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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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日高升而天漸熱,青磚在暑氣的蒸染下褪了色,露出晶白的光暈。
    屋裏避開對方視線的兩人僵持好半天,不知是哪裏傳來一聲蟬鳴,才慢悠悠有了動作。
    陸識忍去東廂房換了幹淨襯衫再進來,見陳少爺躺回床上,心裏覺得好笑,卻不留情麵地戳穿他:
    “表哥還睡得著?”
    聞聲陳淩後悔不已,心想自己真是病得丟了腦子,盡做些掩耳盜鈴的蠢事;故伸手稍探兩頰溫度,旋即中止假寐,單手撐著床褥靠坐起來。
    清淡幹燥的皂角氣味縈繞於鼻間。
    他暗暗打量陸識忍新換的細棉斜紋灰白襯衫,想及原因又覺得怪不好意思,便目光下移、在其腰胯處的陰影裏匆匆轉了兩圈:
    “咳,你那件襯衫還洗得掉麽?”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陸識忍示意陳淩往床裏坐些,熟稔地掀開亂糟糟堆在床沿的被子坐下,“不熱麽?”
    其實他並不在意陳淩把湯藥吐在自己身上。往日活躍於想象中的肮髒的口津與細菌一旦落實到陳淩——這一個具體的人,似乎還可以忍受下去。
    他隻是……唔,他想他隻是還不習慣與表哥親密接觸……罷?尋常人家的兄弟姊妹擁抱、玩笑、惡作劇,都是正常的。嗯,是正常的。
    哪怕再親密一些。
    倘若遠在上滬替他看家的老程知道了,一定以為怪癖頂多、頂麻煩的陸識忍的身體裏換了個魂。
    陳淩叫他這麽一說,手心和頸後果又冒出細密的汗,也把剛還蓋在身上作“掩護”的被子推到床腳,再胡亂疊了幾下。
    “你、你不生氣?”他盤坐在床,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被子上奢妍靈動的纏枝蓮刺繡,等了許久而不得回複,抬眼撞見一雙灰黑色的眸,不由心慌意亂,指甲突然勾帶出一縷金絲線。
    自以為想明白為什麽被表哥抱住就四肢僵硬、心跳加劇的陸識忍朝他微笑:
    “我為什麽生氣?表哥是嗆著了罷。”
    陳淩噢了一聲,順著他的意思點頭附和;仰臉看紅帳子外的木質電扇與折射的光影,終想明白這一場鬧劇的輸贏,便愈發害臊難堪。
    他真是癡長年紀不長頭腦,何苦偏要做這麽一下子,到頭來留個把柄笑料在人手裏!
    兩人各懷心思,默默不語。
    門外蔣媽突然探進半個身子,看食盒下麵幾層還未動,“表少爺,水快要燒好啦。怎麽少爺今天不吃麽?”
    “嗯,我知道了。表哥、嗬,表哥許是不餓。”
    “喔噢,那我曉得啦!欸少爺,你多少吃一點嘛,肚裏沒東西傷腸胃呀。”
    不待陳淩回應,蔣媽已風風火火地走了。
    什麽水?你這家夥,和蔣媽到底說了些什麽——
    屋頂嘰嘰喳喳驟然響起的麻雀聲沒能蓋過陸識忍的詢問。
    他故作沉吟,繼而雲淡風輕、不在意地問道:
    “唔,陳淩,你……多久沒洗澡了?身上都餿了。”
    雖被陳淩的惡作劇臨時打了岔,陸識忍還是要講他本來的打算。
    然而陳淩但聽“餿了”二字,心下即刻又氣又惱、又羞又急,滿腹之乎者也盡被這粗俗二字蠻橫地打翻在地,隻知直愣愣瞅著混賬表弟的臉。
    餿了?
    餿、餿了?!
    似乎收到了這雙睜圓的桃花眼的訊息,陸識忍又肯定地說一遍,更輕皺眉頭,簡直是“裝腔作勢”:
    “嗯,是餿了。”
    你!你!
    與絲線糾纏的手指猛地向外拉,小半朵金粉相間的蓮瓣從此慘遭毀滅。
    扯出來的金、粉、白、綠絲線輕若柳絮,貼合著他的手肘一路繞至輕顫的指尖。
    雖讀出話中的笑意與善意,陳淩張口結舌半晌,還是一腳踹在陸識忍腰上將他推下床,才罵出一句沒底氣的話:
    “你、你休得胡言!”
    “我怎麽是胡說?你自己算算,你總有八、九天沒洗澡了。前幾日發燒出了多少汗,這兩天又怎麽樣,嗯?你不是熱麽。”
    “我……”
    陸識忍瞥了一眼陳淩發紅的腳底,想及剛才的一腳,反複幾回終確認陳淩今天的狀態能洗澡;複又坐下來,喉結因那隻赤裸的足上的紅印而隱秘地滑動:
    “老先生昨天便交代我,等你身體好些,可配藥沐浴。蔣媽還在燒水,等她準備好了,你就去洗澡。”此話半真半假。陳棨是被他說服的。
    嗬,你怎敢這樣命令兄長?
    可這次總不能回絕,說什麽我不去。
    陳淩雖不覺得自己身上真有什麽異味,不過今天出了好些汗,總是擦身潔麵終究不是個辦法,是該泡一回澡了。哪怕他實沒有“餿了”。
    “好罷——你把老胡叫來。”他多半是惱羞成怒,坐在床上便坦然地解扣子。
    “叫他做甚麽?”陸識忍話音剛落,見陳淩已解了三顆紐扣、露出一片精赤白皙的胸膛,便像是觸電了一般,兀地站起來背過身去,不意撞倒了腳邊的小凳子。
    陳淩對此輕挑眉頭,奇怪地反問道:“不叫他來,我難道一個人去洗?”
    聽陸識忍的意思,這次洗澡定是格外悶熱——夏季蒸藥浴皆是如此。他清楚自己的身體情形,沒個人扶著,難道要摔了才曉得後悔麽。
    “你以前洗澡也有人在旁服侍?”陸識忍聲音悶悶的,仍舊不回頭,笨拙地彎下腰把凳子扶起來。
    “是啊。怎麽了?”陳淩想起小時候洗澡的事,七歲前姆媽總不放心他,未必是老胡,也總派個別的下人幫他擦背倒水。這有什麽不對的?
    有人隔著玻璃窗敲了兩下。
    何雙霜的鵝蛋臉在外麵一閃而過。
    她轉跑到門口,劉海蓬鬆地舒展著:“水就要燒好啦,少爺,你的衣服我先捧過去吧?”
    陳淩嗯了一聲。
    何雙霜自挑了幾件衣服,把它們從櫃櫥裏取出來,出去前略想了想,還是走到陳淩這邊把藥碗收拾了。
    “……雙霜,你去把老胡叫來。”陸識忍不願跑腿就罷了,還有那麽多下人在。
    “欸!曉得咯!”何雙霜朝陳淩的方向抿嘴笑。她能回家探親、並把弟弟的婚事辦妥了,全靠少爺和太太說情,這份恩情自她回陳府還未能說一個謝。唉,可是上滬來的表少爺好像不喜歡她,曉得她的名字叫雙霜後還老大不高興的。
    陸識忍歎了一口氣,再度“越俎代庖”命令她:“你不用去。”說罷又轉過身,擋在陳淩前麵。
    他很不願想象陳淩裸著身體與老胡在一處的畫麵。腦海裏總有些……荒唐的念頭盤旋。
    “她為什麽不去?——你替她去?”
    “老胡自己還不愛幹淨,你找他來幫你洗澡?”
    啊?我哪裏要他幫我洗了?!扶我進浴桶也不成麽?陸識忍今天又犯什麽病阿。
    陳淩前傾上身,朝陸識忍招手,待他勉強地靠近了,心下一動,便仰起頭伸手在其襯衫的第二顆紐扣上點了一下。
    “你心裏都在想什麽呢,我這樣大的人——”
    他的手瞬間被陸識忍反握住,因而被迫繼續仰麵抬腰,以極費力的坐姿望入那雙似有暗湧的深邃眼睛。
    他隻能看見自己無措的臉。
    陸識忍的手微微用力,薄唇輕啟,艱難地吐出幾個音節:“你、在幹什麽!”
    “幹什麽……”陳淩被問住了,他還真不曉得自己為什麽心血來潮要碰陸識忍的心,偏理直氣壯、避重就輕:“我碰一下你的心呀。咳,不是在這裏麽……”——雖然突然腰軟乏力不得已指錯了地方。大丈夫不拘小節,噯,不要緊的。
    本該警告陳淩“說便說,不需要多餘的肢體交流和演示”或者別的什麽批評,陸識忍卻堂皇地違背頭腦的指揮,垂眸啞聲糾正他:
    “心髒不在中間,在左邊。陳淩你……你記住了。”
    不行。
    他不能再用這個視角俯看陳淩。
    陳淩他知不知道他這樣坐著……
    太不像話。
    對此全然不覺的陳淩不欲爭辯,敷衍道:“好好好,是我指錯了。你嫌老胡不講究,那麽,請你把老班、老王、或者你歡喜的誰叫來,嗯?好弟弟,哥哥我總要一個人同我洗澡罷?”
    呸!他要什麽人同他洗澡!被陸識忍這混賬帶偏了!
    “那……”陸識忍尚不敢把腦海裏的念頭說出來。太荒謬了。他怎麽會願意?
    “唉,我居然搭理你,是我腦子也不清醒!”陳淩把手從陸識忍的手裏拽走,就要下床去,“雙霜,你去幫我——”幫我叫一個人來。
    刹那間他又被抓住手腕。
    “……我陪表哥洗澡。”
    嗯?
    欸?!
    陳淩不曉得陸識忍做出這個決定耗費了多少精神,他隻是感到身體有些軟,到底在病中,不能繼續攀扯下去浪費光景。隨便是誰,能扶他一把就好。
    “行啊。”青年對著他笑。
    這下輪到信口開河的少年自食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