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三章 浩浩舊山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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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從醫院歸家,略作休憩,下午四點離開了公寓。

    這個時間裏,在公事房的男人們未歸家,孩子們也未放學,隻有女人們趁著陽光好,把家裏的被褥、枕頭,還有儲藏的糙米、西洋餅幹,一一擺在陽光下曬著。

    弄堂裏靜悄悄的,祝太太正拿著一塊抹布,擦著小飯館的白漆拉門。她見七八個男人搬了一箱箱行李出去,張望了兩眼,現是沈奚和傅侗文。

    “沈小……傅太太,”祝太太迎上來,“這是真要走了?”

    “嗯,要北上了。”她答。

    “我先生前幾日還在說,要請兩位到小飯館裏坐坐,我和他說傅先生是大人物,是商界要員,怎麽瞧得上我們這個小門臉。可你們這一走……我要後悔了,應該要請你們來坐的。”

    祝太太回身,指了指門內:“總要回來看的,對不對?回來了,我給你們炒兩樣小菜吃吃,我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她點頭:“總有機會再來的,祝你生意興隆。”

    “小門臉,談不上生意,傅先生日後才要生意興隆。”

    傅侗文對這對姓祝的夫婦並不了解,全部好感都源自於沈奚的語言描述。但難見的兩回,對方都善待沈奚,自然有感謝的心思。

    他趁沈奚和對方道別時,喚萬安到身旁,吩咐了兩句。萬安立刻從懷裏摸出常備著的紅紙包,交給傅侗文。

    “遲來的開張大吉禮。”傅侗文笑著遞給祝太太。

    “這怎麽行,”祝太太推辭著,手裏的濕抹布沒留神掃到了傅侗文的手,她因為這意外的失禮,窘意更濃了,“使不得的。”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討個吉利而已。”傅侗文笑道。

    祝太太再沒理由推拒,隻好收了。

    六輛汽車等在弄堂口,他們等著行李搬運妥當,分開兩撥,坐了前頭兩輛汽車。

    沈奚坐到汽車裏,還在想著那個紅紙包:“萬安怎麽還會備著這東西?”

    小五爺在前座裏,回頭反問:“嫂子沒見過嗎?三哥過去在北京,可是有名的散財神。”

    她搖頭。從未見過。

    “嫂子總還記得過年聽戲時,三哥往樓下撒錢的事兒吧?”

    “你這麽一說,倒記起來了。”

    他兩手抄在長褲口袋裏,在大紅燈籠下倚著柱子,笑看著妹妹們將一捧捧銀元撒到戲台上、泥土地裏。明明做著荒唐事,偏不讓人心生厭煩。

    “難怪……”讓人難忘,尤其是辜家那位小姐。

    “好了,”傅侗文突然說,“不要在你嫂子麵前揭我的短處。”

    “這算什麽短處?”小五爺抗議。

    “你嫂子都說‘難怪’了,後半句就是要吃醋,”傅侗文道,“不信你問她,是不是?”

    她自然不肯承認。

    “我是要說……難怪,傅三爺能交到那麽多朋友,闊綽又慷慨。”

    “哦?”傅侗文單單回了一個字。

    沈奚鬱鬱,不再吭聲。

    小五爺後知後覺,嗅出後排座椅的不對勁,識相地閉了嘴。

    “三爺,可以走了。”司機從後視鏡裏確認著後五輛車的情況。

    傅侗文摸出懷表,微型鍾擺在他的掌心裏,“噠噠、噠噠”地輕響著。兩隻翠色孔雀左右環抱著瓷白表盤,時針指在四點十五分的地方。

    火車七點到站,時間尚早。

    傅侗文把懷表收妥當,吩咐說:“先去黃浦公園。”

    “是要見什麽人嗎?”沈奚不解。

    他搖頭:“誰都不見,帶小五去看看。”

    她看傅侗文堅持,沒再多問,把自己圍著的狐狸尾取下,蓋在了兩人的膝蓋上。轎車裏不比公寓,有炭火盆取暖,她怕他吃不消。

    他們這輛車是頭車,領著後邊的五輛汽車,向北往外灘去。

    沈奚平日忙於醫院的事,不熱衷於消遣娛樂,沒去過上海的公共花園,對黃浦公園僅有的印象也是在兩年前。她從匯中飯店房間裏,遠觀過外灘沿岸。

    這個公園是沿江而建的,有灌木叢和喬木,供人休憩的長椅,銅鑄雕像的噴水池,全是西洋式的設計。當時飯店的服務生還給她講,公園裏還有紀念外國將軍的石碑,是當年清政府為諂媚洋人而建的。

    她當時並沒對那裏產生興趣,也沒多留意。而今細想,也不覺得那裏的景色有何特別,值得在離開上海前特地去看一看。

    車緩緩停靠在路旁。到了。

    “三哥就不陪你下去了,”傅侗文對前排的人說,“你去大門口,找到公園的告示牌,仔細看看。”他明顯在賣關子。

    小五爺自幼和傅侗文要好,知道傅侗文的性子,料定三哥是在和他打啞謎。於是帶著十二分的興致,獨自下了車。他右手習慣性地按著大腿,在手杖的輔助下,走得穩健,並不在意偶爾回望的路人。

    沈奚撩開車窗內的白紗,看小五爺的背影,現他在找著公告牌,忽然被守門人攔住了。兩人在交談著,小五爺很快出現了不悅的動作。

    “怎麽了?”

    傅侗文未答。

    小五爺那裏似乎說服了對方,他佇立在鐵門前,在看著公示牌。沈奚在等。

    有一對東南亞華僑夫婦經過他身後,身材嬌小的少婦領著個橄欖色皮膚的小女孩。小孩好奇心重,看小五爺站在鐵門前,也就噔噔噔跑去他身後,張望著。

    傅侗臨突然掉轉頭,險些撞到小孩子,他致歉一點頭,倉促而歸。

    再上車的男人,沒了下車時的興致,將手杖橫在身前,沉默著。

    “看到了?”傅侗文問。

    “看到了。”他答。

    “記住了?”

    “記住了。”

    沈奚一頭霧水,忍不住地問:“你們在打什麽啞謎?”她問小五爺,“你三哥喜歡賣關子,還是你說吧,是看到什麽了?”

    “the  gardens  are  reserved  for  the  foreign  netity.”小五爺低聲道,“告示牌的第一句。”

    竟然……沈奚默然。

    公園僅對洋人開放。這就是傅侗文要他看的。

    他自幼生長於傅家,在北京也是有頭有臉的小公子,哪怕後來在軍校,都有世家子弟的待遇。後來戰場上,他麵對的都是中國人的內鬥,是北洋政府和革命派的鬥爭。

    他沒去過租界,沒留洋的經曆,也沒機會和洋人打交道,八國聯軍入京時,他尚未出生,簽訂“二十一條”賣國條約時,他也會跟著軍校同學們高喊“喪權辱國”……可對租界、對洋人的認知也隻到這裏。浮於表麵。

    剛剛,他被攔在了門外。

    在中國人自己的土地上,在一個不收費的公共花園大門口,被攔住了。

    “我到上海後,去過三個公園,黃浦公園、虹口公園和中山公園,每一個公共花園的大門外都會掛著一塊相似的公示牌。這就是現在的上海,”傅侗文平靜地看著黃浦公園的大門,“這樣好的景致,是不能錯過的。”

    “三哥……”小五爺想說,他懂。

    “走吧,”傅侗文的眼風從公園大門滑過去,微笑著說,“去火車站。”

    汽車不再逗留,駛向火車站。

    她在寂寂中,把手伸到狐狸毛皮下。傅侗文無聲地把她的手捉了,揉搓著,給她取暖。

    沈奚悄悄和他對視,見他眼中有笑,才算是安了心。

    給小五爺上課不要緊,最怕是影響他的好心情。

    車到火車站,天全黑了。

    站外的天灰塵蒙蒙的。

    汽車司機和男人們把行李箱卸下,大家在商量著如何分工抬進去。

    在過去,傅侗文凡出遠門,都會全程包租火車。包火車的好處多多,其中一樣就是汽車可以直接駛入車站,把行李卸在站台上。

    可今天的行程是臨時定的,他們來不及包租火車,隻買了半車廂的頭等票,不論搬運行李還是候車都和尋常旅客沒差別。換而言之,隻能自己一箱箱搬。

    大夥正打算分兩批搬,傅侗文忽然提起一個皮箱子:“除了小五,餘下人分一分行李,一起帶上站台。”

    沈奚當即提了自己裝書的皮箱子,響應了他。

    “三爺,”萬安追著要搶行李,“您這身子骨,還是當心點兒吧。”

    “你家三爺昔日留洋,帶了三箱行李,還不都是自己搬運的?”傅侗文別過頭,問落後自己半步的沈奚,“少奶奶也一樣,都是吃過留洋苦處的。”

    “是這樣,三爺沒騙你,”沈奚笑著挽住傅侗文的手臂,對萬安說,“你不要以為留洋的人都是享福去了,全是要吃苦的。”

    萬安再要攔,兩個人早走入車站。

    六點時,最後一班到上海的車次也結束了,早沒了出站旅客。所以此刻,無論是挑籮挾筐的,扶老攜幼的,還是提著行李箱的年輕人都在朝著一個方向去,全在進站。沈奚和傅侗文順著人群向前走,像在被潮水推著,上了站台。

    他們人多、行李也多,聚在一起,大小十六個皮箱子竟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車站站頭每隔十米的木樁子上懸著一盞電燈,在黑夜裏,將行李堆照出了一團黑影,更為醒目。也因為這堆皮箱子,遲到的周禮巡輕易就找到了他們。

    他跑得急,額頭冒了汗,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扇著風說:“險些沒趕上。”

    說話間,火車的車頭燈已經照到他臉上。

    他笑,傅侗文也笑,譚慶項也笑。

    “來,上車。”在旅客們蜂擁登車的聲浪裏,傅侗文攬住沈奚,登車。

    他們是最先登車的一批人,挑選座位的餘地大,沈奚環顧四周,最後挑了靠近車頭的沙。這是四人的座位,由四隻單人皮沙圍攏著小矮桌。

    矮桌用白桌布罩著,上麵擺著杏紅色的玻璃瓶,在車駛離時,才有人來給一支支玻璃瓶插了兩朵假花。

    沈奚在翻看著餐單。

    小五爺坐在她對麵,上車以後就瞅著車窗,起先是看站台,後來是看路邊街道,再往後,除了大片濃鬱的黑,窗外再沒能看的風景了。他才悠悠地摸出一個小紙袋,拆了封口。

    紙袋上貼著紅字條,毛筆寫著“陳皮”。

    “嫂子吃嗎?”小五爺遞到她眼前。

    “何時買的?”她奇怪。按道理說,他該沒時間去買。

    “一個護士送的,小姑娘,”小五爺答說,“三哥在我病房裏,也被送了一包。”

    護士?

    “是不是學生氣重,文靜模樣?”

    “嗯,你們醫院裏的護士都愛說笑,就這個安靜,”小五爺吃著鹽津的陳皮,評價說,“她說,她有個哥哥是當兵的,見到我就覺得親切。”

    真是容易騙的傻小子。

    沈奚瞥了眼傅侗文。

    傅侗文自然猜到她的想法,可偏裝著不懂,也摸出了一包陳皮:“小五不說,我倒是忘了。你瞧著我做什麽?”他笑,把未拆封的陳皮擱到矮桌上,“想吃,自己拿。”

    “我才不吃,讓小五慢慢解饞吧。”

    傅侗文一笑,把下頦往車門偏了一偏,自己先起身去了。

    做什麽?沈奚也離席。

    她推開車廂拉門,傅侗文倚在那,望著他笑。

    沈奚反手,關了門。

    “人家送小五一包陳皮,你都要遷怒我?”他揭穿她。

    “不是遷怒……就覺得你厚臉皮,”沈奚為小護士抱不平,“人家買了兩包,肯定都是給小五的,你搶走一包,是不是故意搗亂?”

    他有板有眼地分析:“要不是我先拿了,小五是不會收人東西的。三哥是在做好人,隻是落在你眼裏,倒成了捉弄人。”

    說完,他一歎:“好好的一對恩愛夫妻,為旁人的一紙袋陳皮互相猜忌……”

    緊跟著,他又笑道:“果然是天下太平了,我也學會和人說閑話了。”

    沈奚剛要還嘴。

    一等車廂的門被拉開,是端著飲料的服務生。她沒料到有一對男女旅客在這裏幽會,先是一怔,旋即推開頭等車廂的門,又被保護傅侗文的兩個男人嚇得不輕……

    傅侗文致歉一笑,拉起沈奚的手,竟不是回去,而是進了一等車廂。

    沈奚不曉得他要去哪,穿著高跟鞋的一雙腳,急促不穩地向前走:“去哪?”

    “去看風景。”他回她。

    他們在前,四個男人跟在後頭,從一等車廂,到了二等車廂,走道越來越窄,兩旁不再是沙雅座,也不再是聯排座椅,而是扁擔、棉被床單捆紮成的包袱和擁擠的旅客。

    傅侗文沒想到後麵的車廂會有這麽多的人,他把沈奚拉到身前,摟在懷裏,一步一挪地往車尾去。這節車廂離燒煤的火車頭最遠,沒有供熱,可因為人多,反倒比前麵的車廂要暖和。車尾倚著一圈車廂牆壁,坐靠著六七個煙鬼,滿身都是大煙的焦香混雜著汗腥氣。

    因為他們的存在,婦人孩子都躲得遠遠的。

    沈奚經過,也被熏得夠嗆,胃裏翻騰起開。幸好,他推開了車尾的玻璃門。在呼嘯而來的冷風裏,傅侗文敞開大衣,包裹住沈奚,走出去。

    車尾的平台裏,有個中年男人裹著棉衣,提著信號燈,手臂下夾著個信號旗,正預備進車廂避風。猛見一對璧人迎風而出,吃了一驚。

    室外接近零下溫度,冷得要命。四周又黑,噪音驚人。

    無論如何都不該是幽會的地方。

    但對方還是識相地避讓了。

    “下雨了。”

    風混著雨,落到鞋前,雨勢不大,足夠淋濕兩人的鞋。可他的血液和體溫都在升高,以他現在的心境,遼遠夜空,蒼茫雨幕,狂風下的曠野,全是讓人沉醉的風景。

    沈奚不用回頭,就知道他是高興的。她不用猜,也知道是為了巴黎之行。

    “冷不冷?”他大聲問她。

    火車行駛的噪音驚人,就算麵對著麵,也要大聲說話才能聽清彼此。

    她回過身,摟著他的腰,抬高聲音說:“你不能吹風,最多兩分鍾,兩分鍾後必須進去!”

    “隻有兩分鍾?”

    “是,”沈奚被風吹的臉疼,“兩分鍾!”

    他笑,難見的眉眼舒展。

    在沈奚還要講道理的前一刻,他突然對著不斷後退的鐵軌和曠野,高聲喊:“宛央——沈宛央——”

    風在耳邊嗚嗚地吹,這是傅侗文難得的肆意妄為。

    她的心狂跳著,被他低下頭,毫無征兆地吞掉了呼吸。她在這狂風裏,在火車碾壓鐵軌的轟隆巨響裏,產生了腳下踩空的幻覺……不由抱緊他,攀著他的脖子。全身的暖意都被狂風吹散了,隻有兩人唇齒相依的地方,有著灼熱的溫度。

    他吻她,竭盡所能。她被他吻,如墜深海。

    ……

    “到了嗎?”他笑著,嘴唇貼在她耳邊,不依不饒地問,“你看看三哥的懷表,到了嗎?”

    傅侗文沒等她掏,自己先掏出來。啪嗒一聲,撳開表蓋。

    沈奚隻看到表盤上一對孔雀從眼前閃過,連指針都沒看清,就看到他又收了回去。

    “沒有燈,三哥看不清。”他又說。

    沈奚被氣笑,踮起腳,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想看。”

    “讓你猜對了,”他低聲笑著,得了逞似的,又來親她,“三哥就是不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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