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熏的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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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祥慶樓距金交巷子約莫兩裏半路,三層高樓掛滿燈籠,烹蒸炸煎的香氣老遠鑽入男男女女的鼻子,勾起口腹之欲、腸肚饞蟲。幹淨開闊的門口站著兩個粗布衣衫跑堂的、還有幾個已吃醉了酒在門外撒酒瘋的中年男子。
    那兩個跑堂的都認識陳淩,朝他點頭哈腰問晚好,又叫了專人引他上三樓:“陳太太到了十分鍾了,菜麽還未上。”
    陳淩一邊攀木製樓梯,一邊語氣淡淡地問他:“太太都點了什麽?”
    “醬玫瑰鵪鶉一客、玉栗糖絲一客、豬骨百珍藥膳湯、大蝦麽清湯椒鹽各半爿、鱔絲煎包、蟹肉粉絲、瓜薑鱸魚片、炒菜心、香百合、紅油糍粑一客。”這人報菜名又快且好,講地道吳地口音,離家多年的吳城人來祥慶樓就愛聽他講話、說是耳朵舒服好比聽新角兒唱戲。
    “再加一道新筍河豚湯。”陳淩看見端菜的手裏有這道菜,想來許久不嚐河豚之鮮美,便點了它。
    “好欸。陳少爺你進仔,菜仫上來。”
    包廂內姆媽與陸識忍本說著家常話,見他來了,收住話指對麵的細絨椅子示意陳淩坐下。
    “……表哥辛苦。”陸識忍開口打破一室的沉默。他說慣了客套話,英俊的麵容在澄黃燈光下顯得麵無表情、不真似偽、別有所指。
    “他辛苦什麽,為家裏跑跑生意很該——我們點的菜你看了沒呢,再點兩道也不多。”陳太太終是忍不住開了腔,想起陳淩精細挑剔的飲食習慣,又把菜單子推給他。做母親的心腸柔軟,看他一個人徒步走來鬢角發汗,就有幾分舍不得和後悔。
    陳淩接過菜單,“在外麵已經點了。喝甚麽酒呢?花雕好麽?呷一杯兩杯,姆媽也愛吃。”
    “他家花雕熱了吃是好的。識忍喝酒麽?”兒子時刻的關懷雖是小事、卻讓陳太太心裏受用舒坦,嗔怪地叫他坐過來些。
    宴畢,三人坐車回陳府。
    陳淩喝了幾杯酒,單手撐頭倚靠車窗看前方搖搖欲墜的電車尾燈。那隻慘白的燈泡隨著電車的晃動照亮了地麵滾入黃泥中的幾顆汽水瓶玻璃珠子。
    陳太太坐在前座,她平日這個鍾頭已經睡下,嬌養的身體精神不濟,懶洋洋地捂嘴打哈欠。
    今夜高興得很,她的思緒還舊振奮:方才勉強陳淩和陸識忍一處坐在後座,陳淩隻笑笑也沒說什麽。
    這就好嘛,一頓飯解開了沒來由的芥蒂,他們表兄弟年歲差不多,本就聊得來的。
    馬路並不平穩,有時汽車晃動大了,兩人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碰撞在一起——
    陳淩呼吸時的輕微酒氣便噴在陸識忍的脖頸和麵頰上,熏染影影綽綽的癢意。
    陸識忍去推他,手伸到半空時沒了施力的對象——陳淩早已坐直了身體、或者歪回車窗邊沿。
    他一雙桃花眼在巷子的瀅瀅燈光下熠熠發亮,似乎是醉了,看到有隻肥胖白貓從人家瓦舍上躥過、竟然笑著轉頭指給身邊的姆媽——
    哦,混賬表弟啊。
    陳淩看著陸識忍硬朗的側臉線條眨了幾下眼,悻悻放了手、輕咳一聲撇過臉去。
    白貓早就躥入銀杏樹裏不知到什麽廚房還是田圃裏了。
    和朋友們在酒桌上鍛煉了兩年,他的酒量依舊不大,喝個五六兩尚沒問題,隻是容易上臉。
    陸識忍是三人中唯一沒喝酒的人。年輕的遠客撒了謊,歉稱自己年紀小不會飲酒;實則是一種謹慎的社交手段——見麵留一線的道理是過往環境教與他的珍貴秘籍。
    那時陳淩輕易信了,嗤笑他還是個毛沒長齊的男小囡,為了挑釁、為了炫耀年紀長幼——一杯花雕幾乎是吞,如牛嚼牡丹、象飲瓊漿,率性而真邁。
    嗬,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陸識忍掩下心中的興奮和隱秘的窺視欲望,舉一杯清水與陳太太碰杯,神情自在、若無其事地不時打量表哥。
    此時的他還想不出如何描述陳淩的特別和有趣,於是坐在車裏把陳淩的笑、黑白的眼眸和熏熏的醉都記得清楚,有如恪盡職守的畫師虔誠描摹教堂的穹頂。
    他沒有第一時間懺悔自己的惡習,而是放縱它、驅使它狂噬剝咬陳淩的心靈與魂魄,終將招來意想不到的禁忌之果。此為後話。
    到家進入堂廳,陳太太輕描淡寫地讓表弟識忍在小圓院安心住下。“……你們快些歇息,我要先睡了,身子不比年輕時候嘍。”她疲憊極了,仿佛過年夜時搓了一宿的番頭麻將。
    “什麽!他不能住那!”陳淩的酒意立時消散得一幹二淨,對姆媽激烈反對道,“我們不是說好小圓院空著一輩子也不——”
    姆媽看了他一眼,與十年前在靈堂前喊他取蒲團時一樣——拽著陳淩衣袖的手指力氣大的出奇,險些把白麻布摳出五個窟窿:“妹妹的小衣服你裝好沒有……再喊她一聲凝妹,好小囡,再喊她一聲凝妹,我們送走她去,從此姆媽剩仔你一個——”
    她從幼女早夭的悲痛裏走出來幾多年,一雙美目幹熬至靈氣殆盡,險忘記自己曾有個女兒的事實。那麽她也要教會兒子越過去,堅定地請求他朝前看。
    這一眼傳遞的是叼著僅剩的幼崽的雌獸專屬的凶狠和堅忍。
    陳淩像被什麽攫住了喉嚨,嗬嗬地掙紮、強要發聲爭辯:“那、那是妹妹的院子阿。”
    他還沒有越過去。天生的癡情性格,深情種。
    陳太太感到頭痛和無奈。“那麽,我是困狠了,不惜得再與你們收拾房間——既然、識忍,今晚約莫要你吃點苦,與你表哥睡一起好不好?他的床頂舒服的,又大,你們橫過來睡也完全睡得下——阿是我婆婆(外祖母)送的陪嫁家貨。明天再給你重新收拾一間——陳淩,嘖,你瞪大仔眼睛做甚麽!這個也不準,那個也不準,莫要鬧,年紀是娶媳婦的年紀,做事像個愣頭。你好歹做個哥哥樣欸。……唉,我去睡了,你們快快也睡。”
    陳淩沒想到為去世十年的凝妹爭取小圓院的下場是今夜要和陸識忍睡在一張床上。
    一張床上。
    他自己的床。
    和陸識忍。
    坐在拂方臥房屏風後的混賬表弟。
    他可能要再失眠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