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北狄帝師 20x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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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塵這些天跟慕容祖武走了許多地方,除了涉及機密的軍機大事沒有摻和,其餘不管是涉及民生的大事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旁觀,甚至一些軍政批文,老持節都不介意梁塵揀選一些翻閱,幾天奔波遊走下來,梁塵總算對金蟬州輪廓有了個清晰認知,嵇遂不好拋頭露麵,所以一老一小今天忙中偷閑,去驛道附近兩人初見地方賣瓜,等候客人的同時,梁塵沒有任何隱瞞,袒露心胸,開門見山道“這些日子從伯伯到手有關慧威老方丈在清德宗的消息來看,北狄對於驛站之間的消息來回傳遞重視程度,不輸給在春秋之中一手打造出整個驛站規模的梁衍,尤其在金蟬州所在的這一條東線,已經完全可以跟我北境對峙的西南線媲美。小侄這一路走走看看,記住了許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其實都是北狄在慢慢積攢軍力。”
    慕容祖武點頭,欣慰笑道“觀一點繼而窺全麵,能見微知著,很不錯。”
    老人轉頭看向梁塵神情凝重,遞過去半塊西瓜,淡淡一笑道“其實一個國家,哪怕是春秋之中亡了國的那三個,也肯定有許多高瞻遠矚的聰明人,未雨綢繆手段不會差了去,可是否能上達天聽,使得君臣一心,讓那些包含遠大誌向或是野心的政策頒布下去,才是為官之人的難處所在,自古能臣曆朝曆代皆有,有道明君卻是百年難遇。你們大秦王朝英才輩出,尤其是有三朝首輔蘇儀充當定海神針,廟算先天就高出一籌,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這個軍伍出身的金蟬州持節令,每次想起這事,都跟你現在這樣差不多,憂心忡忡。論兩國戰備軍力,十二位大將軍的甲兵,絕不算弱,但比起龍驤軍,就算陳北璽,也沒臉拍著胸脯保證一定勝之。好在北狄不似心智不全的孩童,知恥而後勇,吃過大苦頭,才知道南邊的漢子,也不全是手無縛雞之力隻會無病呻吟的讀書人,會有梁衍這般打仗狠起來不要命的人屠。這些年,北狄終歸在慢慢變強。不過相較於大秦,老頭子我有一件事覺得很自豪,梁塵,你猜得到嗎?”
    梁塵笑了笑,“很多逃亡北狄的春秋士子,有資格為持節令或是大將軍出謀劃策,其中不乏有高才,但真正有資格被稱為帝師的,唯有那一位北狄本土出身的超一流謀士,我師父撰寫的將相評,說此人不同於帝國屋簷縫補匠的蘇儀和張天嶽,而是真真正正的開疆拓土之才,與之相比,編織蛛網的荀詡差之遠矣。”
    慕容祖武側頭啐了口唾沫吐在地上,嗤笑一聲,“荀詡這條見不得光的老狗害人本事天下第一,治國?省省吧還是。也就是荀老頭有自知之明,沒腆著臉瞎鼓搗朝政,否則我就跟他拚命。”
    梁塵感慨道“放言二十年以內,北狄必能一統天下,好一個耶律玄機。”
    老人幸災樂禍道“耶律宰相五年前憑空消失在朝中,行跡誰也不知,外人都說他是老死了,可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你小子就求這傳言是真的吧,否則到時候你萬一真世襲王位,這家夥還在,你和你二哥,都有罪受咯。”
    梁塵一本正經道“明兒我就去雷音寺,咒死這老頭!”
    慕容祖武哈哈大笑道“那記得連老夫一起咒死,有我坐鎮金蟬州,梁衍也得忌憚三分。”
    梁塵跟這位脾氣好的老人不用客套,笑嗬嗬道“慕容伯伯,你這臉皮比我還厚啊。”
    慕容祖武點頭道“人啊,隻要一上了年紀,就跟我罵荀詡是老狗一樣,其實也在罵自己,大把歲數皮糙肉厚,貪生怕死,對於生死,反而遠不如血氣方剛的少年時候那樣看得開。”
    梁塵默默咬了口西瓜,想起了比起慕容祖武還要年輕一些的梁衍。
    慕容祖武緩緩說道“待你見完了本州政事,有些話也就好跟你直說了,別的大將軍和持節令,我不好說,不過就我慕容祖武而言,我從不奢望麾下將領治下官吏個個是經世濟民的聖人,貪財無妨,別太多,博取聲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眼裏,遠不如中飽私囊卻能幹出實事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過雷池,我自認為很好說話,若過了,那對不住,甭管你是我慕容祖武家譜裏的人,還是嫡係親信,一律嚴懲,該殺的殺,該抄家的抄家,怎麽狠就怎麽來,絕不心軟。這叫無規矩不成方圓。如何識人是一難,把人放在恰當的位置上又是一難,兩者遞加,知人善用更是難上加難,這是公門裏頭的大學問,聖賢書籍上學不來,因為讀書人愛惜名聲,沒膽子寫城府腹黑的處事門道,而且大多數書生,也沒本事寫。你想一想你們大秦王朝的狀元郎,有幾個到最後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寒門出身的蘇儀,走到了三朝首輔的高位,曆今不倒。”
    梁塵嗯了一聲,將老人的肺腑之言記在心中。
    慕容祖武說道“耶律玄機年輕時曾作一篇《六問》,問蒼天厚土,問六道輪回,問鬼神殊途,問陰陽更迭,問曆代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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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塵納悶道“這才五問啊。”
    慕容祖武笑了笑,然後拍了拍心口位置,說道“說是六問,其實隻有五綱,最後一問,可不就是那家夥讓咱們問上自己一問了。”
    梁塵氣笑道“娘的,這老頭兒果真不是尋常人!不行,我這就得去雷音寺。”
    說話間,有口渴的旅人走上前來,梁塵見狀連忙起身,滔滔不絕地幫著老持節賣起瓜來。
    旅人不知跟他討價還價的年輕人是誰,更不會知道那老農就是大名鼎鼎的金蟬州持節令。
    梁塵此刻也一樣不知道有北境兩支鐵騎以雷霆之勢突襲了北狄。
    更不知曉獲知前線軍情的北狄女帝因為一人折返皇宮,打消了禦駕親征南朝的念頭。
    這個一臉滄桑背書箱的高大老書生,身後跟著北狄劍術第一人,菩薩蠻。
    ——————
    相較於金碧輝煌的大秦常安城皇宮,北狄的宮城實在孩子氣了許多,經不起腿腳利索的宦官幾番散心賞景。大太監吳蓮英每次站在稍高的殿樓俯瞰皇宮,都會感到一絲遺憾,他的身份地位跟呂廷芳大致相當,不過北狄王庭不興閹人,宮城裏頭滿打滿算隻有兩千多人,還不如南朝廷來得多,這讓吳蓮英有些鬱悶,女帝臨時收回成命,取消了去南朝的禦駕巡視,更讓想著好不容易出宮透口氣的吳蓮英暗自惆悵,隻不過他今日秘密守在宮門,見到了高大書生和負劍男子,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然後隻覺得莫大榮幸加身,笑容愈發誠心,也不敢多說一句話,恭敬領著兩人走入宮中,不曾想還是那位位高權重的老人主動開口熱絡,“馮總管,多年不見,身子骨可還好?”
    吳蓮英受寵若驚,他隻與老人在六年前見過一麵,自己當時還隻是個初入閹人府重地輕於鴻毛的小角色,何況北狄宦官本就毫無權柄可言,哪裏敢奢望被這位宰相大人記住臉孔,更別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在前方領路,卻隻能拉開半步距離的吳蓮英彎腰更甚,輕聲笑道“回宰相大人的話,咱家還好,性命都是陛下給的,可不敢輕易生了病去。宰相氣色也好,實乃我北狄國之大幸。”
    老書生點頭,不再客套寒暄,雙手甩了甩袖子,眯眼望著多年不見仿佛有些陌生的宮城,拾階而上,踏過朱門,下了階梯,就是主殿外的玉龍廣場,上下之間,與人生起起伏伏何其相似。老儒生回頭看了眼三步以外的後輩,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沒淋上許白散道的那場雪。”
    中年劍士搖頭一笑,“沒到萬象境,淋了那場靈氣潑灑的大雪,也隻是借助他人氣焰助漲境界,於己大道,實在無甚裨益。”
    黃頌佛頓了頓,說道”先生有六問,頌佛隻有一問。“
    “問劍道。”
    “問劍,問劍道,一字之差,相隔萬裏。說得好啊,陳北璽以前真小覷你了。”
    負劍男子不光在琴劍山莊,在北狄王庭也享有盛名,荀詡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權臣,一雙大手幾乎覆蓋了王朝所有暗中行走的血腥儈子手,近十年中曾多次被菩薩蠻找上門來問劍,有皇庭權貴戲言蛛網這些年能夠不斷完善,多虧了黃頌佛擅長找尋瑕疵,查漏補缺。菩薩蠻是個劍癡,卻不是個無趣的人,世間行當三百六,除去農、工、商、仕這些正行,都有所涉獵,不過最後都融於劍術上,外界稱黃頌佛劍癡,名副其實。荀詡對於這個屢教不改連北狄女帝都震怒的仇敵,評價不低,說菩薩蠻的金縷劍氣,僅是流露修為七八分,因為他允許自己功敗身退,並不是抱著一命換一命的想法。許白年輕時說北狄無劍,嵇遂從陳北璽手下逃出冰原以後,也不合時宜放話北狄果真無劍,北狄本以為琴劍山莊大當家菩薩蠻會攔截口出狂言的天機閣大弟子,不說將其性命留下,至少也要他收回那句話,但菩薩蠻讓人人大失所望,始終沒有露麵,看來在此人眼中,護送老書生趕赴北邊皇宮,比任何事都重要。
    吳蓮英身形愈發卑微,加緊步子。
    北狄皇宮主殿前有青琅玕玉階九級,一位麵容冷峻的婦人高高站在台階之上。
    曠古爍今,唯有這一名女子,龍袍加身。
    老書生笑了笑,“回來了。”
    馬上就要麵聖,跟天底下最傳奇的女子麵對麵,老人竟然還有閑情逸致轉頭道“黃頌佛,今日後,你分別去一趟大秦南楚,總不能北狄盡知許白,大秦南楚卻不知北狄菩薩蠻手中金縷。”
    菩薩蠻點了點頭,幾乎同時跟大太監吳蓮英一起止步,不再上前。
    老人繼續往前,收起笑臉。沒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禮,而這名以雄才偉略著稱於世的女帝也未怪罪,隻是也未走下台階,一步也沒有。
    耶律玄機抬頭與她對望。
    女帝麵容蒼老,眉眼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華絕代,身側無人攙扶,煢煢孑立在台階正上方,眯眼望向那個當年得了禦令準允遠走五年的宰相。沉默許久,她總算展顏一笑,開口說道“這些年,朕都已按你臨走前的要求安排妥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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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書生身材本就高大,點頭以後,走上台階,渾身氣勢一變,有股子睥睨天下之勢。
    耶律玄機摘下泛黃書箱,大手一揮。
    與此同時,將近兩百位手捧長緞如畫軸的宮女太監魚貫而入,在寬闊廣場左右兩側屈膝呈放緞畫,低頭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一條長幅。
    女帝內心泛起波瀾,眯眼望向廣場。
    長緞成巨畫。
    北狄和大秦南楚三朝地理版圖,細致到囊括到每一座軍鎮兵力劃分每一條山川河泊。
    天下映入眼簾。
    天下盡在腳下。
    女帝重重踏出一步,走到了第八層台階上,俯視天下,可她的野心,豈止是看遍天下?
    三朝錦繡河山。
    雄偉壯闊。
    北狄王朝以黑底寫白字,大秦以白底描黑字,南楚以紅線編織。
    三足鼎立。
    耶律玄機打開書箱,拿起一根長竹竿和幾塊黑炭,不講究禮節,一屁股坐下,抬頭緩緩說道”陛下暫時不需要下台階,今日容我先說說天時地利人和,明日再細說我這些年在中原南疆見識到的地理風俗人治下的景象。第三天說三朝邊境,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說我朝日後方針,怎樣收攏士子民心。第五日說如何吞北境占河西,第六天說矛頭直指大秦帝京,第七天講坐擁天下之勢後該如何鯨吞南楚。第八天,再說如何治理萬裏江山。“
    饒是女帝經曆大半輩子風雨跌宕,聽聞此等氣吞天下的豪言壯語,也不禁愣了一下。
    她緩緩走下一級台階,也學宰相耶律玄機席地而坐。
    老人先放下稍後會用作點睛之筆的木炭,雙手駐在這些年跋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擦得泛白,望向廣場上,平靜訴說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春秋初定,大秦王朝滅去三國,坐擁天下權勝之力,攜定鼎中原之勢北征我朝,看似勢不可擋,然不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天時有盡,人力亦然,大秦疲軍伐北,北狄雖可以逸待勞,但彼時陛下初登九五,朝局不穩,便不惜以身涉險,好歹爭取了一個殊為不易的不勝不負。不過北狄地理與中原大有迥異,致使四十萬甲兵水土不服,加上大秦先帝李渠忌憚梁衍已久,生怕龍驤鐵騎以虎吞狼,滅去北狄以後,當年梁衍不想劃江南北而治,此時卻能成事,可見老秦王李世心胸之廣闊,遠邁前朝,並肩王一說,絕不是空口白話。這便是我與陛下說的第一個道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終究不如人和。”
    “一國憑仗,不在據有天險,在人心。人心難定,民心難測,百姓自古隨波逐流,可以重視,卻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狄,於北狄而言,乃禍福相依,不得不細察。”
    “老臣在天下各地遊曆,記住各色人物兩千六百一十三人,一個個說來,品性家世心性,各有粗略,請陛下找女官一一記錄在冊。”
    “一農可耕地二十畝,收米兩石或三石,以兩石居多,畝以一石還主家,五口之家,日食一升,一年則食米十八石,食鹽三十六斤,一斤鹽價八十文為中,此外衣著嫁娶走動生老病死等,皆需費用。若遇天災,則捉襟見肘。老臣所講述還隻是江南嘉湖流域以及西蜀帝國糧倉所在民情,其餘等地,類似鼠疫洪災頻發的南楚州縣,常有餓殍浮野,成家而生子不舉,更是多見,大批居無定所之人,流離世間。大秦王朝所謂的海宴清平,水分頗多。”
    “大秦王朝人多粥少,已有官無封建吏有封建的現象,官員不得世襲,吏則不同,世世代代皆為本地人,不出百年,皆要蛀蟲成災,大秦必定千瘡百孔。蘇儀之急,諸多倉促政策,在於人走茶涼,主少國疑,他身在其位,不得不急。”
    “我揀選布商官商海商三種為陛下細說大秦財稅。”
    “龍虎山偏安一方,武當香火凋零,陛下應盡快令國師玄武真人著手編撰萬卷《道藏》,讓清德宗一躍成為天下道教執牛耳者。”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朝滅佛一事,陛下切不可心急,可以滅禪宗大佛,卻要立起密教小佛派。”
    天下事,事無巨細,北狄宰相耶律玄機娓娓道來,不分晝夜,女帝除了第一天坐在台階下,第二天便走下台階,跟在老人身後走走停停,腳踏錦繡江山之上。夜色降臨依然不曾停歇,燈籠高懸,燈火輝煌如白晝。一日複一日,兩人吃食隨便或坐或蹲在巨畫之上,女帝甚至掛起一隻步囊,裝滿溫水和食物,老人若是口幹舌燥,不用說話,伸手便可向她索要。萬裏山河,每過一境就要在畫麵圈起一點的北狄宰相已經不知用去多少木炭,五指夾縫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盡墨。
    女帝一襲龍袍寬袖長擺,走起路來十分不爽裏,到後來她幹脆隨手拿絲帶綁緊,顧不上半點皇家體統。
    七天七夜,秉燭夜談時,女帝依然不見一絲疲態,容光煥發。
    八日滿腹學識盡數相授。
    老人緩緩走出亙古以來隻此一幅的恢弘巨畫,站在台階底部,女帝牽起他的手,背對萬裏江山,一同登上台階,平靜道“今日以後,先生便是我朝帝師,與王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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