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老賬新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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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日央央,午門東牆根旁的文淵閣裏靜悄悄的,隻有院子裏高柳鳴蟬,聒噪得厲害。
    這裏原是幾排綠牆灰瓦的普通房子,但自成祖皇帝之後,朱家曆代兒孫漸漸抬高了內閣顧問的地位,是以此處威望日隆,權勢日盛。到了這弘治年間,已經是宰輔們處理國事的重地了。
    這個時代的文淵閣是前後兩進,第一進正北房算是內閣正堂,前後大門對開,一麵屏風隔斷後一進。這裏隻是接待普通官員、公務等候的地方。第一進東西耳房各有承局、遞鋪、筆帖、司務人員若幹,分司公文往來,閣務雜役、文件轉辦、起草文本等等。
    後一進則是閣老們辦公的地方。北正房主人是當今首輔劉健,字希賢、號暉庵,天順四年進士出身,現授武英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傅,年七十一,精神矍鑠,沉穆安詳。
    東廂房是次輔李東陽的簽押房,李東陽字賓之、號西涯,天順八年二甲第一名進士出身,現授柱國、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年五十七,麵目清臒,風度宛然。他自幼有天下神童之譽,十八歲金榜題名,博學鴻才,翰墨詩文冠絕當代,現在已是天下公認的“當世文宗”。
    西廂房的主人是謝遷,字於喬、號木齋,成化十一年狀元及第,現授太子少保,東閣大學士,年五十五。他名為狀元,卻生就一副威猛像,雙眼精光逼人,一部虯髯及胸,望之令人生畏。
    這三位輔佐當今弘治天子,劉健臨事決疑,幹淨果斷;李東陽心思稠密,謀定後動;謝遷雄辯滔滔,義正詞嚴。故當世人語雲: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三人性子互補,可謂相得益彰。
    此時此刻,二進正房中,三個閣老正陪著禮部尚書張升坐在一起,聽他氣呼呼地講述剛才攬文堂裏發生的一切。
    張升剛才已經找萬歲爺朱佑樘痛訴了一番,卻沒得到皇上一句實在話,隻是好言寬慰,卻隻字不提如何處罰太子,心裏氣不過,又跑到這裏來投訴。講述完畢,仍然氣得胡子亂翹,說道:“今日說與三位閣老知道,下官明日無論如何是要辭去這個太子賓客的,還請閣老門即刻票擬,成全下官!”他六十多了,還是比謝遷早一科的狀元,就學位證書來說,當然是完全可以跟三個閣臣平起平坐,所以講話也毫不拘謹。
    李東陽聽完張升的話,倒是沒把他的脾氣往心裏去,隻是撫摸著胡子思忖道:“太子少年好動,曆來不愛讀書,這是人盡皆知的事。為什麽今天忽然能通背《春秋》了?這個好生奇怪。”
    謝遷也歎道:“是啊,太子天分極高,若肯下工夫,這背背書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這般行徑,實在乖張。玩鬧本已不該了,要是再仗著天資聰明入了歧途,將來朝廷危矣!”
    他的話馬上引來三個人的點頭認同,張升趕緊接口說道:“此話在理,老夫正是如許擔心!”說完痛心疾首,搖頭歎氣。
    正是:小**不可怕,就怕**還有文化!
    三個人說了半天,隻有劉健光點頭不開口,講著講著,大家不免都看向他老人家,等他發話。劉健卻朝李東陽看去:“賓之,你看此事——”
    李東陽想了想:“確實蹊蹺,要不,請王嶽來問一問?”
    “嗯,正有此意!”劉健點頭說道。這些年朱佑樘外事托付文淵閣三閣老,內府就歸王嶽打理。而且好就好在內閣和司禮監的關係融洽,所以一直以來,處理朝政還比較默契。
    劉健走到書桌,提起筆刷刷刷寫了一張字條,高聲叫來一個司務:“就說我說的,想當麵請教王公公。”那司務領命跑了出去。劉健這才回頭對張升笑道:“還要等些時候,柏涯(張升的號)稍安勿躁,總要商量個妥當法子規勸太子。你個人榮辱事小,社稷事大,有些事發發脾氣就算了,該盡的本份還是要盡的。”
    他說話在理,張升現在氣也消了許多,便點點頭不再多言。四個人都是飽學之士,就先岔開話題,說些文章學問,等待王嶽。
    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那司務才來回話:“閣老,王公公已在會心亭坐下。”
    四人一聽,站起身來,劉健和兩個副手相視一笑。
    原來這文淵閣是朝廷重地,當年成祖皇帝朱棣留下詔書,內臣不得入內,違令者殺無赦,不問緣由。這條規矩立下百餘年來,果然沒有一個太監敢踏入文淵閣半步。那王嶽知情識趣,見信即來,又守規矩。劉健等人當然非常滿意。
    劉健等人整理衣冠出了文淵閣,徑直來到院子西北角的會心亭,這會心亭是用來給閣臣們提醒的。若有什麽分歧意見,大家不妨到這裏坐上一刻,希望彼此理解了對方的用意,達成一致,會心一笑的意思。
    這時候王嶽端坐亭中,正端著茶碗喝茶。見到四個大臣過來,笑吟吟地放下茶碗站起等候。劉健滿臉笑容當先上前拱手笑道:“大熱天的,有事求教,卻煩勞淵亭久候,實在不當人子!恕罪恕罪!”
    王嶽是太監,本來沒有字,卻因當了司禮太監,常常要跟朝裏大臣們碰麵。要讓人家叫他一聲王公公吧,普通官員也還成,可尚書以上大臣卻有些開不出口。他自己既不敢托大,也不願意別人直呼其名。想來想去,隻好自己取了一個字叫淵亭,其實就是專供劉健寥寥數人使用而已。
    王嶽急忙微微躬身還禮笑道:“閣老見召,必是要事,敢不奉命?幸得方才公事完畢,才辭了皇上不久,這就趕緊來了,不知有何能效力處?”
    劉健一麵招呼大家重新坐下,等下麵人安排上了茶,才笑道:“有一件小事,雖不大,卻蹊蹺。還是有勞張尚書再分說一回吧。”說完示意張升說話。
    張升現在已經好多了,但一提起剛才的事,還是不由地胸膛起伏,他穩住心情,慢慢又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王嶽聽完,點頭歎息道:“尊師重道,是綱常所係。這麽說來,太子是有些過了!”他可不敢多說什麽,又不知道人家到底想幹啥。
    劉健也點點頭:“若隻是這點事呢,原也不敢煩請淵亭過來,隻是我們心中有一懷疑處,為何太子以前不喜讀書的,此番倒讓人意外的很。因此想問問淵亭,進來宮裏是有什麽高人麽?為什麽太子——”
    “高人?”王嶽一怔,仰頭仔細想了半天,還是搖頭:“沒有。近來東宮人等,沒半分變化。”
    四人表情更加怪異,正要開口。王嶽忽然又感慨道:“不過,太子的確叫雜家另眼相看了,殺伐決斷,讓人好生佩服啊!”
    李東陽神情一動:“哦,莫非有什麽故事麽?”
    說到這裏,王嶽倒有些為難,他收拾劉瑾受辱的事,倒不是不好意思說。隻是一想到朱厚照那冷冰冰的眼神,全身都不寒而栗,實在不想去冒犯那個煞星。其實他兼領東廠,若要說**的事,連錦衣衛都指揮使牟斌都被他壓得死死的,朱厚照又有什麽能瞞得過他?但一來宮闈忌諱,二來自己隻是皇家的一個奴才而已,要是到處宣傳**故事,那也就離死不遠了。
    但看到四個朝廷重臣詢問的眼神,王嶽的報複心終於忍不住湧起,心道這事兒也沒什麽秘密可言,我別的不說就是,既然兩邊都關心太子,看看能不能趁此機會,有人敲打敲打他,老賬新賬一塊算算,也替我出一口氣。
    思量半天,王嶽終於把那天被小朱威脅的事說了一遍。
    他剛說完,張升就當場吸了一口涼氣,遮麽太子隱藏如此之深?在人前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還以為他也就是淘氣呢。居然能這樣犀利對付王嶽,這份本事,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可不小啊!
    其他三個聽了,也是心頭一沉。
    這種事不想則已,一細想下來,劉健眉頭深鎖:“太子方當衝齡,若是頑皮些也不為過,可若真是這樣的話——”他看向李東陽。李東陽卻沒接劉健的話,隻是平靜地看著王嶽,又問道:“隻是這一樁事,怕不足以證明太子的心事。說句大不敬的話,小孩兒家被逼急了,偶爾也會說出些嚇人的話呢,嗬嗬。”
    王嶽心中一動,還不夠?那,其他那些事要不要說?他本來決心是不說出來的,可是被李東陽這麽一問,就有些猶豫了。現在的氣氛好像很怪,話題是太子,大家都在擔心,可是到底擔心什麽,又沒人說出來。
    王嶽左思右想,終於下了決心,道:“其實不瞞幾位大人,太子近來與萬歲更加融洽了。連他在後苑養了一匹馬,日日都騎,萬歲也不以為意。”接著就竹筒倒豆子,把最近朱厚照的日常行為幾乎都說了一遍,甚至說出朱佑樘聽了兒子的話,每天晚飯後暴走鍛煉。
    四人聽完,大吃一驚,連這個萬歲爺都準了?
    劉健幾人一臉喪氣。這個太子從小就淘氣,作為大臣,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向皇上進言要嚴加管束了。聽得朱佑樘耳朵都起老繭,翻來覆去隻有一個意思:這孩子要嚴厲管,一定要達到你這樣的效果才行,才是大明的福氣。
    大明的福氣在文官看來是什麽?就是皇帝聽大臣的話,當當精神領袖,其他的最好什麽都別過問。反正他們能把國家治理好。
    朱佑樘是這麽受教育的,也是這麽身體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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