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哈韋沙漠的黃昏有一種殘酷的美感。
    當太陽沉入莫哈韋石山背後，整個天空仿佛被點燃，橙紅色與靛藍色在天際線交戰，最終敗給逐漸彌漫的深紫。
    在這片色彩之下，戈德斯通深空通信綜合設施的深空站14號天線靜靜地指向東南天空，它直徑70米，像一座沉默的金屬巨人，聆聽著數十億公裏外傳來的微弱耳語。
    這是阿米瑞肯本土境內的深空站，是人類投向宇宙的耳目。
    傑森·米勒站在天線基座旁的維修平台上，扶著冰冷的金屬護欄，神色複雜的看著遠方其它矮小的天線。
    他在這裏工作了八年，熟悉這座天線的每一次轉動，每一次伺服電機調整方位角時的聲音。
    他也知道當風吹過它的拋物麵時會產生怎樣低沉的嗡鳴，知道它追蹤深空探測器時如何精確的勝過德意誌鍾表匠的傑作。
    而現在，他要在上麵安裝炸彈。
    “卡西尼今天下午傳回了土衛六的大氣數據。”耳機裏傳來控製室值班員馬可的聲音：“信號強度不錯，信噪比高於預期，看來不會影響盟友的計劃，人類萬歲，聯盟萬歲！”
    傑森的手微微顫抖，他假裝調整工具腰帶來掩飾。
    “人類萬歲！”他對著麥克風說：“不過我正在進行月維護檢查，饋源罩需要清潔。”
    “收到，雷達兩小時後有十五分鍾窗口，注意安全。”
    “明白。”
    傑森從工具包中取出偽裝成標準測試儀器的裝置，這是一枚聚能裝藥炸彈，設計之初就是用來摧毀饋源喇叭而不損壞主反射麵的。
    他的雇主對隱蔽性有著病態的執著，要癱瘓天線，但不要引人注目的爆炸，要讓它看起來像是技術故障，一場不幸的意外。
    他回想起來與那個神秘的人製定的計劃，那個神秘人看起來像是軍方的科研人士。
    他沿著狹窄的維護梯爬上饋源艙，那個位於天線焦點處的白色圓頂。
    在這裏，宇宙的微弱信號被聚集、放大，然後送往地下控製室。
    卡西尼號從土星係統傳來的信號，旅行者號來自星際空間的呼號，新地平線號在柯伊伯帶的發現，所有這一切都要經過這個房間。
    傑森打開檢修麵板，露出複雜的波導陣列和低溫冷卻係統。
    饋源喇叭本身是一個精密的鈹銅合金結構，表麵鍍金以減少信號損失，他的目標是波導接口處的耦合器，摧毀它，整個天線將在數月內無法工作，而診斷問題需要的時間更長。
    “你確定這是唯一的方式嗎？”
    三天前的會麵中，他曾這樣問中間人。
    “這關乎國家利益。”對方回答，眼神裏沒有一絲溫度：“為了新美國，我們需要他暫時歇息片刻。”
    傑森不知道什麽是新美國，也不想知道，他隻知道賬戶裏多出的五十萬美元，以及一個含糊的威脅。
    他雖然是戈德斯通深空通信綜合設施的維護人員，但是薪資並不高，這筆錢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天文數字，現在就這麽躺在他的賬戶上。
    他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需要這筆錢了，於是，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將裝置小心翼翼的固定在波導接口旁。
    就在這一瞬間，他猶豫了一下，回憶起自己參與過的項目。
    在17年，他親手調整了這個饋源係統以接收卡西尼號最後的信號，隨即，卡西尼號探測器墜入土星大氣層，在劇烈燃燒中解體。
    至此，這艘人類史上最偉大的探測器之一，在堅守13年後以壯烈而浪漫的方式完成了使命。
    控製室裏，人們眼眶濕潤，掌聲卻持續了十分鍾，為一個二十年任務的優雅終結。
    還有旅行者一號，那顆已經飛出日球層的探測器，仍在傳回宇宙射線的數據。
    它的發射功率僅相當於一個冰箱燈泡的二十瓦，經過兩百多億公裏的旅程，到達地球時已經衰減到十億分之一瓦。
    捕捉這樣的信號需要這座天線，需要這裏的每一件設備完美協作。
    傑森停頓片刻，接著為炸彈設定好計時器，是淩晨三點，當DSS14計劃追蹤一顆近地小行星時，爆炸將發生在天線轉動過程中，讓故障看起來像是機械應力導致的結構失效。
    屆時所有分配給這座70米天線的深空探測任務將會立即停止，戈德斯通站也將會失去其最大、最靈敏的天線，整個深空網絡的接收能力、冗餘度和任務安排的靈活性將大幅下降，天區覆蓋也將出現盲區。
    這個故障雖然不會導致深空站的停運，但是足以擾亂後續的探測計劃，這大概就是雇主的計劃吧？
    傑森心想著，整理好工具，準備離開饋源艙。
    就在這時，控製室的通信再次響起：“傑森，剛收到通知，旅行者一號今天有特別觀測窗口，他們想嚐試對仍在工作的宇宙射線儀器進行一次長時間的特殊觀測。
    我們需要天線在最佳狀態，你能檢查一下低噪聲放大器的溫度讀數嗎？”
    旅行者一號，1977年發射，如今仍在工作的人類最遙遠創造物。
    上麵搭載著鍍金唱片，記錄著地球的聲音和圖像——鯨歌、風聲、巴赫的布蘭登堡協奏曲，據說是一張給外星文明的明信片。
    不過，旅行者一號已經太老了，由於鈈核電源的輸出不可逆地下降，它已經無法啟動身上任何多餘的設備，目前人類收到的每一條旅行者一號的信息都可能是最後呐喊。
    傑森感到一陣惡心，他靠在波導陣列上，金屬的冰冷透過工作服傳來。
    “傑森？收到嗎？”
    “收到。”他清了清嗓子：“我正在檢查。”
    他看向剛剛安裝的裝置。
    聚能裝藥很小，但足以摧毀這個房間的核心。
    旅行者一號的信號將無法被DSS14接收，那些來自星際空間的微弱脈衝將無人聆聽，就像森林中的樹木倒下，沒有耳朵聽見它的聲音。
    沙漠的風開始增強，天線緩緩調整了幾度方位角，伺服電機發出熟悉的嗚嗚聲，遠處，另一座34米天線DSS15正在跟蹤火星軌道器，它的紅色導航燈在暮色中規律閃爍。
    傑森想象淩晨三點時候的爆炸，一聲悶響，饋源艙內閃過火光，然後警報響起，控製室陷入混亂。
    同事們會衝出來，試圖評估損壞，他們會發現無法解釋的故障，波導接口神秘地融毀，調查將持續數周，然後有人會注意到反常之處。
    但到那時，雇主想要隱藏的信號早已消失在外層空間的靜默中。
    “放大器讀數正常。”他報告道：“我會十分鍾後下來。”
    “好的。順便說一句，今晚的星空很美，不是嗎？木星就在天線指向的方向。”
    傑森抬頭，透過饋源艙的窗口看去。
    天尚未全黑，但幾顆最亮的星已經顯現。
    他想知道哪一個是木星，想知道正在飛向它的探測器是否需要這座天線未來的支持，本來歐羅巴快船任務計劃在幾年內發射，目標是木星的冰衛星，尋找生命的可能，但現在看來，已經遙遙無期了。
    他爬下維護梯，站在天線的巨大陰影中。
    工具包裏的遙控器沉甸甸的，雇主給了他備用方案，如果計時器因任何原因失敗，他可以手動觸發。
    拋物麵反射著最後的天光，像一片凝固的銀色海洋。
    遠處，設施的其他建築亮起燈光，車庫、辦公樓、訪客中心，普通人在那裏工作、生活，相信他們正在竭力擴展人類知識與宇宙的邊界。
    他將為些許銀錢辜負他們的期望。
    傑森走向他的車，停在一片礫石空地上，他坐進駕駛室，但沒有發動引擎，隻是把門窗鎖的死死的，不會讓人注意到這裏。
    八年前，他剛來這裏工作時，老站長曾告訴他：“我們不是在看星星，傑森。我們在傾聽宇宙的呼吸。每一比特數據都是來自時間和空間深處的信使。”
    現在，他即將讓這個聲音短暫的沉默。
    他掏出手機，向一個號碼發送了短信，內容很簡單，隻有01兩個數字。
    這是炸彈安裝好之後，他們約定的暗號。
    手機震動了一下，一條加密信息：“0:1”
    傑森盯著屏幕，然後，他關掉了手機。
    這則短信的含義是按照規定時間行事，計劃不需要任何改變。
    雇主比他想象的還要謹慎，甚至不願意用文字留下什麽。
    他頹廢的歎了一口氣，下車，靠在車上。
    控製室的燈光從地下掩體的窗戶透出，他知道那裏有六個人正在值班，監測著來自深空的信號流。
    傑森從口袋掏出一盒煙，從中抽出一支叼在嘴裏。
    雖然這裏禁止抽煙，但是此刻唯有尼古丁能慰藉他的心靈。
    他正要抽出打火機，卻發現一個陌生人站在他的麵前，微笑的看著他。
    “看在同為上帝子民的份上，能給我一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