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5章 蓋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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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蒙蒙亮,油坊院裏就響起了腳步聲。胡大嬸端著個木盆出來,裏麵是剛和好的麵,看見蹲在門檻上抽煙的胡大叔,笑著說:“還抽呢?一會兒迎親的隊伍就該來了,趕緊把那身新褂子換上。”
    胡大叔磕了磕煙袋鍋:“急啥?離吉時還有一個時辰呢。勝兒呢?起來沒?”
    “早起來了,”胡大嬸往灶房走,“在屋裏跟他娘熨新衣裳呢。二丫那邊也該梳妝了吧?昨兒她娘說,要給她梳個‘龍鳳呈祥’髻,得花半個時辰。”
    正說著,周勝娘從屋裏出來,手裏拿著件紅棉襖:“他大嬸,你看這棉襖合身不?我連夜給二丫加了層棉,早上冷,別凍著。”
    “合身合身,”胡大嬸接過棉襖摸了摸,“你這手藝,比鎮上的裁縫強。對了,彩禮都備齊了?紅布、棉花、綢緞,一樣不能少。”
    周勝娘點頭:“早備齊了,就在那紅箱子裏。勝兒他爹要是還在,看見今兒這光景,不定多高興呢。”說著眼圈就紅了。
    “快別掉眼淚,”胡大嬸拍著她的手,“今兒是好日子。你看,二柱子帶著吹鼓手來了!”
    院門外傳來吹嗩呐的聲音,二柱子領著四個吹鼓手走進來,個個穿著藍布衫,胸前戴著大紅花。“勝哥呢?”二柱子嗓門亮,“吉時快到了,該去迎親了!”
    周勝從屋裏出來,穿著新做的藍布褂子,胸前戴著朵大紅花,臉有點紅。“柱子,都準備好了?”
    “都妥了!”二柱子拍著胸脯,“馬都備好了,棗紅色的,精神著呢。陳老師帶著石溝村的孩子們在村口等著,抬嫁妝的、牽馬的,人多著呢。”
    胡小滿跑進來,手裏拿著個紅布包:“周哥,這是俺給二丫姐的賀禮!”打開一看,是個麥秸編的鳳凰,翅膀上還粘著彩紙。
    “你這手藝越來越好了,”周勝笑著接過來,“替我謝謝小滿。”
    “俺要跟你去迎親!”胡小滿拉著周勝的胳膊,“俺還沒見過新娘子穿嫁衣呢。”
    “帶你去帶你去,”胡大叔站起來,“讓你見識見識咱村的規矩。對了勝兒,到了二丫家,得先給她爹娘磕個頭,敬杯茶,知道不?”
    “知道了叔,”周勝點頭,“您昨天都教我八遍了。”
    一行人剛要出門,二丫娘帶著個嬸子匆匆趕來,手裏拿著個紅布包。“可算趕上了,”二丫娘喘著氣,“這是二丫的‘壓箱底’,讓我交給你。她說……說等晚上再看。”
    周勝紅著臉接過來,沉甸甸的。胡大嬸在旁邊笑:“這孩子,還害羞呢。快走吧,別誤了吉時。”
    迎親的隊伍剛到村口,就見陳老師帶著十幾個孩子在那等著,個個穿著新衣裳,手裏拿著小旗子。“勝哥!”石頭從孩子堆裏鑽出來,他是石溝村油坊的徒弟,特意趕來幫忙,“俺們都準備好了,抬嫁妝保證穩穩的!”
    “辛苦你們了,”周勝笑著說,“回頭給你們每人裝瓶新油。”
    “太好了!”孩子們歡呼起來,簇擁著迎親隊伍往二丫家走。吹鼓手們吹得更歡了,嗩呐聲、鑼鼓聲混在一起,把整個村子都叫醒了。
    到了二丫家門口,她爹正站在院裏等,穿著件新做的黑布褂子。“來了?”他笑著迎上來,“快進屋,二丫剛梳好頭。”
    周勝跟著往裏走,剛進堂屋,就看見二丫坐在炕沿上,穿著紅嫁衣,頭上蓋著紅蓋頭,手裏攥著塊紅綢子。二丫娘趕緊拉著周勝:“快給你叔你嬸磕個頭。”
    周勝“咚”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爹,娘,我來接二丫了。”
    二丫爹趕緊把他扶起來:“好孩子,快起來。二丫以後就交給你了,可得好好待她。”
    “您放心,”周勝認真地說,“我這輩子都對她好。”
    二丫娘端來兩杯茶,周勝雙手接過,敬給二丫爹娘。“喝了這杯茶,就是一家人了。”二丫娘笑得合不攏嘴。
    該出門了,周勝小心翼翼地背起二丫,她在他背上輕輕說:“慢點,別摔著。”
    “放心吧,”周勝笑著說,“摔誰也不能摔著你。”
    迎親隊伍往回走,孩子們跟著起哄,喊著“新娘子,快露臉”。二丫在周勝背上偷偷掀開蓋頭一角,看見路邊的油菜地,想起小時候跟周勝在這兒摘野花,忍不住笑了。
    到了油坊門口,胡大叔胡大嬸早就等著了,院裏擠滿了人。周勝把二丫放下,牽著她的手往裏走,紅綢子在兩人中間拉得直直的。
    拜堂的時候,主持的王大爺嗓門洪亮:“一拜天地!”
    周勝和二丫對著門口拜了拜,人群裏有人喊:“拜高點,老天爺看著呢!”
    “二拜高堂!”
    周勝娘和二丫爹娘坐在炕上,看著兩人磕頭,眼裏都閃著淚。
    “夫妻對拜!”
    周勝和二丫麵對麵鞠躬,紅蓋頭碰到一起,引來一陣哄笑。二丫在蓋頭下小聲說:“你頭低得太低了,差點碰到我。”
    周勝笑著說:“不是故意的。”
    拜完堂,二丫被送進新房,周勝留在院裏招呼客人。張嬸端著盤花生過來:“勝兒,快吃點,沾沾喜氣。你看二丫那姑娘,多俊,配你正好。”
    “謝謝張嬸,”周勝接過花生,“您也多吃點。”
    李木匠湊過來說:“勝兒,啥時候給油坊添台新機器?我聽說城裏出了種全自動的,連炒籽都不用人管。”
    “過陣子再說,”周勝笑著說,“先把這老機器用好。您要是有空,給新機器做個木殼唄?”
    “沒問題!”李木匠拍著胸脯,“保證做得比你那‘油狀元’木牌還漂亮。”
    二柱子提著壺酒過來,給周勝倒了一杯:“勝哥,喝一杯!以後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可得更勤快了。”
    “知道,”周勝喝了口酒,“以後油坊的活更得好好幹,不能讓二丫受委屈。”
    正說著,狗剩跑過來:“周哥,石溝村的老支書來了,說要跟你聊聊油坊合作的事。”
    “快請他進來,”周勝趕緊說,“我正好想問問他們村的菜籽收得咋樣了。”
    老支書拄著拐杖走進來,手裏拿著個賬本:“勝兒,恭喜恭喜啊!我跟你說,咱村今年的菜籽收成好,想跟你訂個長期合同,你看咋樣?”
    “太好了,”周勝高興地說,“我正愁菜籽不夠呢。價錢就按去年的,保證不虧了鄉親們。”
    “你辦事我放心,”老支書笑著說,“我還帶了些新菜籽樣品,你看看,比去年的飽滿。”
    周勝接過樣品,捏了捏:“真不錯,比咱村的還好。等忙完這陣子,我去石溝村看看,順便教教他們新機器的用法。”
    “那敢情好,”老支書說,“石頭他們盼你去呢,說你教的比說明書清楚。”
    客人越來越多,院裏擺了十幾桌酒席,胡大嬸和二丫娘在灶房忙個不停,香味飄出老遠。周勝挨桌敬酒,敬到陳老師那桌時,他正跟幾個孩子說故事。
    “勝哥,”陳老師站起來,“我代表石溝村的孩子們敬你一杯,謝謝你幫我們油坊。”
    “應該的,”周勝碰了下杯,“以後有啥困難,盡管說。”
    陳老師的媳婦抱著孩子說:“二丫,以後有空去石溝村玩,我給你做酸棗糕吃。”
    二丫剛從新房出來,紅蓋頭已經掀開了,笑著說:“好啊,到時候教我唱山歌。”
    胡小滿跑過來,拉著二丫的手:“二丫姐,你繡的鴛鴦枕套真好看,能教教我不?”
    “等有空的,”二丫笑著說,“教你繡油菜花。”
    太陽升到頭頂,酒席正熱鬧,周勝娘拉著二丫的手,給她戴了個銀鐲子:“這是我年輕時戴的,傳給你了。以後好好跟勝兒過日子,油坊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二丫摸著銀鐲子,眼圈有點紅:“娘,我知道了。”
    周勝看著這一切,心裏暖暖的。他想起胡大叔說的話,日子就像榨油,慢慢熬,總會出油的。現在他信了,這油不僅香,還帶著甜,帶著暖,帶著說不盡的盼頭。
    院門外,老榨油機靜靜地立著,陽光照在上麵,泛著光。好像在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婚禮的喧鬧像潑在地上的油,慢慢滲進日子的肌理裏,油坊的節奏卻沒慢下來。天剛亮,周勝就踩著露水去查看新收的菜籽,二丫端著銅盆跟在後麵,蒸汽在她鬢角凝成細珠。
    “剛篩的籽得晾三天,”周勝扒開菜籽堆,看裏麵的潮氣,“去年就是晾得急了,榨出的油帶點水腥氣。”
    二丫把熱毛巾遞給他:“胡大叔說,你打小就認死理,篩籽非要過三遍,別人兩遍就嫌麻煩。”
    “多篩一遍,油裏少點渣,”周勝擦著臉笑,“就像你繡活,多走一針,花樣就瓷實些。”
    二丫的臉紅了,蹲下來幫著翻菜籽:“昨兒張嬸來說,她閨女想跟你學榨油,說女子也能當掌鍋師傅。”
    “咋不能?”周勝往竹筐裏裝籽,“炒籽看的是火候,又不是力氣。讓她明兒來,先從燒火學起。”
    正說著,胡小滿舉著個鐵皮盒衝進院,盒裏的銅鈴鐺叮當作響。“周哥!供銷社王主任派人來說,要訂兩百斤香油,說春節前要!”
    “香油得用芝麻,”周勝皺眉,“咱存的芝麻隻夠一百斤。”
    “我去石溝村收!”二丫立刻站起來,“陳老師說他們村今年芝麻收得多,我帶個麻袋去,晌午就能回來。”
    周勝剛要攔,胡大叔扛著新做的油錘從工具房出來:“讓她去,二丫識貨,能看出芝麻新不新。我跟你說,這油錘加了兩斤鐵,榨起油來更省力。”
    二丫紮緊頭巾往外走,胡小滿追著喊:“二丫姐!幫俺帶串糖葫蘆!要裹兩層糖的!”
    日頭爬到竹梢時,二丫背著半麻袋芝麻回來,褲腳沾著泥。“陳老師媳婦給的芝麻,”她解開麻袋繩,芝麻粒滾出來,泛著琥珀光,“說比供銷社的新,沒摻陳貨。”
    周勝抓把芝麻放嘴裏嚼,脆得帶點甜:“確實好。你歇著,我來炒。”
    二丫卻搶過竹筐:“我來燒火,你掌鍋。胡大嬸教過我,燒火要‘文火裹底,武火攻腰’。”
    芝麻在鐵鍋裏轉著圈,二丫往灶膛添柴的手很穩,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她側臉發亮。胡大叔蹲在門檻上抽煙,看著兩個年輕人配合,煙杆在鞋底磕了磕:“勝兒娘昨兒跟我說,開春想給你們蓋兩間新瓦房,挨著油坊蓋,進出方便。”
    二丫往灶膛裏添柴的手頓了頓:“不用那麽急,現在的廂房住著挺好。”
    “咋不急?”周勝翻著芝麻笑,“總不能讓你一直住廂房。等瓦房蓋好,咱在院裏栽棵石榴樹,你不是愛繡石榴花嗎?”
    芝麻的焦香漫出來時,胡小滿抱著賬本跑進來:“周哥!算錯了!王主任要的是兩百斤菜籽油,不是香油!他說寫紙條時筆誤了!”
    二丫“噗嗤”笑了,手裏的火鉗差點掉灶裏:“那這芝麻……”
    “留著做芝麻醬,”周勝把芝麻倒進陶盆,“張嬸她們早就要了,說拌涼菜香。”
    傍晚收工時,二柱子騎著自行車撞進院,車後座捆著個木匣子。“勝哥!我表哥從縣城捎來的,說叫‘溫度計’,炒籽時能看火候!”他掀開匣子,玻璃管裏的紅線看得人眼暈。
    “這玩意兒準嗎?”胡大叔湊過去看,“咱看煙色、聽聲響,比這靠譜。”
    “表哥說城裏油坊都用這,”二柱子撥了撥紅線,“說炒籽最宜一百八十度,高了低了都不成。”
    二丫擦著油桶笑:“那你得教周哥認數字,他就認得秤星上的數。”
    周勝撓撓頭:“我學!明兒讓陳老師來教我,他識文斷字的。”
    夜裏躺在炕上,二丫借著油燈繡新的油布,周勝翻著陳老師送的《榨油工藝大全》,書頁裏夾著片幹枯的油菜花。“書上說,榨油機的齒輪得用黃油潤,”他指著插圖,“咱一直用菜籽油,難怪總卡殼。”
    二丫的繡花針頓了頓:“明兒讓二柱子捎桶黃油來。對了,張嬸閨女今個兒來學燒火,學得咋樣?”
    “靈性著呢,”周勝合上書,“看煙色比狗剩剛學時準。她說想跟你學繡油布,說賣油時包著,看著體麵。”
    二丫把繡好的油布展開,上麵是兩朵並蒂蓮:“讓她明兒來,我教她盤金繡,結實。”
    雞叫頭遍時,周勝被院裏的響動驚醒,披衣出去見胡大叔正往榨油機上綁紅綢。“今兒是開工日,”胡大叔往齒輪上抹黃油,“老規矩,綁點紅,圖個順順當當。”
    二丫端著熱水出來,看見周勝直笑:“你昨兒說夢話,喊著‘再炒三分鍾’,準是惦記著那鍋芝麻。”
    周勝的臉熱了,剛要說話,院門外傳來推車聲,張嬸閨女背著柴火進來,辮子上還別著朵野菊。“周師傅,二丫姐,俺來學炒籽了!”
    “先燒火,”周勝指著灶台,“今兒練芝麻,比菜籽嬌氣。”
    日頭爬到房脊時,供銷社的夥計推著板車來拉油,看見新繡的油布直誇:“這包油的布比城裏的包裝還好看,二丫師傅手真巧。”
    二丫把油布往油桶上裹:“好看不頂用,能防漏才好。對了,王主任要的菜籽油,瓶口用蠟封了,路上別晃。”
    夥計剛走,狗剩爹背著半袋黃豆進院,黃豆在麻袋裏滾得響。“勝兒,給俺榨十斤豆油,”他抹著汗,“兒媳婦懷娃了,說想吃豆油煎雞蛋。”
    “新黃豆得泡半天,”周勝往缸裏倒黃豆,“明兒來取,保證香。”
    二丫卻攔住他:“用新機器榨,快。俺去燒熱水泡豆,你調機器。”
    胡大叔蹲在旁邊看二丫添柴,忽然笑了:“以前總怕你嫁過來受委屈,現在看你把油坊當自家事,比勝兒還上心。”
    二丫往灶膛裏添柴的手慢了,火苗映著她的臉:“嫁過來就是一家人,油坊好,咱家就好。”
    周勝調試機器的手頓了頓,齒輪轉得更勻了。豆油順著管道流進桶時,夕陽正往油坊的煙囪上爬,把煙染成金紅色。二丫用新學的盤金繡補著油布,金線在布上走得歪歪扭扭,卻像串起了日子裏的光。
    胡小滿抱著算盤跑進來,算珠打得劈啪響:“周哥!算好了!今年的油錢夠蓋瓦房還能剩五十塊!”
    周勝往油缸裏看,新榨的豆油泛著淺黃,像塊融化的陽光。他忽然想起二丫剛嫁來時,紅蓋頭下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油的星子。
    “明兒去買石榴樹苗,”他對二丫說,“要兩棵,一棵酸的,一棵甜的。”
    二丫的繡花針停在布上,針尖挑著點金線,在油燈下閃了閃。
    天還沒亮透,油坊的木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周勝扛著扁擔進了院,兩頭竹筐晃悠悠撞著牆根。二丫係著藍布圍裙從灶房探出頭,灶台上的鐵鍋正冒白汽,混著小米粥的香飄過來。
    “石溝村的芝麻真沉,”周勝把竹筐往地上一放,芝麻粒在筐裏滾出細碎的響,“陳老師媳婦非要多塞兩斤,說給二丫做芝麻醬。”
    二丫手裏的木勺在粥鍋裏攪了攪:“她昨兒還托我繡個芝麻圖案的枕套,說給剛出生的娃用。”說著把一碗粥端到石桌上,碗邊沾著圈米油,“先墊墊,等會兒再篩芝麻。”
    周勝剛坐下,院門外就傳來車輪碾地的聲音,張嬸閨女推著獨輪車進來,車鬥裏裝著半袋菜籽。“周師傅,俺爹說這是新收的‘珍珠粒’,讓您試試榨油成不成。”她紮著雙丫髻,發梢沾著草屑,說話時總忍不住瞟二丫手裏的繡花繃子。
    “珍珠粒”是本地最好的菜籽品種,圓潤飽滿,榨出的油自帶股清甜味。周勝抓了把在掌心搓了搓,殼碎了,露出金黃的仁:“這籽好,能多出兩成油。你先去燒火,今兒練炒‘珍珠粒’。”
    張嬸閨女應著跑向灶房,二丫正往繡花繃上繃布,布上畫著簡單的菜籽圖案,針腳還顯生澀。“她倒是勤快,”二丫抿著嘴笑,“昨兒看我繡油布,蹲在旁邊瞅了倆鍾頭,手指頭都數酸了。”
    周勝扒著粥碗笑:“你當師傅了,得耐心點。想當年胡大叔教我榨油,我把菜籽炒糊了三鍋,他也沒罵過一句。”
    正說著,胡大叔背著個舊木箱進來,箱蓋一打開,裏麵是些鋥亮的銅件。“縣城供銷社給的新零件,”他拿起個銅閥門,“換上這個,出油口就不滴漏了。”
    二丫湊過去看:“這銅件真亮,得用棉線擦吧?”
    “還是二丫心細,”胡大叔點頭,“勝兒那粗手,上次擦閥門把漆都蹭掉了。”周勝在旁嘿嘿笑,手裏的粥碗見了底。
    日頭爬到竹籬笆頂時,張嬸閨女已經能把火控得勻勻的,菜籽在鐵鍋裏轉著圈,冒出淺黃的煙。“火候到了不?”她探著頭問,額前的碎發被熱氣熏得打卷。
    周勝往鍋裏撒了把涼水,“滋啦”一聲,白煙竄起來:“聽這聲,再炒半分鍾。記著,‘珍珠粒’嬌氣,火大了發苦,火小了出油少。”
    二丫坐在屋簷下繡枕套,陽光透過竹簾照在布上,把菜籽圖案映得明明滅滅。胡小滿抱著賬本從外頭跑進來,辮子上的紅繩晃得人眼暈:“周哥!李村的王掌櫃派人來說,要訂一百斤香油,端午用!”
    “一百斤?”周勝停了手裏的活,“咱存的芝麻隻夠八十斤。”
    “我去石溝村收!”張嬸閨女立刻舉手,臉憋得通紅,“俺認識那邊的劉大伯,他家芝麻曬得透!”
    二丫放下繡花繃:“讓她去,正好練練認芝麻好壞。”又從兜裏掏出個布包,“這裏有五塊錢,夠不夠?”
    張嬸閨女捏著布包跑出去,獨輪車在土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轍。胡大叔蹲在榨油機旁換零件,銅閥門擰上去,嚴絲合縫。“這機器跟了我三十年,”他摸著冰冷的鐵殼,“當年你爹就是用它榨出第一桶油,換了錢給你娘買的紅棉襖。”
    周勝往齒輪上抹黃油,油星濺在藍布褂子上:“等瓦房蓋起來,把機器挪到新屋去,這邊當庫房。”
    二丫忽然笑出聲:“昨兒夜裏聽見你說夢話,喊‘再加把火’,準是惦記著炒籽呢。”
    周勝的耳朵紅了,胡大叔在旁哈哈大笑:“這小子打小就這樣,有回夢到菜籽囤漏了,光著腳就往院裏跑,凍得直哆嗦。”
    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的,油坊裏飄著新榨的菜籽油香。二丫把繡好的枕套鋪在石桌上,芝麻圖案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陳老師家的娃要是枕著這個,準能睡安穩。”她用手指撫過針腳,忽然抬頭看周勝,“咱以後有娃了,我也給他繡個帶油坊圖案的。”
    周勝手裏的扳手“當啷”掉在地上,胡大叔咳嗽著轉過身,假裝沒聽見。院門外傳來張嬸閨女的喊聲,她推著獨輪車回來,車鬥裏的芝麻堆得冒尖。“劉大伯說這是‘頂珠’,比珍珠粒還好!”她額頭上全是汗,卻笑得燦爛。
    周勝幫著卸芝麻,忽然發現車鬥邊沾著串糖葫蘆,裹著的糖衣亮晶晶的。“這是?”
    “劉大伯家孫女給的,”張嬸閨女有點不好意思,“說謝咱常買她家的芝麻。二丫姐,給你吃。”
    二丫接過糖葫蘆,糖衣化在舌尖,甜絲絲的。胡小滿又一陣風似的跑進來,手裏揮著張紙條:“周哥!供銷社王主任說,端午的香油要裝在新油罐裏,他送了十個新瓦罐來!”
    油罐是粗陶的,上麵還留著陶匠的指紋。二丫拿布挨個擦幹淨,在罐口係上紅布條。“這樣看著體麵,”她笑著說,“王主任準能多訂點。”
    日頭西斜時,榨油機“轟隆隆”轉起來,新換的銅閥門滴油不漏,金黃的菜籽油順著管道流進瓦罐,在夕陽下泛著琥珀光。張嬸閨女蹲在旁邊看,眼睛瞪得圓圓的:“原來‘珍珠粒’榨出的油這麽好看!”
    周勝擦了把汗:“等你學會了,讓你爹給你置台小榨油機,在村裏開個小油坊。”
    張嬸閨女的臉一下子紅了,攥著衣角說不出話。二丫把繡好的枕套疊起來,放進竹籃:“明兒我送過去,順便問問陳老師,縣城的學堂收不收插班生,你不是想認字嗎?”
    胡大叔往灶膛裏添了最後一把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當年你爹總說,油坊的日子就像這榨油機,得慢慢壓,才有滋味。”他看著周勝,眼裏的光像燈花,“現在看來,他說得對。”
    周勝往油缸裏看,新榨的油麵上浮著層淺黃的泡沫,像剛綻開的花。二丫靠在他旁邊,手裏轉著那串快化完的糖葫蘆,糖汁滴在地上,黏住了隻爬過的螞蟻。
    “明兒去買石榴樹苗吧,”二丫忽然說,“酸的甜的都要。”
    周勝“嗯”了一聲,聽見遠處傳來收工的鈴鐺聲,混著油坊裏的機器響,像支沒唱完的歌。胡小滿在賬本上寫下“今日出油三十斤”,筆尖劃過紙頁,留下沙沙的響。張嬸閨女蹲在灶前,借著餘火看二丫給她的識字課本,手指在字上慢慢劃著。
    夜色漫進油坊時,周勝才關掉機器,齒輪漸漸停了,隻剩灶裏的柴火偶爾“劈啪”一聲。二丫端來熱水,兩人坐在石桌旁洗腳,水花濺在青磚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陳老師說,縣裏要辦榨油技術班,”周勝用腳撥著盆裏的水,“我想報個名,學學新法子。”
    二丫擦腳的布頓了頓:“那我也去,我想學怎麽給油坊記賬,胡小滿的算術總出錯。”
    院門外的石榴樹影晃了晃,像是有人經過。周勝抬頭看,月光正從樹縫裏漏下來,在油罐上灑了層碎銀。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爹抱著他看榨油,油香混著爹的汗味,是他對油坊最早的記憶。
    “等瓦房蓋起來,”他說,“咱在堂屋擺個大圓桌,過年時請胡大叔、陳老師他們來吃餃子。”
    二丫把腳伸進鞋裏,鞋麵上繡著朵小小的油菜花:“再請張嬸閨女,讓她給咱唱新學的歌。”
    灶裏的火徹底滅了,油坊裏靜下來,隻有油罐裏的油偶爾“咕嘟”一聲,像是在應和。周勝吹滅油燈,黑暗漫過來,裹著滿院的油香,把日子輕輕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