在膝頭,正給玉米棒添最後一筆——用赭石色點出微微鼓脹的籽粒輪廓,筆尖劃過紙麵,帶出細碎的聲響,像玉米粒在殼裏輕輕動。
“傻柱在掰嫩玉米呢,”張奶奶拎著竹籃從地頭走來,藍布帕子沾著露水,在額頭印下片濕痕,“你去幫著拾拾,別讓他把老的也掰了,嫩的煮著吃,老的得留著做種子。”槐花應著,把畫夾往草堆裏塞了塞,剛起身又想起什麽,回頭把畫夾抱在懷裏——裏麵有她畫了半個月的玉米地,可不能被露水打濕了邊角。
玉米地裏,傻柱的身影在綠葉間忽隱忽現,手裏的籃子已經裝了小半,嫩玉米的甜香混著泥土氣飄過來,像在勾人的饞蟲。“這棒正好,”他舉起一根給槐花看,綠皮上還掛著幾滴露水,“你看這籽粒,掐一下能冒漿,煮出來甜得能粘住牙。”
槐花湊過去,果然見他用指甲輕輕一掐,玉米粒就滲出乳白的漿,像剛擠出的牛奶。她趕緊把這畫麵畫下來,傻柱掐玉米的手指畫得格外用力,指尖的白漿用留白表現,看著就清甜。傻柱見她畫得專注,故意把玉米往她鼻尖湊:“聞聞,香不香?”
玉米葉的清香混著露水的涼,撲了槐花一臉,癢得她直躲,畫夾在胳膊肘上磕了下,紙頁散開,露出裏麵夾著的半片玉米葉。那是她昨天撿的,邊緣帶著點黃,像隻幹枯的蝴蝶。傻柱看見時,忽然從兜裏掏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裏麵是幾個烤得焦黃的嫩玉米粒:“給,灶膛裏埋了會兒,比煮的香。”
槐花捏起一顆扔進嘴裏,焦糖的甜混著玉米的清在舌尖化開,比張奶奶的糖糕還多了點煙火氣。她忽然發現傻柱的指甲縫裏還嵌著綠皮的汁液,掰玉米時蹭的,卻把玉米粒剝得整整齊齊。“你咋不先吃?”她把油紙包往他麵前推,他卻擺手:“我牙口糙,嚐不出那股嫩勁兒,你細嚼才知道好。”
三大爺背著個小秤在地頭轉悠,見傻柱掰滿了一籃,趕緊跑過來:“稱稱,稱稱!我算過,這籃至少二十斤,夠咱吃三頓,剩下的曬成玉米筍,冬天能當菜。”他把玉米一個個擺到秤盤上,嘴裏念叨著“二斤一兩、三斤半……”數到最後一拍大腿,“整整二十三斤,我說啥來著,差不了!”
傻柱把玉米往竹籃裏裝,三大爺在旁邊數:“留十根嫩的煮著吃,五根曬玉米筍,八根讓張奶奶做玉米餅,不多不少,正好。”槐花坐在田埂上,把三大爺數玉米的樣子畫下來:他眯著眼看秤星,手指在玉米棒上敲著點,竹籃的帶子勒在肩上,像掛了串綠瑪瑙。
張奶奶送飯來時,竹籃裏飄出玉米粥的香。她見槐花在畫畫,湊過來看了眼:“這玉米畫得跟真的一樣,就是傻柱的手畫大了。”傻柱正好掰完最後一根玉米,聽見這話嚷嚷:“我手哪有那麽大?”他跑過來搶畫夾,槐花趕緊舉高,兩人圍著玉米稈轉圈時,籃子裏的鹹菜灑了點出來,在地上洇出串小綠點,像串沒長熟的葡萄。
三大爺拎著水壺路過,見他倆瘋鬧,搖搖頭又點點頭:“年輕真好。”他給玉米壟澆了瓢水,水珠落在幹了的花絲上,發出“滋滋”的響,像在給這熱鬧伴奏。許大茂舉著相機從田埂那頭跑過來,鏡頭對著追逐的兩人:“家人們快看!這才是田園生活的樂趣啊!有勞作,有歡笑,還有藏不住的甜!”
槐花聽見“藏不住的甜”四個字,臉“騰”地紅了,把畫夾往懷裏一抱,轉身就往家走。傻柱愣了愣,也跟著追上去,手裏還攥著根沒來得及放進籃的嫩玉米,跑起來時,玉米葉掃著他的褲腿,發出“沙沙”的響,像在跟他說悄悄話。
傍晚收工時,傻柱把嫩玉米倒進院裏的大盆,張奶奶正燒著熱水,準備下鍋煮。“多加把火,”她對灶前的傻柱說,“煮玉米得大火,煮透了才甜。”三大爺蹲在盆邊挑玉米,把最嫩的撿出來:“這幾根給槐花留著,她愛吃帶漿的。”
槐花坐在院裏的石凳上,借著最後一點光補畫下午的畫。傻柱攥著玉米跑的樣子,三大爺數秤的認真,還有地上那串綠點點,都被她細細描了下來。風從玉米地那邊吹過來,帶著股甜香——是張奶奶在灶上蒸的玉米餅,熱氣騰騰的,把天邊的晚霞都染得更暖了。
“畫啥呢?給我看看。”傻柱湊過來,手裏拿著塊剛出鍋的玉米餅,上麵還沾著粒玉米粒。槐花把畫夾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看剛畫的嫩玉米:“你看這顆,長得像不像你早上掐破的那顆?”傻柱“嘿”了一聲,把玉米餅塞給她:“吃吧,甜著呢,比畫裏的香。”
玉米餅的焦香混著墨香飄在院裏,張奶奶端著煮好的嫩玉米出來,見兩人頭挨著頭看畫,便笑著轉身進了屋。三大爺的算盤聲從東廂房傳來,一下下敲在暮色裏,像在數著這日子,一分一秒,都浸著玉米的甜。
第二天淩晨,雞剛叫頭遍,傻柱就扛著鋤頭去了玉米地。月光灑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長,像條跟著他的大黑狗。他要趁露水沒幹,把地裏的雜草再除一遍,免得搶了玉米的養分。等他直起身時,東邊的天已經泛了魚肚白,遠處的玉米地在晨霧裏浮動,像片綠色的海。
槐花被雞叫吵醒時,畫夾上的墨還沒幹透。她抓起畫夾往地裏跑,遠遠看見傻柱坐在田埂上,手裏捏著根玉米雄穗,正吹著不成調的曲子。晨風吹起他的衣角,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卻沒沾濕他臉上的笑。
“傻柱!”她喊了一聲,把畫夾舉得高高的,“你看!我把你的影子畫成大黑狗啦!”傻柱回頭時,陽光正好爬過他的肩頭,把他的輪廓鍍成了金的,連那根玉米雄穗,都像鑲了金邊。
這畫麵,後來被槐花畫在了畫夾的新頁上。旁邊沒寫字,隻畫了隻小螞蟻,正沿著“大黑狗”的尾巴往上爬,像在探索這長長的影子裏藏著的秘密。而那些飽滿的玉米,還在悄悄積攢著糖分,等著某天,被人掰下來,煮在鍋裏,甜得能讓日子都跟著發顫。
玉米漸漸成熟,綠皮開始泛黃,頂端的花絲徹底枯了,像團亂糟糟的線。傻柱每天都去地裏轉悠,用手掂掂玉米棒的重量,嘴裏念叨著:“差不多了,再曬兩天就能掰了。”槐花跟在後麵,把他掂玉米的樣子畫下來:他的手托著玉米棒,拇指在皮上蹭來蹭去,眼神裏的期待像個盼著過年的孩子。
三大爺的賬本又添了新內容:“預計畝產八百斤,十畝地八千斤,留兩千斤做種子,六千斤磨玉米麵,夠吃一年的。”他甚至算好了磨麵時要多放兩成細麵,說這樣做的玉米餅更軟和,槐花愛吃。
許大茂舉著相機拍成熟的玉米地:“家人們看這金黃的玉米!每顆都飽滿得像金豆!這就是秋天的禮物啊!”他想掰一根當道具,卻被三大爺用秤杆打了下手:“別動!這根是留種的,顆粒最飽滿,少一粒都不行!”
張奶奶開始準備儲存玉米的囤子,用曬幹的玉米葉編成,透著股清香。“這囤子透氣,”她邊編邊說,“玉米放裏麵不發黴,能存到開春。”槐花幫著遞玉米葉,看著囤子一點點成形,像個慢慢鼓起來的綠皮球。
傻柱在院角搭了個玉米架,用粗木棍支著,準備把玉米辮起來掛著。“這樣通風,”他對槐花說,“冬天想吃了,隨手就能掰一根,煮著吃比凍的香。”槐花看著他搭架子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架子像個大大的“豐”字,寫滿了日子的盼頭。
這天傍晚,傻柱從地裏回來,手裏捧著個最大的玉米棒,黃澄澄的,籽粒飽滿得像要裂開。“給你當畫樣,”他把玉米棒往畫夾旁一放,“這顆準能當種子,你看這紋路,多周正。”槐花拿起玉米棒,忽然發現上麵用指甲刻了個小小的“柱”字,刻得很淺,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她抬頭時,正撞見傻柱紅著耳根往灶房跑,像隻被抓住秘密的兔子。槐花摸著那個小字,忽然覺得這玉米棒比任何畫樣都珍貴,趕緊找了塊紅布包起來,放在畫夾最下麵,像藏了個金燦燦的秘密。
夜裏,玉米的甜香從囤子裏飄出來,混著三大爺的算盤聲、傻柱劈柴的鈍響、張奶奶的咳嗽聲,在院裏織成張暖融融的網。槐花坐在燈下,給畫夾的新頁畫了第一筆——是那隻頂著玉米雄穗的“大黑狗”,正叼著根嫩玉米,往囤子那邊跑。她想,這日子就像這玉米囤,空著的時候怕浪費,裝滿了,倒盼著永遠吃不完才好。
第二天,傻柱開始掰成熟的玉米。他戴著草帽,背著大筐,在玉米地裏穿梭,掰下的玉米“啪啪”扔進筐裏,像在打鼓。槐花坐在田埂上,把這景象畫下來:玉米葉在他身後翻飛,筐裏的玉米堆得像座小山,草帽的影子在地上晃,像朵移動的雲。
三大爺蹲在地頭數掰下來的玉米:“一百二十三根,還差七十七根夠二百,”他對著傻柱喊,“加把勁,中午前掰完,我讓張奶奶多貼兩張玉米餅!”傻柱“哎”了一聲,掰得更歡了,玉米葉掃著他的後背,像在給他加油。
風從玉米地吹過來,帶著成熟的甜香,槐花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傻柱筐裏的玉米,看著沉甸甸的,卻藏著說不盡的甜,像他刻在玉米上的小字,像三大爺算不完的賬,像張奶奶編囤子的針腳,一深一淺,都刻著生活的印子。畫夾上的空白還多著呢,足夠裝下這一秋天的黃,一冬天的暖,還有那些說不完的、沾著玉米香的笑。
傻柱忽然想起什麽,往兜裏掏了掏,摸出顆烤焦的玉米粒,塞給槐花:“你看,昨天忘給你的,還熱乎著呢。”槐花捏著那顆玉米粒,指尖傳來微微的燙,像揣了顆小太陽。她低頭在畫裏添了筆,給“大黑狗”的嘴裏畫了顆玉米粒,金燦燦的,在紙頁上閃著光。
三大爺的算盤又響了,這次是在算賣玉米的錢:“按市價,八千斤能賣八百塊,除去種子肥料錢,淨賺……”槐花沒聽清後麵的數,隻看見傻柱彎腰掰玉米的背影,在陽光下晃成了個金晃晃的剪影。這剪影,後來被她剪下來,貼在畫夾的扉頁,像個藏在日子裏的秘密,等著一天天,慢慢釀成更濃的甜。
玉米收完後,地裏留下光禿禿的秸稈,像排站得筆直的士兵。傻柱開始砍秸稈,鐮刀起落間,秸稈“哢嚓”斷開,碼成整齊的垛,等著冬天當柴燒。槐花把這景象畫下來:秸稈垛像座小小的城堡,傻柱的鐮刀閃著光,遠處的玉米囤在陽光下泛著黃,像個圓滾滾的守衛。
張奶奶把玉米粒剝下來,攤在院裏的竹匾上曬。金黃的玉米粒在陽光下閃,像撒了滿地的金豆子。“曬透了才能裝囤,”她對槐花說,“不然容易長黴,吃著帶股怪味。”槐花幫著翻玉米粒,指尖劃過顆粒,像在撫摸這一年的收成。
許大茂舉著相機拍曬玉米的場麵:“家人們看這金豆子!每顆都帶著陽光的味道!這就是豐收的喜悅啊!”他抓起一把玉米粒往天上撒,引得小寶和弟弟在下麵瘋搶,笑聲像串銀鈴,在院裏蕩來蕩去。
三大爺數著裝滿玉米粒的袋子:“五十袋,每袋一百六十斤,不多不少,正好八千斤。”他拍著袋子笑,眼角的皺紋裏還沾著玉米須,“我就說今年是個好年成,沒算錯吧?”傻柱扛著最後一袋玉米進倉房,肩膀壓得微微下沉,卻笑得比誰都歡,露出兩排被玉米須染黃的牙。
這天晚上,張奶奶做了玉米宴:煮玉米、玉米餅、玉米粥,連鹹菜裏都拌了點玉米粒。傻柱吃得最香,玉米餅掉了渣都撿起來塞進嘴裏,像怕浪費一粒糧食。槐花看著他的樣子,忽然覺得畫夾裏的空白還太多,得趕緊把這鮮活的日子,都一筆一筆填進去。
傻柱從倉房裏拿出個最大的玉米棒,是他特意留的,籽粒飽滿得像珍珠。“給你,”他把玉米棒往槐花手裏塞,“串起來當擺件,比畫還好看。”槐花接過玉米棒,忽然發現上麵除了那個“柱”字,還多了個小小的“花”字,刻得同樣淺,像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她抬頭時,正看見傻柱撓著後腦勺笑,月光落在他臉上,把那點不好意思照得清清楚楚。槐花把玉米棒抱在懷裏,像抱著個稀世的寶貝,心裏的甜,比今晚所有的玉米宴加起來都濃。
這畫麵,後來被槐花畫在了畫夾的最後一頁。旁邊畫了兩隻小螞蟻,正沿著“柱”和“花”字往上爬,像在奔赴一場甜蜜的約定。而倉房裏的玉米囤,還在悄悄散發著香氣,等著某天,被磨成麵,做成餅,暖著這一大家子的日子,讓這甜,慢慢延續下去,沒有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