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2章 沒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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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德山清晨起來,習慣性地先去摸灶台上的銅壺。壺裏的水還溫著,是胡家嬸子半夜起來添的柴火。他往鍋裏倒了水,架在灶上燒,火苗舔著鍋底,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像在跟這口用了三十年的鐵鍋說悄悄話。
    窗外的露水還沒幹,青石板路上泛著潮潤的光。小姑娘學徒已經在篩菜籽了,竹匾晃動的節奏越來越勻,癟籽和雜質被抖到邊緣,堆成小小的尖。“師傅說篩籽得像蕩秋千,”她邊篩邊念叨,額前的碎發被汗粘在臉上,“蕩得穩,好籽才不會跑。”
    胡德山蹲在老榨機旁,給木楔子上桐油。油順著木紋滲進去,在表麵凝成一層薄薄的亮膜。他忽然發現木楔側麵有個淺淺的刻痕,是自己年輕時不小心用鑿子劃的,如今被歲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老夥計,你陪我也快三十年了,”他用指腹蹭著刻痕,“比小滿還親。”
    胡小滿扛著鋤頭從後院回來,褲腳沾著草葉。“爹,菜苗長得旺,就是有幾棵被蟲啃了葉子,”他把鋤頭靠在牆上,“我撒了點草木灰,應該能管用。”他看見篩好的菜籽,抓了一把在手裏掂了掂,“這籽飽滿,今天榨出來的油肯定香。”
    “那是,”小姑娘學徒仰起臉,“我挑了三遍呢,壞籽都挑出來喂雞了,雞吃了都下雙黃蛋。”胡家嬸子在廚房聽見,笑著探出頭:“別吹了,那雞本來就愛下雙黃蛋。”她端著盆玉米麵出來,往雞槽裏倒,“快準備準備,今天有旅遊團來參觀,說是看了宣傳片特意來的。”
    旅遊團的大巴車停在油坊門口時,院裏的向日葵剛抬起頭。二十多個遊客湧進來,舉著手機四處拍,快門聲像雨點似的。“胡師傅,您給我們演示下榨油吧,”導遊舉著小旗子喊,“大家都想看看這古法榨油是咋回事。”
    胡德山係上藍布圍裙,往榨機裏填菜籽。“看好了,”他掄起木槌,“這第一錘得輕,讓籽在榨膛裏舒展開;第二錘得重,把油逼出來;第三錘得勻,別讓油憋在裏麵。”木槌落下,“咚、咚、咚”,節奏穩得像鍾表的擺,金黃的菜籽油順著槽口淌出來,在陶碗裏積成小小的金潭。
    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擠到前麵,舉著相機拍油滴:“胡師傅,這油能直接喝嗎?”胡德山笑了:“能是能,就是有點膩,不如拌涼菜香。”他舀了點油倒進小碟,“你嚐嚐,純得很,沒有添加劑。”年輕人沾了點抿在嘴裏,眼睛一亮:“真的有股清香味,比超市買的香多了!”
    小姑娘學徒在旁邊給遊客分油餅,剛出鍋的餅還冒著熱氣,芝麻粒在陽光下閃著光。“這是用新榨的油炸的,”她仰著小臉介紹,“師傅說油餅要趁熱吃,涼了就不脆了。”有個老太太咬了一口,直抹眼淚:“跟我小時候我爹榨的油一個味,多少年沒嚐過了。”
    送走旅遊團,胡小滿數著賣油的錢,笑得合不攏嘴。“爹,這趟就賣了五十斤,還預定了三十斤,”他把錢遞給胡德山,“看來宣傳片真管用,好多人都是衝著‘非遺’來的。”胡德山把錢揣進懷裏,往小姑娘學徒手裏塞了兩張:“給你的,今天表現不錯。”
    小姑娘紅著臉把錢推回來:“我不要,能學手藝就挺好。”胡家嬸子在旁邊說:“拿著吧,這是你應得的。當年你師傅第一次掙工錢,買了兩斤肉給我,說讓我補補。”胡德山瞪了她一眼:“瞎念叨啥。”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
    下午,老木匠帶著小木來送新做的油桶,桶身上刻著“胡記油坊”四個大字,筆畫裏填了紅漆,看著格外精神。“這是小木刻的,”老木匠拍著孫子的頭,“練了半個月,手都磨出泡了。”小木舉著個小油勺:“胡爺爺,這是我給你做的,勺柄上刻了朵油菜花。”
    胡德山接過油勺,勺柄上的油菜花刻得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好小子,比你爺爺刻得有靈氣,”他往小木兜裏塞了塊油果,“拿去吃,新榨的,甜得很。”小木舉著油勺跑出去,跟小姑娘學徒炫耀:“你看我刻的花,比你篩的菜籽好看吧?”
    老李頭拄著拐杖來送鐵箍,說是給新榨機換的,比上次的多了道工序。“我那徒弟打了七遍火,”他得意地說,“硬度夠了,還不容易生鏽。”他看著院裏的向日葵,忽然說:“這花該摘了,籽能榨油,別浪費了。”
    胡德山點頭:“等過兩天讓小滿摘,曬幹了榨點葵花籽油,給孩子們拌涼菜吃。”他往老李頭手裏塞了瓶芝麻油,“拿去給你老婆子,上次說的香油拌菠菜,別總拖著。”老李頭揣著油瓶,笑得眼睛眯成條縫:“還是你想著我。”
    傍晚,胡小滿去給老陳送油,路過河邊時,看見幾個孩子在摸魚,其中一個舉著魚歡呼:“快看,這麽大條!”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爹榨完油,娘總會用新油給他炸小魚,金黃酥脆,能下兩碗飯。
    老陳家的菜籽地綠油油的,老陳正蹲在地裏拔草。“小滿來啦,”他直起身笑,“你看這菜籽,長得比去年旺,過陣子就能收了。”胡小滿把油甕放在地頭:“我爹說讓您留著最好的,咱油坊等著用。”老陳拍著胸脯:“放心,早就給你留著了,顆粒飽滿,榨出的油香得能飄十裏。”
    回到油坊時,天已經擦黑了。胡德山正在教小姑娘學徒炒籽,鐵鍋翻炒的聲音沙沙響,焦香漫了滿室。“火太急會糊,太緩沒香,”他邊炒邊說,“得像哄孩子似的,掌握好分寸。”小姑娘盯著鍋裏的菜籽,眼睛一眨不眨:“師傅,我好像能聞出火候了,這會兒的香味正好。”
    胡德山停下鏟,笑了:“嗯,有點意思了。再練半個月,就讓你單獨炒。”他往磨眼裏添了把新菜籽,“明兒去山裏看看老王頭的菜籽地,該施肥了。”
    夜裏,油坊的燈還亮著。胡德山翻著那本老筆記,上麵記著光緒年間的出油率,哪年旱,哪年澇,油香差多少,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父親說過,這本筆記比金銀還貴,因為裏麵藏著油坊的根。
    胡小滿進來送水,看見父親在看筆記,湊過來說:“爹,明天縣文化館又要來拍視頻,說是要做個‘非遺手藝人’係列,重點拍您。”胡德山沒抬頭:“拍啥都行,別耽誤了榨油。”他指著筆記上的一行字,“你看,光緒二十五年,你太爺爺榨的油,出油率比今年還高,咱得好好學。”
    窗外的月光落在老榨機上,新換的鐵箍閃著光。胡德山忽然覺得,這油坊的故事,就像這循環往複的榨油過程,有老的根,有新的芽,在歲月裏慢慢熬,熬出越來越濃的香。他不知道明天的視頻會拍成什麽樣,也不知道這門手藝將來會傳到誰手裏,但他知道,隻要這油坊的燈還亮著,木槌還能敲響,一切就都踏實。
    這時,後院傳來輕微的響動,是小姑娘學徒在給剛種下的菜籽澆水,動作輕得像怕吵醒什麽。胡德山站在窗前看,月光下,徒弟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和菜畦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幅沒畫完的畫。
    天剛蒙蒙亮,油坊的雞就開始扯著嗓子叫,一聲比一聲亮,把牆頭上的露水都震得簌簌往下掉。胡德山披著衣裳起來,腳剛沾地就覺得涼,原來昨夜下過場小雨,青石板縫裏還汪著水,映著東邊剛冒頭的魚肚白。
    他先去看那口老井,井繩在轆轤上纏得整整齊齊,是胡小滿昨晚收的。往井裏扔了塊小石子,“咚”的一聲悶響,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回聲。“水夠深,”他點點頭,轉身往灶房走,今天要給鄰村的小學送油,孩子們要炸油條,特意囑咐要新榨的,香。
    胡家嬸子已經在揉麵了,麵團在瓦盆裏被揉得“咕嘟”響,泛著油光。“放了半兩芝麻油,”她頭也不抬地說,“等下給孩子們帶點油酥餅,剛學的新花樣,用菜籽油起的酥,層層都能剝下來。”胡德山往灶膛裏添了把柴,火苗“騰”地竄起來,舔著鍋底,把鐵鍋燒得發藍。
    小姑娘學徒背著竹筐去菜地裏摘蔥,筐沿磕在石板路上,發出“噔噔”的響。她現在走路帶風,不像剛來時總低著頭,褲腳沾著的泥點子都透著股利索。“師傅說炸油條的蔥得帶點根須,香得更衝,”她邊摘邊念叨,手指在蔥葉上捋過,把沾著的露水甩在地裏,濺起細小的土花。
    胡小滿把新榨的菜籽油往桶裏灌,漏鬥口偶爾滴下幾滴油,落在地上,很快聚成小小的金珠。“爹,這桶油夠小學用不?”他拍了拍桶底,“王校長說要炸兩鍋,給孩子們當課間餐。”胡德山蹲在旁邊看刻度:“夠了,多的讓他們炒菜,咱的油炒青菜都好吃。”
    送油的三輪車剛出村口,就遇見賣豆腐的老張,車鬥裏的豆腐顫巍巍的,像塊嫩黃的玉。“德山,給我留兩斤新油,”老張隔著車喊,“昨兒個我那口子炸豆腐泡,用的還是你上回送的,香得街坊都來問。”胡德山應著:“回來給你送去,保準是今早剛榨的。”
    小學的操場上,孩子們已經排著隊等了,校服上的紅領巾在陽光下格外顯眼。王校長握著胡德山的手:“可把您盼來了,孩子們念叨好幾天了,就等著吃用老法子榨的油炸的油條。”胡小滿把油桶搬下來,剛打開蓋,一股清香味就漫開了,引得孩子們直吸鼻子。
    廚房的大鐵鍋裏,菜籽油燒得冒青煙,王校長往裏麵扔了塊麵團,“滋啦”一聲浮起來,很快炸得金黃。“就是這個味!”她高興地說,“比鎮上買的桶裝油香多了。”胡家嬸子把帶來的油酥餅擺在案板上,層層分明,孩子們圍著看,眼睛亮得像星星。
    小姑娘學徒被孩子們圍住了,七嘴八舌地問榨油的事。“姐姐,榨油是不是要很大的力氣?”“菜籽是長在樹上的嗎?”她蹲下來,拿起塊油酥餅比劃:“菜籽長在地裏,像小豆芽,榨油時得用木槌敲,就像這樣——”她舉起餅,學著胡德山掄錘的樣子,引得孩子們一陣笑。
    回油坊的路上,胡小滿忽然說:“爹,王校長說想讓您來給孩子們上堂課,講講菜籽咋變成油的,您看行不?”胡德山看著路邊的油菜花田,花期剛過,莢子鼓鼓囊囊的,透著股飽滿的勁兒。“我嘴笨,講不明白,”他猶豫著,“讓小滿你去吧,你比我會說。”
    “孩子們就想聽您講,”胡小滿笑著說,“說您講的有味道,不像老師念課本。”胡德山沒再說話,隻是手裏的韁繩鬆了鬆,讓三輪車慢慢悠悠地晃,風裏帶著油菜莢的清香,像在跟他說悄悄話。
    回到油坊時,老木匠和老李頭正蹲在院裏下棋,棋盤畫在青石板上,棋子是用石子和菜籽殼代替的。“德山,你可回來了,”老木匠舉著顆石子,“這盤棋就等你當裁判,老李頭耍賴,說馬能走直線。”老李頭急了:“我那是千裏馬,咋不能走直線?”
    胡德山湊過去看,棋盤上的“楚河漢界”被雨水衝得有點模糊。“依我看,”他撿起顆菜籽殼放在“馬”的位置,“馬走日,象走田,老規矩不能破,就像榨油,少了哪步都不成。”老李頭哼了一聲,把“馬”挪回原位:“算你有理,下次咱比打鐵,看誰的鐵箍打得結實。”
    下午,縣農業局的人來了,帶著個技術員,說是來測菜籽的品質。“胡師傅,您這菜籽的含油量比普通品種高兩個百分點,”技術員看著化驗單,“我們想把您的‘小粒黃’作為本地優良品種推廣,您看行嗎?”
    胡德山摸著菜籽,籽粒飽滿,泛著自然的油光。“推廣行,”他說,“但得告訴人種的時候別用化肥,就用草木灰和雞糞,不然種出來的籽不香。”技術員連連點頭:“您放心,我們會把種植方法一起推廣,保證原汁原味。”
    小姑娘學徒在旁邊記筆記,把技術員說的含油量、種植要點都寫下來,字跡歪歪扭扭的,卻一筆一劃很認真。“師傅,這些都要記牢嗎?”她舉著本子問。胡德山點頭:“記著好,以後教別人種菜籽,就不會忘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父親也是這樣,把該注意的事一條一條說給他聽,生怕漏了哪句。
    傍晚,胡家嬸子做了油燜筍,用的是新挖的春筍,澆了兩勺菜籽油,香得能把房梁上的燕子都引下來。“快吃,”她給每個人碗裏夾了塊,“這筍嫩得很,過陣子就老了。”老李頭咬了一口,眯著眼睛說:“比城裏館子裏的好吃,有股土腥味,得勁。”
    飯桌上,老木匠說他孫子小木想跟小姑娘學徒學篩菜籽,“那小子天天在家磨我,說想親手篩出能榨油的籽,”他笑著說,“我就讓他來跟你學,不聽話你就揍,別客氣。”小姑娘紅著臉說:“我哪敢揍他,一起學還差不多。”
    胡德山看著兩個年輕人,忽然覺得油坊裏的煙火氣更濃了。以前總怕這手藝沒人學,現在看來,擔心是多餘的,就像這菜籽,隻要給點土,給點水,自然會生根發芽,長出新的希望。
    夜裏,胡德山翻著那本老筆記,看到其中一頁畫著個小孩在篩菜籽,旁邊寫著“小滿六歲,學篩籽,漏了半碗”,字跡是妻子的,娟秀裏帶著股溫柔。他用手指撫過那行字,仿佛還能看見小滿小時候踮著腳篩籽的樣子,篩子比人還高,搖搖晃晃的,卻笑得一臉認真。
    窗外的月光落在老榨機上,木槌靜靜地靠在旁邊,像在打盹。胡德山忽然想起白天在小學,孩子們吃著油條笑的樣子,眼睛亮得像裝了星星。他覺得,這油坊的故事,就該這麽一直講下去,從老到少,從春到秋,像那源源不斷的菜籽油,永遠都有新的滋味在裏麵醞釀著,等著被更多人嚐到。
    這時,院門外傳來敲門聲,是王校長,手裏拎著個飯盒。“胡師傅,給您送點孩子們炸的油條,”她把飯盒遞過來,“他們說一定要讓您嚐嚐,還說下次要去油坊看您榨油呢。”胡德山接過飯盒,還帶著熱乎氣,一股熟悉的油香漫開來,像朵剛綻開的花。
    他站在門口,看著王校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手裏的飯盒沉甸甸的,像裝著整個油坊的希望。遠處的蛙鳴此起彼伏,近處的油香還在飄,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又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像那剛榨出來的油,清清爽爽,卻帶著股能紮下根去的韌勁。
    胡德山把王校長送來的油條擺在灶台上,油香混著晨霧漫出廚房。胡家嬸子正往蒸籠裏擺饅頭,麵團發得蓬鬆,捏起來像塊雲朵。“孩子們的手藝不錯,”她捏了塊油條嚐嚐,“麵發得剛好,油也用得正,沒糊味。”
    小姑娘學徒背著竹筐去河邊洗菜,筐裏的蘿卜纓沾著露水,鮮靈得能掐出水。路過老槐樹時,看見小木蹲在樹下畫油坊,石板上用粉筆塗了個大大的木槌,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胡爺爺的錘”。“你畫的木槌沒勁兒,”她放下竹筐,撿起根樹枝在旁邊補了兩筆,“錘柄得彎一點,像師傅掄起來的樣子。”
    小木撅著嘴搶過樹枝:“我爹說這樣好看。”兩人正爭著,老木匠背著工具箱過來,看見地上的畫笑了:“都畫得好,小木的有樣子,丫頭的有氣勢。”他往兩人手裏各塞了塊糖,“快去幹活,不然德山要罵人了。”
    胡小滿在院裏檢修新榨機,扳手擰在螺絲上發出“哢哢”響。這機器買了半年,他早摸透了脾氣,哪顆螺絲鬆了,哪根皮帶該換了,閉著眼都能摸出來。“爹說機器得常伺候,”他邊擰邊念叨,“就像老榨機得擦油,不然會鬧脾氣。”
    胡德山蹲在菜籽地裏,用手扒開土看墒情。剛下過的雨讓土變得黏糊,指尖能捏出泥團。“這土夠潤,”他對跟來的技術員說,“再過十天撒秋肥,用草木灰摻羊糞,比化肥養地。”技術員在本子上記著,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沙沙響:“胡師傅,您這經驗比書本上的管用多了。”
    “書本是死的,地是活的,”胡德山直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就像榨油,書上寫的火候再準,不如自己蹲在鍋前聞聞香。”他指著地埂上的雜草,“這些得除幹淨,它們搶養分,跟學手藝似的,心不靜就學不精。”
    中午,旅遊團的大巴又停在門口,這次多了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舉著相機對著老榨機拍個不停。翻譯指著木槌解釋:“這是用了三代人的工具,每道木紋裏都浸著油香。”有個外國老太太摸了摸榨機的木臂,眼裏閃著光:“像我祖父的老犁,有故事的物件。”
    胡德山給他們演示炒籽,鐵鍋翻炒的節奏均勻,菜籽在鍋裏打著轉,焦香漫開來時,外國人紛紛吸氣:“太神奇了,生籽是青的,炒完就成了金的。”小姑娘學徒端來油餅,遞到老太太手裏:“嚐嚐,用剛炒的籽榨的油烙的。”老太太咬了一口,忽然紅了眼眶:“像我祖母做的麵包香,很多年沒聞到了。”
    送走遊客,胡小滿數著錢笑:“爹,今天賣了八十斤,還收了幾個預定,說要寄到國外去。”他指著賬本上的地址,“法國、德國,還有個叫不上名的國家,咱的油真成國際貨了。”胡德山把錢揣進懷裏,往小姑娘學徒手裏塞了三張:“給你的,今天外語說得不錯。”
    小姑娘紅著臉擺手:“我就會說‘你好’和‘謝謝’。”胡家嬸子在旁邊笑:“以後多學學,說不定哪天要去國外教榨油呢。”胡德山瞪了她一眼,嘴角卻揚著——他想起年輕時,父親說油坊能傳到他手裏就不錯了,哪敢想還能往國外寄。
    傍晚,老李頭扛著新打的鐵箍來,箍上的花紋比上次的複雜,像纏在一起的菜籽藤。“我那徒弟琢磨了三天,”他得意地說,“說這樣能讓鐵箍更咬木頭,用十年都鬆不了。”胡德山敲了敲鐵箍,聲音脆得像玉:“好東西,比你年輕時打的還精細。”
    “那是,”老李頭往石凳上坐,“老了才懂,慢工出細活。當年總嫌你爹榨油慢,現在才明白,他是把日子都揉進油裏了,能不香嗎?”他看著夕陽把油坊染成金紅色,忽然說:“明天我帶徒弟來,讓他學學你榨油的火候,打鐵也得懂火候不是?”
    胡德山點頭:“讓他來,順便給孩子們講講打鐵的故事,他們就知道,啥手藝都不容易。”他往老李頭手裏塞了瓶芝麻油,“拿去給你老婆子,上次說的香油拌黃瓜,別總拖著。”老李頭揣著油瓶,哼著小曲兒走了,拐杖敲在石板上,節奏像打拍子。
    夜裏,油坊的燈還亮著。胡德山翻著老筆記,看到其中一頁記著“民國三十一年,大旱,菜籽減產,榨油三十斤,換了五鬥米”,字跡被淚水泡得發皺。他忽然想起父親說過,那年春天沒下雨,菜苗都蔫了,是全村人輪流挑水澆地,才保住半畝籽。
    胡小滿進來添燈油,看見父親在發呆:“爹,想啥呢?”胡德山指著筆記:“你看,當年多不容易,現在日子好了,更得把這手藝守好。”他把筆記合上,“明天教你炒秋籽,這籽性子烈,火候得比春籽老半分。”
    胡小滿點頭,眼睛亮得像星子。窗外的月光落在老榨機上,木槌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個守護油坊的巨人。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近處的油香還在飄,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又好像有什麽在悄悄變著——就像那緩緩流淌的菜籽油,永遠都有新的故事在裏麵釀著,等著被人發現。
    這時,院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是小姑娘學徒,手裏舉著個布包:“師傅,我娘給您做的鞋墊,說您總蹲在地上,墊著軟和。”布包上繡著朵油菜花,針腳密密的,像撒在地裏的籽。胡德山接過鞋墊,掌心觸到布麵的溫熱,忽然覺得,這油坊的日子,就該這麽一直過下去,有老有少,有香有暖,沒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