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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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陳淩的手從床上滑落,撞到硬木的痛感使之脫離了不斷下墜的夢境。
    他貼緊床沿一夜沒換姿勢,以致手肘與手指上好幾個草蚊子叮咬的包,一撓便無比癢痛;睛明穴處眩暈發沉,喉嚨火一般灼燒著,約莫是僅小腹上搭蓋了被角、裸露四肢在外貪涼的緣故。
    玻璃窗外青濛濛顯光亮,他慢慢撐著床板坐起來,借著清晨的光摸到鞋子下了床。
    再看表弟陸識忍還在睡,兩手放於身側,也和他一般緊貼牆麵一動未動……
    哼,還算懂事。陳淩莫名欣慰地勾起嘴角,走到窗邊的書案旁,手一探水瓶——沒什麽溫度了。
    他口幹得很,不耐再去叫人燒水,倒了一杯涼水咕嘟咕嘟飲下,每吞咽一次、喉部肌肉受水流牽動得以舒緩片刻,隨即又幹疼起來。
    陸識忍被他倒水的聲音吵醒,翻了個身躺在床中央,幽幽歎了口氣,責問帳子外走來走去的人:“噯,老程,幾點了?”三令五申警告他不要起的太早,尤其不要隨意進他的房間,這個老程……
    老、老陳?
    吳城人不分前後音。
    陳淩放下茶杯,又好氣又好笑地掀開紅紗帳子,把昨天陸識忍卸在小幾上的洋表拋給他,“你睡糊塗了罷!老陳又是哪個,睜開眼瞧瞧我是誰,嗯?”這個表弟年紀輕輕,時髦紳士、正經學生的長相,在風月場裏倒混的比他不差,老相好蠻多的嘛。
    “……”陸識忍用手背遮擋突然刺眼的光線,飽睡一覺的大腦輕鬆舒快,身下柔軟清香的細藤竹席迅速喚起他的記憶——來到吳城的第二天了,“唔……我以為還在上滬,並不是——表哥已經起了麽。”他伸手去摸手表,劃拉一圈方摸索到手中眯著眼瞧。
    現在是早上六點一刻。好早。他把手表隨意扔在陳淩的枕頭上,又翻身背過去計劃再眯一會兒光景。
    “有你在,我幾是一夜未睡。”陳淩捏了捏酸痛的鼻梁,打了個噴嚏。顯然著涼了,或者還是撒謊的現時報應。
    “病了?”陸識忍閉著眼問他,語氣淡漠,心裏並無一絲關心。
    學校裏見到缺席多日、瘦脫了形的某同學,每位自詡紳士、進步青年或是法熏那淑女的學生熟稔地念一句“病了?”——不過是取代了“密斯特某某、密斯某某”的另一種寒暄,更簡潔、有時還更動人。
    如今這樣不像話的寒暄被陸識忍用來也應付陳淩一回。
    “病個——嘶,”陳淩叫陸識忍這麽一問,頓覺渾身骨頭散了架,像被放在油燈上仔細烤過每一處關節,握拳也相當困難。
    至於幾個鍾頭前二人發生的事……他愣怔著瞅了瞅手中收攏的紅紗,悔恨意湧上心頭,便拉扯陸識忍的衣袖要他轉身:“昨晚差點被你問住——咳,我是不稀得與你計較。如今我想、想來你倒白白看我笑話是不是?陸識忍,既然都是男人,敞開說話——你對我有何意見?我哪裏惹了你不曾。”
    紅日突破了地平線,屋內的光亮肉眼可見地聚集增加,更將陳淩的影子投射在陸識忍一臉鬱氣的臉上。他是晝夜顛倒、作息混亂的少數人,剛睜眼時脾氣最惡劣;服侍他的老程則常年不合時宜地入侵他的私人領域,助長了少年陸識忍未全清醒時的涼薄。
    陳淩被陸識忍眼睛裏毫無感情的冷漠疏離嚇得悻悻收手,轉念一想:我是主他是客、我是兄他是弟,沒道理竦駭,又雙手抱臂坐在床邊覷看他,“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陸識忍皺著眉撣了撣被陳淩碰過的睡衣衣袖,“嫌你吵,你、”他聽見屋頂房梁上三兩聲急切的鳥鳴,直截地表明自己的感想:“比麻雀吵許多。”甚至又補充一句:“很煩。”
    一時屋裏唯有陳淩呼氣的聲音。肺部艱難吸入熱潮的空氣,引起他鼻腔陣陣酸澀。
    春末夏初著了涼,外熱體寒,最是難愈,粗魯漢子說話都比平日弱三分。
    何況金尊玉貴、懈怠鍛煉的陳少爺。
    陳淩咬牙忍下兩個有損氣勢的噴嚏,難聽的話一並錯失了說出口的上佳時機。
    ……
    陸識忍閉眼休憩片刻,眼皮上的光亮與陰影揮之不去,心下懊惱如何也睡不了,睜眼一掃,把陳淩眼角發紅、抿唇鼓腮的氣憤模樣看個正著。
    他與默默不語、強忍鼻涕噴嚏的陳淩對瞧半晌,成熟男子的心思分寸總算回歸身體,又帶了些縱性傷人的愧歉——語氣幾乎是盡他所能的“溫柔”:“……你是不是生病了。”
    陳淩好容易忍住一個噴嚏——忍得眼睛含淚,乍聽某人的風涼話,怒火更生,篩去些不雅的詞喝罵道:“你個忘八仔,說的什麽廢話!剛才不是問了一遍了麽,哈,又講一遍,怕我耳朵聾聽不清是不是。我病個屁!起來,昨個夜裏是沒得法子,算我攔了你睡覺的地方……生病……病……”他自以為抓住了二人角力的訣竅,卸下憤懣、不住地朝陸識忍冷笑。
    一通罵很害了陳淩的嗓子。他說完勉強吞咽時劇烈的刺痛襲來、約莫出血了,因而不由有些灰心怠慢、神情恍惚。
    陸識忍骨子裏頂傲狂一個人,三番兩次受人汙蔑——自然語帶譏誚:“表哥去讀讀《疾病學原理》一類的書怎麽樣。我若有性/病——表哥如今的症狀、依我看很像是受感染了。切莫諱疾忌醫、錯症下藥、以致耽誤性命才是。”
    話實已收斂許多,按陸識忍的想法:陳淩狎/弄男/娼、花眠柳宿的惡習終有一日叫他吃盡苦頭、把父母家產敗光、落得淒慘境地。
    自然,陳淩又與他見過的紈絝不太一樣,他是……他是……陸識忍依舊無法確切形容。陳淩對他有別樣的吸引力,那麽為了他的觀察不受阻礙,他蠻不講理地希望把陳淩留在這一刻的狀態裏,直到觀察的興趣消失。
    他是……他是……
    他是……
    一片空白。
    靈感稍縱即逝,不待陸識忍追趕。
    再過一段時間,他會琢磨出如何描述陳淩的稀有、以及其靈魂的神妙平衡所在。
    他會的。
    而陳淩見表弟深灰色的眼眸中浮現一抹熱忱,這教他想起曾經的一些人、他們也是這麽熱忱的、不、甚至十二分熱心地看著他。他背負著滾燙的期待四顧茫然、好不容易找了個月牙溝拋下籮筐,才獲得了眼下的舒適愜意。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他打了個寒顫,牙齒瑟瑟地咬合,像要把什麽痛苦咬碎了嚼爛了咽下去。
    “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我不愛看有什麽意思,消磨時光的玩意。”陳淩霎時泄了氣,甚至不再敢看陸識忍的眼睛。
    “聽弦管紅牙的調,攬嬌娘俏生的腰,閑來抹幾把雀牌,日子一一當當。”他為了尊嚴,硬著頭皮把朋友們說過的葷話假借來裝牌麵:“咳,那什麽,哥哥我嚐過的含香酒比、比你吃的水還多呢。”
    陸識忍並不知道含香酒是個什麽東西,淡淡噢了一聲。挺耐心、挺捧場。
    陳淩耳朵有些熱,再喝了一杯涼水,極快地換好長衫、就著暖壺的水洗漱臉麵。
    為了避免早粥與陸識忍在一張桌子上吃,從院子出來,和看門的老胡點點頭,他就往隔壁梅府去了。
    趕巧、也是不湊巧,撞見了梅瑜安的大哥。
    “陳少爺,我要請教你一個事情。”
    陳淩心頭一凜,暗恨自己起的太早,朝他幹笑,“昶哥請講。”
    連著兩日沒看黃曆……陸識忍個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