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二章 傅家三公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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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安推測他們兩個是為傅侗文私下喝酒的事有了爭執。

    她無法解釋:“沒有,他沒對我發少爺脾氣。你不要這樣說三爺。”

    從遊輪上,他親口承諾不會再凶她,始終都在踐行他的話。

    傅侗文這個人,一人千麵,沒回兩人有了什麽不對勁,譚慶項也如此說,萬安也要如此說,總要編排是傅侗文的不是,詬病他少爺脾氣,可他對她從沒有蠻不講理的時候。

    有時,是太講道理。

    傅侗文從天將破曉睡到快中午也沒動靜。

    沈奚一晚上沒睡,天亮後眼皮撐不住,一沉一沉地,起先還要盯著他看,後來怕自己睡過去,喚了萬安進來照看。她趴在牌桌上小憩。

    福壽膏燒了整宿,把這廂房薰得像煙館,她睡得不舒坦,起先是臉埋在臂彎裏,後來將臉偏過來,麵朝著窗。到中午時,她迷糊著聽到萬安說:“爺。”

    她驚醒,眼皮黏著,困頓了許久才勉力睜開來。

    視線裏,傅侗文下了床,萬安想扶他,被他撥開。

    他自個走到茶幾那裏,倒了水喝,上半身的襯衫布滿褶子,眼底是全紅的,沒睡好的樣子。他瞧見沈奚看自己。沈奚昨夜來前,原是要上妝,被他阻攔著沒在臉上多作功夫,未敷粉,在暗昧的燈影裏,皮膚透出不均勻的紅,亦或是燈影紅。

    “去叫車來。”他吩咐。

    萬安遲疑了一下,躬身應了,匆匆離去。

    就如此了?不談了嗎?

    可能談什麽呢,她那一段話已經把該說的都說盡了。有前情,有體諒,有決斷。

    沈奚跟他這麽久,對傅侗文的脾氣秉性還是了解的。他在男女關係上是個真君子,從兩人開始,就要征詢她的意見,和辜幼薇的事,也是先給她了實話,自始至終掌控權都放在她的手裏。她決意要走,他也不會強留,這才是傅侗文。

    沈奚把麻將一塊塊擺到盒子裏,象牙觸碰的響聲,十分單調。

    傅侗文又拿了個無人用過的茶盞,給她添了一杯茶過來,擱在桌上:“你的意思我全聽懂了。”他人坐下,凝注沈奚,遲遲沒有說下邊的話。

    兩人對視著。

    他握上她的手背,說:“三哥尊重你的決定,你我緣薄,到這裏算是善始善終。過去做得不盡你意的地方,這裏說句抱歉。”

    沈奚輕點頭,淚險些湧出來。

    這是她頭回和人分手。

    在紐約時,她見過激烈的人,要拿著廚房的鋼刀去,將對方房間裏的家具擺設都劈得稀爛,歇斯底裏地痛罵一番,這是外國人。中國留學生們都講究含蓄美,分手時多是家裏有親事定下來了,不得不回國結婚,兩人好好地談一談,淚眼婆娑地告別今生。她在紐約公寓前、公寓裏,見到這樣的分手也有十幾次了。有一回是半夜,夏天,她和陳藺觀並肩而出,見到一對昨夜在公寓裏吃分手飯的年輕男女在門口,正親吻的如膠似漆,女孩子臉上都是淚,衣服也都散開了,做著不能言說的事……後來陳藺觀說,那個男人是要回國教書,兩人在分手。

    私定終身在先,後又被家中親事阻斷了感情,這樣的分手在留學生裏最時興。所以沈奚才有“都是留過洋的人,戀愛和分手是尋常的事”的那番話。

    可見過是一回事,體會是另一回事。

    就像他們在醫學院裏,能夠冷靜地研究談論病人病況,卻永遠無法感知到真實的痛苦。知道從哪裏截肢,可以保住命,真做了被截斷腿的人,不同體會大不同。

    她眼睛酸脹著,托著腮,低著頭,接著去碼放那一副牌。

    “一場相交,說這些傷心傷情,今天的話到此為止。先把這個年過了,你再走,餘下的話你留在心裏,”他聲也啞,把茶盞推給她,“給三哥留點念想。”

    沈奚點頭,嗓子裏火辣辣的,太賣力強壓著心情所致。

    她端了茶盞,涼水入喉,冰冷的液體從喉嚨到胃裏,感觸分明。

    等車來,她被萬安送下了樓。

    廣和樓新的一日生意要開始了,夥計們都在忙碌收拾著池子裏、桌上的東西,見沈奚下樓,權當是透明的。戲台上空著,兩側包柱上的字,龍飛鳳舞地盤在那裏。

    昨夜旨在救國救民的牌局應了“逢場作戲”四字,和傅侗文好說好散應了“離合悲歡”,沈奚人恍惚著,反反複複把自己的話和他的話在心裏回放著,到上了轎車,人還是懵的。

    回到院子裏,譚慶項已經換好西裝,手裏握著帽子,正大步向外走。

    他看到沈奚麵上一喜:“沈大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三爺呢?”

    “還在廣和樓。”沈奚聲音又低又啞。

    “還在那?”譚慶項錯愕,“你回來是要拿什麽嗎?藥?還是錢?快說,兩樣我都曉得在哪裏,你就在這裏候著,我去給你拿。”

    沈奚搖了搖頭,錯身入內。

    譚慶項困惑地立在原地。

    “兩人起爭執了,”萬安低語,“三爺吩咐我,把東廂房收拾出來,給沈小姐住。”

    “吵架能吵成這樣?”譚慶項驀地一驚,“你跟回來做什麽?把三爺一個人留在廣和樓了?”

    萬安鬱鬱:“三爺不放心沈小姐,一定要我送回來。”

    “糊塗!”譚慶項掉頭就走。

    到廣和樓,有人正在樓門外掛了幌子,開始排今日的戲。

    譚慶項一出現,老夥計認出他:“是找三爺吧?”人說著把譚慶項往第一官帶,“三爺是愛聽戲,可也沒有聽到接連兩日不下樓的,先生你去瞧瞧,我們也好安心。”

    “剛出來過嗎?”他問。

    “出來過,要了壺茶。”

    那就還好。

    譚慶項站定在第一官簾外,定了心神,讓自己盡量心平氣和,這才打了簾子入內。

    傅侗文坐在椅子上,手邊擺著個茶壺,獨自一個在牌桌旁,嘩啦啦地洗著牌。他聽到有人進來,眼也不抬地說:“出去。”

    譚慶項沒理會他,把藥箱放下。

    他拿了聽診器出來:“給我聽聽,”聽診器壓在傅侗文胸前,“吵架這種事,是吵一回傷半月,傷心也傷身。”

    傅侗文沒出聲,從譚慶項西裝上衣的口袋裏掏了煙盒,又去摸火柴盒。

    譚慶項起先不願給他,看他心情確實不妥,也就妥協了。傅侗文早年在上海的日子裏,前半程是整日外出打牌,後半程是悶在屋裏,和大多數想要救國的青年誌士一樣,在迷霧裏摸索著前路。思慮過重,用抽煙喝酒來緩解,如今的病根就是那時落下的。

    後來他下決心戒煙戒酒後,雷厲風行,也算有了成效。

    後來每每陷入困局,至多拿一根紙煙在手裏,揉搓擺弄,沾染一手的味道。今日他無法抵擋再次墮落的渴望,把香煙點著,慢慢地含在唇上,深吸了口。

    煙草滋味讓他頭昏,像輪回半生,又退回到那年歲月裏:“慶項,我們都老了。”

    七十古來稀,假設他身體健康,有幸能活到七十歲,到今日也即將走到一半。他自知不是長命的人,人生走到這年歲,折算出來,已經算是老人了。

    “你看我能活幾年?”他又問。

    譚慶項不耐煩:“你要天天這樣,明年就能入土。我也落個輕鬆快活。”

    “告訴我一句實話,”傅侗文問,“五年?還是三年?”

    譚慶項不願和他討論這話題,以沉默應對。

    傅侗文默了半晌,說:“沈小姐向我提出分手。”

    “你答應了?”

    他默認。

    “為什麽?因為和辜幼薇的婚約?”

    “我和辜小姐達成協議,她會延遲婚期,尋一個更好的歸宿。”

    “沈奚知道嗎?”

    傅侗文搖搖頭。

    “你和沈奚講一講原委,不用鬧到分開的地步,”譚慶項拽了椅子,到他麵前坐下,“你不要學我,我這人浪蕩形骸,遇到的女孩子也都是你情我願。你對沈奚不同。”

    傅侗文不出聲,沉默地抽煙。

    “我在認真和你談,談話是要有來有往,有問有答的。”譚慶項催促他。

    他笑一笑,說:“你我都是留過洋的人,你應該最理解我。我們這群人,走路時,勢必要讓女孩子走在前頭,出門也要為女孩子披上衣裳,嗬護照顧,禮讓女子是本分……談戀愛,要先問人家願不願意,而分手,當然也要聽人家的主意,勉強不得。”

    “我並不想聽這種場麵話,”譚慶項反駁,“你對她說實話,我不信她會走。倘若因為你兩個吵架,誰都無法低頭,我來做和事佬。”

    “實話?”傅侗文好似在笑,笑得卻是自己

    “你和辜小姐已經達成共識,不再結婚的實話。”

    他搖頭:“這隻是對我有利的實話。那麽對我不利的實話呢?說是我父親和大哥讓沈家滅門?這個就不要說了嗎?難道隻挑對我有利的一麵,忘記對我不利的一麵?那又算什麽真的實話?”

    這倒問住了譚慶項,他每每見兩人要好,就會怕沈奚知道這件事:“……你若告訴她實情呢?她是個講道理的人,縱然一時想不開,多給她點時間,總會明白的。”

    傅侗文自嘲地笑笑,咬著半截香煙,從自己腰後拿出手|槍,放到了牌桌上。

    這是要做什麽?譚慶項愣了一愣。

    他兩指捏住香煙,從唇上取下:“如果沈奚知道了真相,你以為她隻會痛苦不堪、輾轉難眠?她是要報仇的人。我不怕她遷怒我,是怕她想報家仇,我卻橫亙在其中。”

    他勉力呼吸著。

    胸口發悶,一陣陣刺痛,可還是一口口吸著煙。

    “我和她同床共枕數月,不敢同她真做夫妻,是要給她留後路,也是怕她有孩子,逼得我不得不在這時候、在北京結婚。我同她父親相交頗深,如何能讓他的女兒在仇人麵前下跪行禮,叫一句父親,叫一句大伯?可我若遲遲不結婚,以她愛我的心情,會如何想?她會認為我對她虛情假意,日日猜忌,逃不過含恨分離的下場;可若是真相大白,我是讓她去殺我父親,還是讓父親殺了她?亦或是,我幫她殺了我父親?父子關係不存在公平,我父親能要我的命,我卻不能對他下手。”

    譚慶項一開始就是對的,把她送去加利福尼亞是最好的決定,可他沒有;在船上,他情動之初,能聽譚慶項一句勸,沒有那封告饒的信,事情也好收場,他也沒有。

    下船前,他設想帶沈奚去天津結婚,讓她和傅家分隔兩地,他有生意在,又是民國初建,一片好前景。那時他意氣風發,以為民國初立,未來坦途;以為自己手握資本,沒什麽能難倒他;以為他在英國的檢查結果不錯,病情並不太嚴重,好好調養即可。他還有長相廝守、保住秘密的資本,所以對她說:以後跟著三哥。

    下了船,情況急轉直下,被鎖在那個院子裏,他又希望沈奚會留在上海,像過去幾次一樣,選擇拋棄他,沈奚卻排除萬難尋來了。

    那天她眉上浮著霜雪,在他麵前哭著,緊張地脫掉濕冷的衣服,直到光著腳踩在衣裙上,望著他。傅侗文就知道,他是一定要娶她的,也始終在為此斡旋……

    傅侗文把香煙撳滅在煙灰盤裏:“這兩個月,我身體大不如前。假若我真死了,她、我父親和大哥都還活著,沈家的事又揭破了,她要如何活命?”

    他死後,沈奚活著就是傅三的女眷。到日後分家產時,大哥會為了搶奪產業,刨根挖底,將沈奚的身世全刨出來,尋找趕走她的破綻。

    那時沒有傅侗文在,誰攔得住、壓得住?秘密一旦被揭破,不堪設想。

    正是沈奚的一席話給了他當頭棒喝,點破了他的迷津。

    傅侗文很慶幸,她能拋棄自己。如她所言:能走到這裏,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在他沉屙難起之前,在革命失敗之前,在他還能瞞住沈家的事情之前,都還不算晚。沈奚此時走,是個沒背景的女孩子,威脅不到誰,也沒人會在意她,這是最好的時候。

    傅侗文不想再談,他讓夥計去天瑞居要了菜,和譚慶項在包廂吃了。

    待到掌燈時,來了幾位客人。

    譚慶項在一旁,不太放心傅侗文的狀態。他倒像上了妝唱戲的人,瞧不出真人真感情,好似白日的談話都不存在。

    客散後,他倚在窗邊,去聽戲台上的四郎探母。人極疲累,眼底是紅的。

    簾子關上時,譚慶項聽他說了句和戲文無關的話,那聲音沙啞又無力:“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慶項……人活久了,才會懂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