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既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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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他們先後在院子的西廂房洗了澡。丫鬟福生早早燒了熱水,灌滿八個竹暖壺堆放在一邊供二人使用。
    陳淩體熱怕汗,沐浴後習慣精赤著胸膛把件薄衫鬆鬆垮垮披在身上就出來,當即與手抱睡衣褲站在廊下的陸識忍打個正對的照麵。
    陸識忍眼裏滑過訝然,走到西廂房門口,不經意地、自然而然地轉頭再看他,深灰色的眸盯著陳淩的背影看了半晌,才鬆手放開銅門把走進去。
    雕刻纏枝蓮紋的門把上浮現男子溫熱的指印,旋即為室內飄散的水蒸氣覆蓋。
    陳淩身材的美健程度遠超某人的預想。
    輕薄緊實的胸腹肌,與普拉克西特列斯的雕塑一般細膩圓渾的曲線……美臂的維納斯……古希臘……神性與人性的雜糅……
    他舀了一瓢溫水從頭上澆下,默默思考自己的觀察從哪開始出現問題——早上在私娼家看見陳淩時是身量孤單的形狀——是舊式長衫的遮掩麽?還是屋內昏暗光線的打磨?抑或是輕視的心態左右了視覺和思想?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觀察者,錯估了自我的能力。陸識忍為此感到隱隱失落和不滿。
    等他換好睡衣推開正屋的門——陳淩原本大喇喇岔開腿坐在床邊看懷表的鍾頭,聞聲並攏雙腿幾乎是跳——起身忙把懷表丟進抽屜。
    他們潮濕的頭發貼在額頭和耳後,露出各有特色、不分伯仲的俊美麵龐。
    “唔,你、你洗好了?”
    “嗯。……不怕著涼麽。”陸識忍又瞥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表哥,視線從其裸/露冷白的胸膛上移至突起的喉結。
    經人提醒陳淩這才發覺身體不再冒汗,甚至有些發寒,複坐回床邊係衣帶。
    床一側的金鉤因床鋪的下陷而滑落,層疊的紅紗帳朦朦朧朧遮蓋了陳淩的尷尬,耳邊卻依舊是陸識忍窸窸窣窣擦頭發的響動聲。
    他們低頭各做各的事,四五盞油燈把他們的影子照得很長,忽的熄滅了一盞——
    “啊……哦,哈哈,是棉線斷了……棉線斷了,咳。”陳淩把垂下的紗帳重新收入金鉤,又覺得眼下很該說什麽、說些什麽來捍衛他身兼兄長與主人家身份的尊嚴。
    紅色的紗在昏黃的光下化為一朵朵靡豔的雲,襯得他反複舔舐的嘴唇猩紅潤膩。
    陸識忍把毛巾放在盆架子上,做客人的搶先開了口:“表哥很怕我麽?”
    怕?!
    若不是今天惹怒了姆媽好幾回,肯定不能再讓她歎氣,我怎會點頭同意與你分享床來!
    何謂怕?!
    我怕什麽!
    “你,今天早上才到的吳城罷?”他迂回地提問,循序地進攻;可惜迂回得直白明顯,一個“才”字便叫陸識忍聽出內裏乾坤。
    “嗯。五點十分的班次,新嘉輪船廠的汽船。表哥是想問——”
    “我要問你怎麽曉得明月巷子裏拂方家?”目的既已暴露,不如直接問罷。他是問心無愧,隻看便宜表弟心中有鬼沒有。
    然而在陸識忍看來,解釋是件十足麻煩的事。僅就說他為何會同意掮客們“脅迫”一條……沒有必要向區區外人剖析他內心的趣味愛好。
    “表哥又怎麽去那裏的?”他朝床一步步走來,輕巧地把質問拋還給發難者。
    陳淩聞言一愣。他去找拂方麽,是因為昨天看見梅瑜安把拂方帶走,擔心並愧疚。而他為什麽單對拂方上心,這又牽扯到上次傳遍吳城的翻牆相會的實情與拂方的隱痛……真呀麽一團糊塗賬,與姆媽也說不清——已吃了一頓鞭子,怎麽可能對一個陌生表弟說來!
    “咳,我怎麽去的你不必知道。他是我一位朋友的……總之你很不該去……去、去嫖他。”他對自己把“嫖”字和拂方說在一處的行為感到難堪羞慚,因而末句聲音細若蚊蚋。
    陸識忍已走到陳淩身邊,俯身看他而皺眉沉吟:“那麽我怎麽去的表哥也不必知道。我並不認識他……不幸湊巧而已,況且我也沒有嫖——”他的眉頭皺了又皺,挑揀出新詞替換了它,“沒有與他發生性/關係。”
    “哦。我曉得了。”
    原來除了淫詞豔曲和下九流的話,可以這般描述有違陰陽交/合之事。陳淩再回想當時屏風處的情形,心裏幾分肯定了陸識忍的說辭,那麽……他的這位表弟是喜歡男人的嘍?和梅瑜安一樣?走錯了人家?明月巷子裏私/娼多如牛毛,某某老爺公子常有誤入他人家院子的糗事。
    唔,如此看來,他仍舊不是什麽正經老實人麽。
    不知被表哥冠以分桃斷袖之癖的陸識忍見陳淩的嘴唇輕微翕動,因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於是湊身去聽去分辨——如若是批評,他自要辯駁一二的——
    陳淩原是默默腹誹表弟的取向,萬想不到說出了口,一抬眸腹誹對象冷峻的眉眼明晃晃映入眼簾——
    先生們教導他君子不輕語他人之過,這教導影響過於深遠,幾年不讀書的陳少爺依舊銘記在心,是以一時張皇失措、腰間發軟,後仰時更失了分寸,竟就這麽不受控製、無法遏止地倒在鴛鴦戲水的錦被上。
    兩腿站得筆直、僅僅上身傾俯的陸識忍叫陳淩倒下時亂動胡張的腿一勾,也未能幸免——
    他們齊齊跌倒在床上,臉與臉湊得極近,兩具身體貼合在一起,彼此呼吸可聞。
    金鉤因床鋪的下墜震動再度鬆垮晃蕩,其收不住的紅紗帳子慢悠悠垂掛合攏下來,以兩隻金鉤碰撞的錚鳴聲為落幕伴奏。
    陸識忍雙手撐在床上,與陳淩驚愕的臉拉開一掌寬的距離。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表哥——驚慌而心思外露,多情的桃花眼裏映滿了他,間或水盈盈地轉一輪——俯視的、壓迫的角度賦予了他更多的權力,便保持著姿勢沒有繼續動作。
    “你……你還不起來!”小混賬……陳淩緩過神,頓覺羞憤氣惱,伸手用力地推他起身。
    簡直堅若磐石、不動如山……這人練得什麽功夫?要麽是自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打拳,荒廢了力氣……陳淩在男性尊嚴的挑誘下自覺選擇後者作理由,發願明日起強身健體再不停歇,可這一切都要先讓可惡的表弟從他身上滾起來——
    陸識忍抓住了陳淩的手,用力握緊將之禁錮;仿佛抓住了他的軟肋,唬得陳淩一動不敢動、兩頰漸漸泛起粉紅霞光,與身下的鴛鴦繡花互襯妍麗。別誤會,純是氣的。
    “你、你快滾起來!常去娼/家的人,我還怕你身上有病,叫我無辜染上可怎麽好!”
    此話逞一時英雄脫口而出,引得陸識忍的深灰色眼睛微微眯起,又湊近一些,壓低了聲線詢問表哥一個常識:
    “陳淩,你可曾學過生物課、懂得一般的生理知識麽?”
    “什、什麽?”
    “我們既無性/交,怎麽會傳染病症?唔、或者接吻、哺乳,總歸要體液接觸才能感染性/病——”他把陳淩當做了無知的學生,目光在對方無意識舔舐的唇和淩亂薄衫遮不住的胸前停留片刻——以示意那些行為普遍的發生場所。
    陳淩好似被教會學校出身的知識分子表弟一棒打懵了,腦海裏不斷複現“我們既無性/交……”
    “……或者接吻、哺乳……”
    “我們既無性/交……”
    “……總歸要體液……”
    又一盞油燈燃盡熄滅,棉絮燒焦斷裂時發出一聲脆響。
    屋裏更暗了些,匍匐黑夜與潔盈月色慫恿紅紗帳內奇秘的氣氛氤氳彌漫、悄悄侵染富貴錦被上伏臥的二人。
    “那……你有病嗎?”陳淩吞咽了一口口水,漂亮的喉結上下滑動。眼下他無法思考,隻能問一些可笑又直白的問題,做一些明天會扶額歎息的笑話。
    可憐哉。可恨哉。吳城小霸王竟落到這副田地。
    陸識忍不愛以捉弄他人為樂趣,此時卻自願戴上惡魔彌斐斯特的羊角,大笑著鬆開手從陳淩身上起來,“我們睡覺罷。表哥別擔心,我有病無病——你總不要緊的。……睡裏側好麽?”
    “你……隨你。”陳淩盤腿坐在床上,隔著紅紗看他在屋裏走了一圈、把幾盞油燈熄滅。
    陸識忍果然喜歡男人,和梅瑜安一般、不,比梅瑜安更甚。因為與他玩得好的、亦愛包戲子的朋友們就從不說什麽“發生性/關係”、“性/交”、“體液”——混賬表弟!哪有在兄長麵前什麽葷話胡話都說得出來的弟弟呢!
    一盞油燈獨零零如豆點在角落,屋內恢複寂靜,但聞兩道細微的呼吸。
    有他人在側,不預備能睡著,能閉眼養養精神就很好了。陳淩起初是這麽想的。
    可他忙碌一天、情緒幾起幾落的身體在電扇的嗡嗡風聲裏倒迅捷地進入了酣暢的夢。
    夢裏總算沒有不知好歹的陸識忍、也沒有傅先生與爸爸的鞭笞責罰和冷麵怒容。
    他戴著絨帽和絨手套赤腳走在及膝的雪裏,手提一隻盛滿蜜桔和蘋果的籃子,正要往婆婆(外祖母)家趕。
    那裏不要背經書,舅舅們也不叫他作詩作賦寫篇文章來看,但誇他精神聰慧而已。
    比他稍長的三位表哥更和氣,請他去河邊鑿冰窟窿釣魚、手凍紅了則去挖炭盆裏埋烤的山芋……飯白的、滾燙的、香氣噴鼻的本地山芋,倘若一口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