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無休(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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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無休(16)
    “我能看見鬼。”許吟重複了一遍。
    明恕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小女孩的語氣與眼神隻是讓他感到不適,卻不可能嚇到他。
    少傾,明恕問:“哦?什麽鬼?”
    許吟歪了歪頭,“你不害怕嗎?”
    明恕笑,“鬼很可怕嗎?你非要見我,就是想跟我說這個?”
    許吟揚著的唇角壓了下去,眼神漸漸變得陰森,“我見過鬼,但她已經死了。”
    麵前的小孩不是普通小孩,明恕琢磨著許吟簡短的話語,鬼是假,但死不一定是假。許吟對屍臭極為敏感,既然找得到巫震的屍體,那說不定以前也曾在找屍體的遊戲中有所發現。
    “ta是誰?”明恕問。
    “一個姐姐。”許吟將自己兩個羊角辮扯開,重新綁成單馬尾,“她的發型是這樣,有天夜裏站在我家的窗戶外麵看我,我也看著她。”
    許家的窗戶外麵……
    明恕腦中有了畫麵。
    醫路街全是老房子,老得可以當做這個城市的曆史名片。路是狹窄不平的青石板,樓梯和走廊是吱呀作響的舊木板,各家各戶的窗戶都是破的,根本關不上,夜裏街頭巷尾燈光慘淡,一些角落甚至沒有光線。
    此時,一個紮著馬尾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扇老舊窗戶外,黏稠的目光掃過屋裏的一切,最終與許吟四目相對。
    也虧得許吟不怕鬼,否則單是這樣一個畫麵,就很有可能被嚇暈。
    明恕說:“她為什麽會站在你家窗戶外麵?你認識她嗎?”
    許吟搖頭,“不認識,但我知道,她是來‘置換’我。”
    “置換?”
    “就是讓我變成她。”
    明恕再度審視許吟。這小姑娘不像是在撒謊,但說出的話卻太不尋常,即便是他,也難以理解。
    忽然,許吟又咧嘴笑了,“但她已經死了,她無法‘置換’我了。”
    這也許是一件命案,明恕順著許吟的話問:“你說她是鬼,可鬼怎麽會死?”
    “鬼就不能死嗎?”許吟露出一絲困惑的表情,旋即又笑,“反正我知道,她死了。”
    “你確定?”明恕說:“那你是在哪裏看到她已經死了?”
    許吟的活動範圍就在醫路街及醫路街附近,若是她真的發現了巫震之外的屍體,那應當不會超過這個範圍。
    “在醫四巷子裏。”許吟說:“我看到了,她的肚子被破開,血流了好多,但都沒有死呢!”
    一會兒死了,一會兒沒死,女孩的話語顛三倒四。
    明恕清楚醫路街的情況——
    醫路街雖老,但這老裏也分新舊,許吟住的那一片是醫二巷子,住戶不少,白天相當熱鬧。而醫四巷子是醫路街幾十年前的中心,房子都是最破舊的,已經成了危房,早前住在那裏的居民被遷走,起碼在五年前,醫四巷子就成了空巷。
    一個小女孩,在空巷裏看到一個女人被開膛破肚,卻還沒有死?
    “你是什麽時候看到的?”明恕問:“後來呢?”
    許吟苦惱地皺起眉,好像是在用心回憶,“後來我就回家了。”
    明恕眼皮輕跳。
    假設醫四巷子真的發生過如此駭人聽聞的命案,不應該隻有一個小女孩知道。被害者的屍體到哪裏去了?
    “第二天半夜,我又去看她。”許吟抱著自己的胳膊,滑稽地哆嗦了兩下,“可她已經不見了。她流了那麽多血,肯定死了。”
    明恕走近幾步,“你沒有騙我?”
    許吟的笑變得越來越天真,“你猜?”
    從房間出來,明恕按了按太陽穴,特別想抽一口煙。
    但心理研究中心的地盤上,向來是禁煙的。
    林皎說:“明隊,你臉色不太好。”
    明恕在林皎肩頭一拍,“兄弟,辛苦了。”
    林皎莫名。
    “總是和他們打交道,不辛苦嗎?”明恕往門的方向指了指,“我得緩一下。”
    “原來你是說這個。”林皎無奈地笑,“你們刑警擅長以邏輯解決問題,而邏輯在他們麵前根本沒有用。”
    “許吟幫我看好了。”明恕不打算在這裏久留,“最好是能讓她打開心扉,不能的話也沒什麽,總之不能又讓她跑掉。”
    “放心,外麵是特警總隊。”林皎說:“對了,屍體的事……”
    “我暫時還沒數。”明恕說:“有需要我再聯係你。”
    接到明恕的通知後,徐椿和肖滿即刻趕往醫四巷子。
    前不久肖滿就來過醫路街,熟門熟路,徐椿卻是頭一回來,“這地方也太破了吧?”
    “位置太偏,如果靠近東城區中心,肯定早拆遷了。”肖滿將勘察箱放在地上,一邊工作一邊與徐椿閑聊。
    醫四巷子不長,卻七彎八拐,看上去很幽深。照許吟的描述,女屍是被扔在巷子中央,像這樣縫隙極多的青石板地麵,如果真的曾經躺過一具屍體,那麽不管下了幾次雨,凶手將現場清理得多麽幹淨,都一定會留下痕跡。
    “發現什麽了?”見肖滿拿出工具,徐椿問。
    “做血痕預實驗。”肖滿說:“大徐,你去拿個物證袋,幫我把這一塊縫隙裏的泥土做一個取樣。”
    “發現大麵積血痕?”明恕在電話中道:“確定dna了嗎?”
    肖滿說:“現在還沒有。明隊,接下去怎麽查?”
    明恕正在趕往於孝誠家的路上,於孝誠正是沙春10位一對一學生之一。
    事分輕重緩急,明恕很快做出判斷,“你和徐椿回去先做dna檢驗,看能不能確定血跡主人的身份,剩下的等我回來再說。”
    放下電話,明恕擰眉看著窗外。
    醫四巷子發生過一起凶殘的命案,被害人是許吟見過的“女鬼”,而許吟恰好見到“女鬼”奄奄一息的模樣,第二日,“女鬼”的屍體不翼而飛。
    如果許吟沒有說謊,那這是個什麽案子?
    車窗放下一半,夏末的熱風灌進車廂,明恕抹了把臉,將注意力拉回沙春案上。
    技偵徹查過沙春的網絡和通訊記錄,並未發現陌生可疑人物,這就幾乎說明,沙春與她的“協助者”,隻可能麵對麵交流。
    10名學生中,除開已經死亡的巫震和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出國的周嵐,剩下的8人裏,劉美是掛靠在藝人經紀公司的模特,24歲,身高1米74,不是那種纖弱的身材,而是相當有力量感;
    王丹是剛開始學古箏的中學生,在市重點十二中念書,是個身高才剛到1米5的瘦小女孩,不具備勒死一個成年女性的條件;
    龍天浩,男,退役電競選手,此前一直在次級聯賽掙紮,現在在直播平台當遊戲主播,在沙春的班上上了一個多月課,7月上旬課程結束之後,沒有再到過“蒹葭白露”;
    梁喜月,女,比王丹年紀還小,被父母逼迫上了三個月課,目前已經轉去學畫畫,更是不具備作案條件;
    賀軍朝,賀修婷,堂兄妹,都是17歲,明明可以一起上課,卻堅持要一對一,賀家是中產階級,二人都在開設有海外項目的國際學校上學,家裏對他們文化課的要求很低;
    聞鶴,男,37歲,國企中層,離異,育有一子,目前在國外出差;
    於孝誠,19歲,市重點九中學生,連續兩年高考失利,如今已是第二次複讀,在今年高考之後,他跟沙春學習古箏,高三8月初就開學,他因此放棄了課程所含的最後兩節課。
    明恕沒有讓隊員將於孝誠帶來重案組,而是親自去了於孝誠在九中北門外的租屋。
    九中曆史悠久,是冬鄴市師資力量最好的三所中學之一,其文理實驗班的學生大部分以全國排名前十的名牌高校為目標,成績稍次的高考分數也遠超一本線。
    北門外是成片修於四十多年前的房屋,半新不舊,硬件條件非常一般,卻因靠近九中,而租金高昂。
    所有想要擁有一個安靜複習、休息環境,而家裏又拿得出一年租金的高三學生,都租住在這裏。
    對難得踏足此地的外來者來說,這兒簡直像九中的宿舍樓。
    晚自習還沒下,明恕和易飛在校門外的小攤吃米線。
    重案組雖然還沒有直接接觸於孝誠,但於孝誠的基本情況,明恕已經摸清楚。
    “沙春的這些學生裏,於孝誠最有可能成為沙春的目標。”明恕早餓了,米線剛端上來就往嘴裏送,被燙得“嘶”了一聲。
    若是蕭遇安在他旁邊,多半會提醒他“慢點兒”,但此時和他同桌的是易飛,易飛比他還餓,也被燙得夠嗆。
    “於孝誠念文科,目標是京政大,可惜兩次高考都差了三分。”明恕找老板拿來兩個空碗,一個放自己跟前,一個給易飛,“於孝誠家在林溪縣,單親,他初中在縣重點就讀,中考以縣前十的成績考到九中,直接進了實驗班。”
    易飛把米線挑進碗裏涼著,“但進實驗班之後,於孝誠的成績就‘不行了’,高中三年,從來沒有進過年級前二十。”
    明恕攪了幾下麵,“操。”
    易飛抬眼,“你操啥?”
    “沒進年級前二十就叫‘不行了’啊?”明恕說:“這是九中。”
    易飛說:“我知道這是九中,但在於孝誠這種學生心裏,進不了年級前二十就是‘不行了’。”
    明恕往碗裏倒醋,“高三晚自習得上到10點,我一會兒先去學校裏看看,你去於孝誠樓下守著。”
    易飛忙著填肚子,“行。”
    夜晚的校園,有種城市裏難尋的寧靜,晚自習已經開始了,高三專用樓裏,大多數教室的學生都在奮筆疾書,隻有極個別理科班的數理化老師還在講卷子。
    明恕來到28班——文科實驗班——所在的樓層,聽見一陣陣翻動書頁的聲響。
    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女教師從28班正門走出來,看到明恕時腳步一頓,“你是?”
    在任何一所重點中學,高三樓都是嚴加管理的地方,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明恕一看就不可能是家長,更不像學校的教職工,難怪班主任王老師會突然警惕起來。
    “您好。”明恕壓低聲音,出示證件。
    王老師一看,眼中的警惕不降反增,“你……”
    “借一步說話。”明恕說。
    高三老師辛苦,學生熬,老師也得跟著熬,辦公室人來人往,有老師,也有跑來問題的學生,斷然不是談話的地方。
    王老師將明恕帶到一間閑置的小教室,忐忑地問:“我們班上哪位學生出了什麽事嗎?”
    王老師緊張不是沒有道理,高考的壓力實在是太大,冬鄴市幾乎每年都有高三學生自殘、自殺、發泄性報複同學。
    明恕勾出一個安撫性的笑,以蕭遇安的口吻道:“我想了解一下您的學生於孝誠。”
    王老師表情有輕微變動,開口之前歎了口氣,“是不是他家裏出什麽事了?”
    明恕搖頭,“王老師,我暫時不能和您說太多細節,請您諒解。今天我來找您,主要是想聽您說說,於孝誠是個什麽樣的學生。畢竟今年是他第三次衝擊高考,而您當了他三年班主任,這是第四年。九中裏最了解他的老師,非您莫屬。”
    王老師教英語,是特級教師,一年前將於孝誠那一屆學生送走之後,接手了高二文科實驗班,所以於孝誠第一次複讀時不在她的班上,現在高二變高三,於孝誠再次複讀,又成了王老師的學生。
    “於孝誠這孩子……”王老師開了口,卻停頓半天沒能說下去。
    明恕在她臉上看到些許為難、無奈,以及惋惜。
    “我這麽問吧。”明恕說:“在實驗班裏,於孝誠是不是不夠聰明?”
    王老師猶豫地看著明恕,終是點了點頭,“其實我不認為於孝誠一再選擇複讀是好事,他太偏執了,今年他再次到了我班上,我明顯感覺到他的心理已經出現問題。”
    “怎麽說?”
    “於孝誠對自己的定位不符合他自身的能力。”王老師又沉默了一會兒,“老師不該以成績來評判一個學生,但在重點高中實驗班裏,競爭的氛圍太強了,沒有一個人能從那種氛圍中脫離出來。”
    明恕適時點頭,“嗯。”
    “於孝誠初中非常優秀,成績長期保持在縣前十,但我們班上的學生,哪個不是區縣、主城的佼佼者?”王老師說:“於孝誠很勤奮,我看得出來,他想要將差距拉回來……”
    明恕說:“勤奮?您具體說說於孝誠的勤奮。”
    “我們班上的學生都很勤奮,於孝誠特別突出。”王老師說:“所有班級活動,比如運動會、班會、高一的興趣活動,他都不參加,認為那是耽誤學習的時間。宿舍會熄燈,他家庭情況其實很一般,但從高一下學期開始,他就租住在外麵了,房租不便宜,以前開家長會時我問過他的母親,得知這筆開銷對他家來說是個很大的負擔。”
    明恕說:“聽您的意思,於孝誠和同學的交集很少?”
    “可以這麽說,在我們班上,他有點像個‘空氣人’。”王老師說著又歎了口氣,“即便他這麽努力,成績還是上不去。我不是說他不優秀,而是在九中,優秀的學生太多。於孝誠唯一突出的就是勤奮,他比所有人都勤奮,成績卻隻能勉強維持在中等水平,這真的很殘酷。”
    明恕想起王老師之前的話,又問:“您說這次再當於孝誠的班主任,發現於孝誠有了心理問題?表現在外的是?”
    “以前他很喜歡向老師問問題,雖然和同學關係一般,但也經常和坐得近的同學討論解題思路。”王老師說:“現在與誰都不交流了,在教室一坐就是一天,不會的題不問,自己悶著想,坐他附近的學生給我反映了好幾回,說是不想和他坐在一起,因為他的眼神太可怕了,就像那個劉……”
    王老師沒有往下說,明恕在她臉上捕捉到說錯話的懊悔。
    略一思索,明恕就猜到了王老師咽下去的話——就像劉惠之。
    劉惠之,一個特殊的殺人符號。
    十多年前,劉惠之曾在首都一所重點高中就讀,成績優異,各方麵都非常突出,如無意外,必然能夠考入全國排名最高的兩座學府之一。
    但就在高三念到下半學期時,劉惠之突然用不知何時帶入宿舍的砍刀,殺害了寢室5名室友,然後提著這把刀衝入高三教學樓,砍死8人,重傷14人。
    警察趕到時,劉惠之雖然已經被師生聯手製服,但教學樓裏全是鮮血與痛哭的學生,場麵簡直觸目驚心。
    在此後的審判中,劉惠之說,自己是因為學習壓力過大,才一時想不開,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當時校園暴力並不像如今這樣具有極高的話題度,全國各個學校也沒有出現過如此惡劣的凶殺案件。媒體曝光之後,劉惠之案在社會上轟動一時。長相有幾分清秀的劉惠之甚至成為很多高三學子的噩夢,直到十多年後的今天,在口口相傳之下,仍有學生害怕自己身邊出現另一個“劉惠之”。
    明恕說:“我猜,於孝誠不願意再向老師問題,也不再和同學討論,是因為自卑吧?”
    王老師點頭,“今年已經是他第三次念高三了,同學都比他小,老師很多教過他,前陣子我們進行了一次高三摸底,他的成績還是徘徊在中流,這對他打擊很大——你想,他都念了兩個完整的高三了,還是不如他的學弟學妹。我教了這麽多年書,平凡學生那種努力了卻趕不上別人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巫震,沙春,於孝誠……
    不同的人生,相似的困境。
    明恕離開九中時,在22班後門往裏看了看,於孝誠正坐在教室中間靠後的位置,低頭做一張試卷。
    也許是有所察覺,於孝誠忽然轉過身,陰沉的目光射丨向後門的小窗。
    明恕與他四目相觸,輕易捕捉到了他瞳孔裏的絕望與痛楚。
    小窗外的人看得清教室裏的人,教室裏的人卻看不清門外窺視者的麵龐。
    於孝誠不知站在外麵的是誰,片刻後轉了回去,繼續在卷子上書寫。
    一小時之後,高三放學,明恕在於孝誠身後遠遠跟隨,與他一同走上逼仄的單元樓。
    7-3門口,易飛看見從樓梯轉角出現的青年,喊道:“於孝誠。”
    於孝誠怔立原地,神情極為防備,在樓下傳來腳步聲時猛一轉身,試圖撞翻來人逃走。
    然而來人正是明恕。
    於孝誠1米76的個頭,雖然身材單薄,但爆發力不容小覷。在易飛衝下樓梯的一刻,於孝誠用肩膀狠狠撞向明恕,眼神陰鷙得駭人。
    明恕反應極快地向側邊一閃,借著慣性扣住於孝誠的手腕,將人死死抵在牆壁上,厲聲道:“你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