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去哪裏玩了?

字數:4143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害他者 !
    7、
    吳城下午兩點鍾的太陽毒辣蒸人,街上行人捂著錢包趕路、不肯分一眼看兩旁的攤頭。叫賣的商販漸漸沒了力氣,懶洋洋地喊上兩句便叉腰歇歇,舀一勺曬溫的井水喝。一時間大街小巷間此起彼伏、斷斷續續地唱著“進來玩哊”、“新鮮牛肉唷”,客人是引不來的,或許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喊完了次數就好收攤回家抱兒女。而忙碌不得閑的冰店主人就衣袖擦一把汗,朝門外吼一嗓“刨冰!赤豆刨冰!上滬的冰吉林欸!”,總有幾個長衫客、短褂漢眼睛一亮,擲出幾枚銅元、也不入座,站在櫃台邊貪食幾口冰涼。
    陳淩收回視線下車,來到位於城南鹽茶街的陳記茶莊鋪。這是一幢兩層高的飛簷磚瓦紅樓,一樓設有商鋪與倉庫,二樓可供客人品茶、簽訂合同。
    他熱得頭疼背痛,和掌櫃孫良大隨意聊了幾句,就在夥計們的陪同下檢查倉庫的陳茶葉、後自己一個人坐在二樓角落核對上季度的賬本。
    孫良大的兒子悄悄上二樓五回,端著涼茶站在樓梯口一動不動地等主人家少爺發話。
    陳淩核完賬,看他還在,才招手讓他過來,“今日生意不好麽,怎麽站在這三個鍾頭。難不成阿輒想做我家小廝?”他一氣喝了涼茶,在硬木雕花椅上揉肩揉腕子鬆動筋骨。兩股僵硬含酸,四肢鈍麻下沉……是熬夜以致心損腎虧的後遺症。
    “少爺開玩笑了,現在哪裏有小廝可做呢。我和爸爸就想在陳家手下掙口熱米飯吃,做好茶莊生意——萬事大吉。少爺還吃茶麽?”孫阿輒看陳淩喝了茶,一顆懸著的心下去泰半。
    “吃個屁。你這裏熱得要死,電扇時轉不轉!”陳淩滿麵泛粉含潮,汗水濡濕了三方棉帕;夕陽投射的暖光霞霧悶得他再解開一顆夏衫紐扣、扯開衣領口,更露出脖頸鎖骨處的團團殷紅。
    是了,這才是吳城人人知曉的陳少爺,靜靜坐在桌前手指如飛撥算盤的陳庸止是一個月能見一兩次的假象。孫阿輒的心徹底鬆懈下來,賴笑著說下次必然把電扇修好、少爺慢走雲雲。
    陳淩取了懷表一看,已經下午五點半了,他想起晚飯要為陸識忍“接風洗塵”,心裏頗不是滋味。姆媽想念姊妹幾成心病,等奶奶去世輪到她做家裏的主,便想大張旗鼓地滿江東江北找人,做兒子的當然理解她的愛心,可這個表弟不是甚麽好東西……平心而論,假若陸識忍與他無關,隻是在拂方屋裏或者哪家私/娼遇見的男子,他不會如此糾結。
    嗬。陳淩坐在人力車上看自己在泥地上的人影,沾滿灰塵的車輪趟過它,不留情地、就像壓踩同類一樣趟過陳淩的影子。影子依舊在,千人指萬人笑於它是無謂的讚賞。
    在梅瑜安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他已經不會為旁人的風月情事大驚小怪、麵露不忍,更不用說出聲阻止、企圖拯救誰於水火。
    唯有拂方、隻他,陳淩依舊心疼,白日做了梅瑜安的幫凶袖手旁觀,夜裏去明月巷子看望。
    有的朋友哄笑說欸陳淩你莫不是要和梅瑜安為了一個戲子兄弟鬩牆罷。
    梅瑜安正握著酒杯吃菜,聞言笑著攬過陳淩的肩,“去你媽的,我們好著呢。他呀,他對拂方沒什麽男女心思。我們小時候上學,傅先生的曾孫女、那個最小的胖黑妞,發燒癡傻了,庸止哭了兩天、寫大字時鼻涕眼淚一齊‘落霞與孤鶩齊飛’——比人家親姆媽還傷心。”
    新進圈子的朋友們不相信,以為這是梅瑜安示弱、不敢與陳淩翻臉,笑笑揭過。
    陳淩為什麽關注拂方、與他親近異常……陳淩自己本來清楚,近來倒是有一些迷茫。
    他年紀漸漸大了。以前讀書時太拘謹、和梅瑜安逃學吃一碗鮮蝦粉絲都膽戰心驚,後來爸爸去上滬開公司——俗語說堵不如疏,被父親堵住七情六欲的陳少爺一頭鑽入風月場,滿麵脂粉掙出風流名聲,內裏還是個沒真刀真槍實踐過理論的雛兒。
    他仍是孩子般單純,喜歡美的事物、美的人,純潔的、漂亮的、善良的、珍惜的……
    說句陳淩自己不承認的實話,他呀,不曾懂得風月是什麽滋味;不過強裝麵子、竟也唬住許多人。
    這不,一個穿了露小腿淺青洋服、頭戴遮陽禮帽的年輕男子坐在另一輛人力車上朝陳淩打招呼,邀請他一道去捧今日新登台的清倌妙茯苓的場子。
    陳淩想時間還早,回家了和陸識忍不知道要怎麽相處,就點頭和他去了娼寮。
    這家娼寮生意不錯,“妙茯苓”三個黑字張貼在門外,即所謂掛牌。
    以前聽妙茯苓唱戲的客人們都來了,傍晚依舊熱,一樓的客座喧嘩如潮、人頭攢動。
    陳淩與另兩位朋友碰麵,自掏腰包請客包下二樓的一間包廂。坐了一下午硬椅子,大腿骨頭疼,他就靠在欄杆邊的紅綢布柱子上睨看底下的鬧劇。
    妙茯苓原是春柳班的角兒,嗓子好,身段佳,有個小少爺捧了她半年,自以為與妙茯苓定情,今日帶了一幫人來鬧她的新場子,要她發話不做娼/妓方肯罷休。
    “陳淩,你可認得那個傻子?”朋友也走過來瞧熱鬧,“他老子給他早早訂了親,哼,依我想楊家小姐聞風聲尋來的那天不遠。這就很不必,拎不清家裏和外頭的重量。妙茯苓給人摟了個四麵的時候,他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喝姆媽的奶呢。”
    陳淩含糊地應聲,不耐煩地勾起指節敲打欄杆的漆麵:今晚唱不唱呢,不唱我也該走了……
    這一場鬧劇持續了半個鍾頭,娼/寮的夏媽媽請了有名望的某五爺把鬧事者趕走,妙茯苓方登台彈唱豔曲。陳淩勉強聽了四首曲子,撒了二十塊的小費,就和朋友們告罪離開。
    等他回到陳府,大堂裏陳太太正氣鼓鼓地要擰他的手:“你看看幾點了!七點半!一身的汗,滿城的跑、跑、跑!”她換了一身銀霜色長旗袍,肩披薄紗,攏起的發髻上斜戴一朵絹花,優雅莊貴,可惜等急了妝有些花。
    陳太太感覺丟了作為長輩的臉,氣憤地叫陸識忍和她一起先坐車去。
    “你表哥他不是愛跑愛野麽,自己走了去……真真是我上輩子的冤家!攤上這樣的兒子!”
    陳淩沒所謂地跟在後頭,既然是姆媽的命令,他自然要走去祥慶樓,這樣才好讓她消氣。
    走到門口,陸識忍還未上車,他站在電燈下望向陳淩,深灰色眼睛裏有笑意。這笑意淺淡如雨夜的月暈,一陣熱風襲來便無影無蹤。
    陳淩被表弟的笑弄得毛骨悚然,走到陸識忍身邊時陸識忍竟然伸手在他的背上按了一把。
    “你——”陳淩看姆媽在車內臉色不好,咽下要罵人的話,皮笑肉不笑地退後一步。
    “表哥去哪裏玩了?”陸識忍手指間撚著一縷紅綢絲,若有所思地問他:“這是哪裏剮蹭的東西?”他那愛觀察的毛病又犯了,憑良心說,陸識忍隻是想弄清楚紅綢是什麽物件上的——這對他的愛好有相當的作用。
    陳淩卻想:好你個小忘八羔子,在這裏拿住我的把柄讓姆媽罵我?!混賬狗東西!忘了人倫尊長的洋奴才!他越想越氣,一把奪了陸識忍手裏的紅綢絲扔了,“與你不礙。……姆媽,兒子先走一步,你們車開慢點。”他彎腰扒住車窗,朝車裏不看他的姆媽撒嬌。
    金交巷子的電燈孤碩一盞吊在橫木條下,照得陳淩的背影又長又狹,漸漸消失在黑夜中。
    陳太太沒看見陸識忍從陳淩背上拿下什麽,隻以為做表弟的想和表哥親近,陳淩卻忒蠻橫過分地推拒。唉,都怪她當年心軟,自打隻剩下這個冤家兒子活著,一顆心都撲在他的命上、哪裏顧得上教他道理、引他往正路去!如今自食惡果,一個人午夜夢回流了多少淚啊。
    “開車!”陳太太忍住眼淚,笑看陸識忍:“今天隻是小宴,他家廚子脾氣大,拿手的菜每天不仔麽做。下回我們去遠一些的恩食樓吃飯,那家的螃蟹菜色很好的,有道菜啊你表哥他——他必點的。”
    陳太太有個秘密,她為此已憂慮勞神多年;如今又要擔憂這對表兄弟的關係,撇過頭看車外的行人時用帕子擦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