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0章 日子差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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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勝靠在牆上,聽著灶膛裏炭火偶爾的爆裂聲,對狗剩說:“你想學,我就把胡大叔教我的都傳給你。炒籽要看火候,煙起得像細線時就得翻得勤,火太急了就往灶裏添點濕柴;碾粉要碾到能攥成團卻不粘手,太粗了出油少,太細了包餅容易散。”
    狗剩趕緊掏出個小本子,鉛筆頭在上麵劃拉:“周哥,我記下來,免得忘了。”
    胡大叔聽見了,從裏屋走出來,手裏拿著個鐵皮盒子:“這是我年輕時記的榨油心得,你拿去看,比你周哥說的全。”盒子裏的紙都泛黃了,字跡卻工整,開頭寫著“民國三十七年,跟爹學榨油第一日”。
    狗剩捧著盒子,手都在抖:“胡大叔,這太貴重了……”
    “啥貴重不貴重的,”胡大叔擺擺手,“手藝這東西,得有人傳下去才算金貴。當年我爹把這盒子給我時,也這麽說。”
    胡小滿從外麵跑回來,嘴裏叼著半根糖人,看見鐵皮盒子眼睛一亮:“這不是爺爺的寶貝盒子嗎?平時都不讓俺碰!”
    “你那毛手毛腳的樣子,碰壞了咋辦?”胡大叔瞪他一眼,“狗剩比你穩當,讓他看正好。”
    胡小滿不服氣地嘟囔:“俺現在也穩當了,昨天給張奶奶送油,一滴都沒灑!”
    周勝笑著說:“是,小滿現在本事大了,下次讓你單獨去縣城送油咋樣?”
    胡小滿脖子一梗:“去就去!俺認識路,順著大路走,過三座橋就到了!”
    “還得坐船呢,”胡大嬸端著晚飯進來,“你知道哪班船能帶貨?上次讓你去鎮上買醬油,你倒好,坐錯船跑到鄰村去了,害得你爹找了半夜。”
    眾人都笑起來,胡小滿的臉漲得通紅,抓著糖人往門外跑:“俺去喂雞!那隻老母雞今天下了兩個蛋呢!”
    狗剩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問:“小滿哥總這樣嗎?”
    “他呀,”周勝往嘴裏扒了口飯,“就是心直口快,沒壞心眼。上次我發燒,他半夜跑去找郎中,鞋都跑丟了一隻。”
    胡大叔點點頭:“這小子,隨他娘,熱心腸。就是有時候太莽撞,得磨磨性子。”
    正說著,院門外有人喊:“胡大叔在家嗎?”
    胡大嬸出去一看,回來時身後跟著個中年婦人,手裏提著個籃子:“是西頭的劉嬸,說要請咱去給她娘家榨油。”
    劉嬸把籃子往桌上一放,裏麵是幾個白麵饅頭:“俺娘家在山那邊的石溝村,今年收了不少菜籽,想請胡大叔去榨幾天油,工錢照給,管吃管住。”
    胡大叔想了想:“石溝村離這兒不近吧?走路得半天?”
    “有牛車,”劉嬸趕緊說,“俺當家的趕車來接,明天一早就走,最多住五天。”
    周勝說:“胡大叔,您年紀大了,山路不好走,要不我跟狗剩去?”
    胡大叔搖搖頭:“石溝村的老支書跟我是老相識,當年他幫過咱油坊的忙,我得親自去。你們倆在這兒守著,別讓油坊的活斷了。”
    胡小滿舉手:“爺爺,俺也去!俺能幫忙推車!”
    “你留下,”胡大叔板起臉,“在家跟著你周哥學記賬,別總想著往外跑。”
    劉嬸笑著說:“帶個半大孩子也好,路上能解悶。俺家那小子跟小滿差不多大,正愁沒人跟他玩呢。”
    胡大叔這才鬆口:“行吧,帶你去也行,但得聽話,不許瞎跑。”
    胡小滿立刻蹦起來:“保證聽話!俺還給石溝村的小夥伴帶了麥秸螞蚱呢!”
    第二天一早,胡大叔帶著胡小滿跟劉嬸走了。周勝和狗剩在油坊忙活,剛把第一批菜籽倒進炒鍋,二柱子就推著自行車來了,車後座綁著個大包裹。
    “勝哥,幫個忙!”二柱子擦著汗,“俺娘讓俺給城裏的表哥送點新麥,這包裹太沉,你幫俺抬到船上唄?”
    周勝讓狗剩看著鍋,自己跟著二柱子往河邊走。路上,二柱子神秘兮兮地說:“勝哥,俺聽說縣裏糧站要招個榨油師傅,你不去試試?聽說工錢不少呢!”
    周勝愣了一下:“糧站招人?沒聽說啊。”
    “俺也是聽俺表哥說的,他在糧站當文書,”二柱子壓低聲音,“說是想找個手藝好的,把榨油的法子改良改良,讓出油更多。”
    周勝搖搖頭:“我在油坊挺好的,不想去。”
    “傻呀你,”二柱子急了,“城裏多好,不用風吹日曬,按月領工錢,比在油坊強多了!”
    “各有各的好,”周勝笑了,“油坊雖忙,但心裏踏實。你看胡大叔,守著這油坊一輩子,不也挺樂嗬?”
    到了河邊,船還沒到,兩人坐在樹蔭下等。二柱子還在勸:“勝哥,你再想想,這可是好機會!俺表哥說,要是能去糧站,說不定還能轉成正式工,那可是鐵飯碗!”
    周勝剛要說話,就看見狗剩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周哥!不好了!炒……炒鍋著起來了!”
    兩人嚇了一跳,跟著狗剩往油坊跑。遠遠就看見油坊的煙囪冒著黑煙,周勝心裏一緊,跑到門口時,見胡大嬸正拎著水桶往灶房衝。
    “咋回事?”周勝搶過水桶往灶房跑,隻見炒鍋裏的菜籽燃了起來,火苗竄得老高。
    狗剩帶著哭腔說:“俺……俺看火小了,就添了把柴,誰知道一下子就著起來了!”
    周勝趕緊往鍋裏倒涼水,“滋啦”一聲,水汽彌漫了整個灶房。折騰了好一會兒,火總算滅了,炒鍋裏的菜籽黑糊糊的,散著股焦味。
    胡大嬸拍著胸口:“嚇死我了!還好你們回來了,不然這油坊都得燒了!”
    狗剩蹲在地上,眼淚掉個不停:“都怪俺……俺不該亂添柴……”
    周勝把他扶起來:“沒事,誰都有出錯的時候。下次記著,炒籽時人不能離灶,添柴得一點一點添,別一下子堆太多。”
    二柱子也幫著勸:“就是,勝哥第一次炸油條還把鍋燒糊了呢,現在不也炸得挺好?”
    狗剩抬起頭:“真的?”
    “真的,”周勝點頭,“胡大嬸可以作證,那天她還說,‘勝兒啊,這鍋得用沙子蹭半天才能幹淨’。”
    胡大嬸笑著說:“可不是嘛,現在勝兒炸的油條,外酥裏嫩,比鎮上飯館的還強。”
    狗剩這才止住淚,看著焦黑的菜籽,小聲說:“這菜籽……還能用嗎?”
    “不能用了,”周勝歎口氣,“得重新炒。還好你發現得早,沒把機器燒壞。”
    二柱子看了看天:“俺先去送麥了,不然趕不上船了。勝哥,糧站的事你真不再想想?”
    周勝擺擺手:“再說吧,先把油坊的活幹好。”
    等二柱子走了,狗剩突然說:“周哥,你是不是不想去城裏?”
    “嗯,”周勝往灶裏添了些新柴,“俺覺得油坊挺好的,有胡大叔,有小滿,還有你,熱熱鬧鬧的。去了城裏,一個人多冷清。”
    狗剩低下頭:“俺也覺得油坊好。俺爹說,等他好了,也來油坊幫忙,哪怕隻是掃掃地呢。”
    胡大嬸在旁邊說:“那敢情好,正好缺個看院子的。你爹以前不是會編筐嗎?還能給油坊編些裝油桶的筐子,比買的結實。”
    正說著,門口進來個穿短打的漢子,是村裏的貨郎老李:“勝兒,胡大叔不在?俺想打十斤油,明天走親戚用。”
    周勝趕緊招呼:“在呢,剛炒完籽,馬上就能榨。您坐著歇會兒,喝碗水。”
    老李坐下後,打量著油坊:“這油坊真是越來越像樣了,上次來還沒這新機器呢。”
    “是胡大叔找人修的,”狗剩插了句,“能多榨兩成油呢!”
    老李豎起大拇指:“胡大叔是能人,教出來的徒弟也不含糊。勝兒啊,聽說你幫狗剩家墊了不少錢?真是好樣的。”
    周勝撓撓頭:“都是應該的。”
    “可不是應該的,”老李歎口氣,“現在這年月,肯幫襯外人的不多了。前陣子俺去鄰村送貨,見兩兄弟為了半袋米吵到官府去了,丟人現眼。”
    胡大嬸端著油過來:“李大哥,您的油。這是新榨的,香得很,走親戚拿得出手。”
    老李接過油桶,付了錢:“俺就信你們油坊的油。對了,勝兒,俺表姐家的閨女,今年十八,手腳勤快,人也老實,你要不要見見?”
    周勝臉一紅:“李大哥,俺還小,不想這事。”
    “不小了,”老李拍拍他的肩膀,“俺像你這麽大時,娃都能打醬油了。聽俺的,見見不吃虧,那閨女可是會過日子的好手,針線活比城裏裁縫都強。”
    胡大嬸在旁邊笑:“李大哥說得是,勝兒也該想想這事了。俺看那姑娘不錯,上次來打油,說話輕聲細語的,一看就是好媳婦。”
    狗剩也跟著點頭:“周哥,見見吧,俺還從沒見過周哥媳婦長啥樣呢。”
    周勝被他們說得不好意思,趕緊往灶房走:“俺去看看菜籽炒好了沒。”
    聽著身後的笑聲,周勝心裏有點亂。他想起胡家嬸子說的鄰村姑娘,又想起老李說的會針線活的閨女,突然覺得臉有點發燙。灶房裏的菜籽還在“劈啪”響,香氣飄得老遠,像是在催著他做個決定。
    他往鍋裏添了把柴,火苗竄起來,映得他臉紅彤彤的。他想,或許真該見見?娘不也總說,成了家,才算真正立住了腳。要是成了家,是不是就能把娘接來油坊住?讓她不用再孤零零地守著老房子。
    正想著,狗剩跑進來:“周哥,外麵來了個賣西瓜的,俺們買個吧?天太熱了。”
    周勝點點頭:“買個大的,解解暑。”
    狗剩剛要出去,又停住腳:“周哥,你剛才臉紅了,是不是想那姑娘呢?”
    周勝拍了他一下:“小孩子家懂啥!快去買西瓜!”
    狗剩笑著跑出去,周勝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也笑了。灶房裏的香氣越來越濃,他覺得這日子就像這炒籽,慢慢熬著,總能熬出香甜的滋味來。至於以後的事,就像這源源不斷的油,該來的時候,總會來的。
    周勝在灶房裏聽著狗剩跑出去的腳步聲,嘴角還掛著笑,手裏的長柄鏟卻沒停,在炒鍋裏反複翻動著菜籽。金黃的菜籽在高溫下漸漸透出更深的油色,“劈啪”的爆裂聲越來越密,像是無數隻小蟲子在爭先恐後地說話。他低頭聞了聞,那股清冽的香氣已經變得醇厚,帶著點焦香卻不嗆人——這是炒到恰好的火候,胡大叔說過,這時候的菜籽,榨出的油才最有勁兒。
    “周哥,西瓜買回來了!”狗剩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帶著點氣喘,“賣瓜的大叔說這是‘冰糖脆’,保準甜!”
    周勝擦了擦手走出灶房,見狗剩抱著個籃球大的西瓜,正費勁地往石桌上放。西瓜表皮帶著深綠的條紋,上麵還沾著新鮮的泥土,一看就剛從地裏摘的。“多少錢?”他問。
    “五毛!”狗剩拍著西瓜,發出“咚咚”的悶響,“大叔說看俺是油坊的,便宜了一毛呢!”
    胡大嬸從裏屋出來,手裏拿著把菜刀:“我來切,你們倆手笨,別把瓜汁灑一地。”她把西瓜放在石桌上,菜刀下去“哢嚓”一聲,瓜瓤立刻露了出來,紅得像抹了胭脂,黑籽嵌在裏麵,看著就甜。
    “先給灶房留兩塊,”胡大嬸把切好的西瓜往盤子裏裝,“勝兒還得盯著炒籽,別讓他跑空了肚子。”
    周勝剛拿起一塊要吃,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緊接著是個粗嗓門的喊叫:“胡記油坊在這兒不?”
    三人抬頭一看,門口站著個穿短打的漢子,牽著匹棗紅馬,馬背上馱著兩個大油桶,桶上還印著“李記糧行”的字樣。“俺是縣城糧行的,”漢子把馬拴在老槐樹上,擦著汗說,“前兒先生訂的兩百斤油,今兒能裝不?”
    周勝趕緊放下西瓜:“能!這就榨,您稍等。”
    漢子點點頭,往油坊裏打量:“聽說你們這兒的油是頭道榨的?俺家掌櫃的特意交代,必須要頭道油,說給縣太爺送禮用的。”
    胡大嬸笑著遞過塊西瓜:“放心,俺們勝兒榨的頭道油,清得能照見人影,香得能勾住路過的蜜蜂。”
    漢子接過西瓜咬了一大口,眼睛一亮:“嘿,這瓜真甜!比縣城賣的強多了。”他邊吃邊說,“縣太爺就好這口菜籽油,說比香油還對胃口,去年托人在鄉下收了十斤,今年指名要你們胡記的。”
    周勝心裏一動,往炒鍋裏添了把柴:“您家掌櫃的要是覺得好,以後常來,量大了俺們給優惠。”
    “那敢情好,”漢子抹了把嘴,“俺們糧行每月都要給衙門送油,要是你們的油真這麽好,以後就定點從這兒拿了。”
    狗剩在旁邊聽得眼睛發亮,湊到周勝耳邊小聲說:“周哥,要是能給衙門送油,咱油坊就出名了!”
    周勝瞪了他一眼:“先把油榨好再說,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也有點熱乎——給縣太爺送禮用的油,要是真能成了常例,油坊的日子確實能更穩當些。
    胡大嬸端來壺涼茶,給漢子倒了一碗:“您慢慢喝著,油很快就好。俺們這榨油,慢是慢了點,但每一滴都是實在東西,絕不摻假。”
    漢子點點頭:“俺信你們,胡大叔的名聲在縣城都傳開了,說他榨油跟做人一樣,實打實的。”他頓了頓,又說,“對了,前兒聽糧站的先生說,他們想招個榨油師傅,給的工錢不低,你們這兒有人想去不?”
    周勝手裏的長柄鏟頓了一下,沒說話。狗剩搶著問:“工錢多少?比在油坊幹活強嗎?”
    “強多了!”漢子比劃著,“每月能給十五塊,還管兩頓飯,年底還有分紅。就是得住在縣城,每月隻能回一次家。”
    胡大嬸在旁邊說:“那是挺多的,勝兒在油坊,胡大叔每月才給他八塊呢。”
    周勝把炒好的菜籽倒進竹匾,讓它散熱:“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縣城雖好,未必適合我。”
    漢子笑了:“也是,守著自家油坊,踏實。不像俺們,跑東跑西的,看著風光,其實累得像條狗。”
    等菜籽涼得差不多了,周勝和狗剩合力把它倒進榨油機的進料口。周勝握住搖杆,深吸一口氣,緩緩往下壓——齒輪轉動的“哢嚓”聲裏,金黃的油珠又開始順著銅管往下淌,這次的油色更濃,像融化的黃金,滴在陶盆裏的聲音都比平時沉了些。
    “這油真不錯!”漢子湊過來看,忍不住讚了一句,“比俺們糧行平時收的亮多了。”
    周勝沒說話,隻是加快了搖動的速度。他知道,這油裏不光有菜籽的香,還有他的心思——胡大叔教的手藝不能丟,油坊的名聲不能砸,身邊這些人熱熱鬧鬧的日子,更不能散。
    兩百斤油裝了四大桶,漢子付了錢,又多給了五毛,說是“嚐瓜的錢”。周勝推辭不過,隻好收下,讓狗剩裝了一小袋新炒的葵花籽給他:“路上解悶。”
    漢子笑著把葵花籽揣進兜裏:“下次來給你們帶縣城的糖糕,老字號的,甜得很。”
    看著漢子牽著馬走遠,狗剩突然說:“周哥,你真不想去糧站?十五塊呢,能給大娘買多少好東西啊。”
    周勝把搖杆擦幹淨放好:“錢再多,也不如油坊踏實。你想想,在這兒幹活,累了有胡大嬸的涼水解渴,餓了有熱乎飯吃,犯了錯有人教,受了累有人疼,這日子,不是錢能買來的。”
    胡大嬸在旁邊聽著,眼圈有點紅:“這孩子,心是熱的。”
    傍晚的時候,周勝正在收拾油坊,二柱子又騎著自行車來了,車筐裏放著個布包。“勝哥,俺表哥托俺給你帶個東西。”他把布包遞過來,“說是糧站招人的報名表,讓你填填,下周就能去縣裏考試。”
    周勝打開布包,裏麵果然有張表格,上麵印著“糧站招聘登記表”,還附著張紙條,是糧站先生的字跡:“周師傅手藝出眾,若有意,可來一試,待遇從優。”
    二柱子在旁邊勸:“勝哥,填了吧!去縣城多好,俺娘說了,你要是成了公家人,她就去跟胡家嬸子說,把鄰村那姑娘說給你。”
    周勝把表格折起來,放進布包:“謝謝你表哥的好意,這表俺就不填了。”
    “你咋這麽強呢!”二柱子急了,“過這村沒這店了!俺做夢都想去縣城,就是沒這本事!”
    “各人有各人的路,”周勝把布包還給二柱子,“我在油坊挺好的。”
    二柱子沒轍,騎著車嘟囔著走了:“真是個死心眼,放著好日子不過……”
    狗剩看著二柱子的背影,小聲問:“周哥,你真不後悔?”
    周勝往灶膛裏添了些柴,火漸漸旺起來,映得他臉上暖暖的:“不後悔。你看這油坊,胡大叔教我手藝,胡大嬸疼我像親兒子,小滿雖然調皮,卻比親弟弟還親,還有你,肯跟著我學本事……這些,比縣城的鐵飯碗金貴多了。”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胡小滿的喊聲:“周哥!俺回來啦!”
    周勝和狗剩趕緊出去看,隻見胡大叔牽著牛車,胡小滿坐在車轅上,手裏還舉著個稻草人。“俺們帶了石溝村的菜籽回來,”胡小滿跳下車,獻寶似的把稻草人遞過來,“這是石溝村的娃送俺的,說能嚇唬麻雀!”
    胡大叔笑著說:“石溝村的人真熱情,非要留俺們住到明天,說榨的油香得他們想把油桶都啃了。”他從車上搬下一個布包,“這是他們給的新麥麵,讓俺們嚐嚐。”
    胡小滿湊到周勝身邊,偷偷說:“周哥,石溝村有個姑娘,長得可俊了,還會唱山歌,俺覺得她跟你挺配……”
    “小孩子家懂啥!”周勝拍了他一下,臉上卻有點熱。
    胡大嬸從屋裏出來,接過新麥麵:“快進屋歇著,我用新麥麵烙餅,給你們接風。”
    油坊裏又熱鬧起來,胡大叔在跟周勝說石溝村榨油的趣事,胡小滿在給狗剩講路上遇到的新鮮事,胡大嬸在灶房裏烙餅,麵香混著油香飄滿了院子。周勝靠在門框上,看著這一切,覺得心裏滿滿的,像剛榨滿油的陶盆。
    他想起那張糧站的報名表,其實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確實動過心思——十五塊的工錢,能給娘買件新棉襖,能給油坊添個新鐵鍋,甚至能幫狗剩家把欠的錢還上。但他更清楚,有些東西比錢重要,比如胡大叔遞給他鐵皮盒子時的眼神,比如胡小滿把烤麻雀塞給他時的慌張,比如狗剩攥著麥秸螞蚱時的認真,還有娘夜裏給他縫褂子時,落在布上的、帶著體溫的線頭。
    這些東西,就像油坊裏的香,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滲進骨頭裏,讓人走到哪兒都惦記著,想著早點回來。
    夜裏,周勝躺在炕上,聽著窗外的蟲鳴,還有胡小滿說夢話的聲音——那小子大概是夢見石溝村的姑娘了,嘴裏嘟囔著“山歌真好聽”。他翻了個身,看見窗台上放著的那個稻草人,在月光下歪歪扭扭地站著,像個守護油坊的小衛兵。
    他想,明天得把那袋新麥麵給娘送點去,讓她也嚐嚐石溝村的味道。順便告訴她,糧站招人那事,他沒去,不是傻,是覺得現在的日子挺好,好得就像剛榨出的油,濃得化不開,香得忘不了。
    至於以後,誰知道呢?或許油坊真能供上縣城的飯館,或許胡小滿能娶個會唱山歌的媳婦,或許狗剩真能開起自己的小油坊,或許他自己,也能在某個尋常的日子裏,遇見個願意陪他守著油坊、看日升月落的姑娘。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早上醒來,還能聽見胡大叔炒籽的聲音,還能看見胡小滿追著雞跑,還能聞到滿院的油香——隻要這些還在,日子就差不了。
    周勝想著想著,嘴角彎了彎,慢慢閉上了眼睛。灶房裏的餘火還沒滅,偶爾“劈啪”一聲,像是在為這踏實的日子,輕輕拍了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