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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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時近正午。西廂房。
霧氣氤氳而上,與透過毛玻璃打進來的陽光相追逐;牆邊盛滿熱水的幾隻圓木桶波光粼粼。
這樣真的不要緊麽。
——嗯,沒問題。
陸識忍闔上門,反複深呼吸,脫了鞋襪,卷起衣袖,赤腳走向陳淩。
“陸識忍,你過來。快,扶我一下。”陳淩一進來就被蒸霧與草藥的氣味熏得目眩而腳軟,他迅速脫了裏衣隻剩下底褲,方覺得不過分熱了,於是站在中央的大木桶邊彎腰試水溫。
這具肌肉線條勻稱完美的身軀,無意中正大方地請另一個人盡情欣賞。
修長白皙的腿隨著陳淩彎腰、向下舒展手臂的動作而繃緊,粉白的血色沿腳踝一路往上暈染。
潮濕的霧水附在頸處,漸漸凝聚為一滴、兩滴、許多滴透明的水珠;它們與兩旁凸起欲飛的肩胛骨愜意呼喚,落在凹陷作一抹粉圓雪白的腰窩裏,與冒失的、來自他者的窺視相逢。
“……好。”陸識忍不敢再看幾乎裸著的陳淩,仰望頭頂藻井與橫梁,僵硬地朝前方遞出右手。
陳淩莫名其妙地掃了他一眼,抓過他的手臂把他拖過來兩步,剛伸出一條腿跨進木桶,又想起什麽,立刻縮回來,身體晃了一晃,勉強站定。
水珠借由其動作四處飛濺。
陸識忍低頭看襯衫和褲子上新獲得的幾片水漬。
熏熏然四散彌漫的霧凝結於手臂,唯獨那裏是涼的。
他燥悶地扯開襯衫領口的扣子,再把衣袖往上捋了兩下。
等他平靜呼吸與心跳的頻率,總算發覺不對勁而抬頭時:陳淩早已不在他身邊。
什麽東西被丟進了筐子。
臨了糾結於底褲脫與不脫問題,純是給自己添麻煩。陳淩低頭把筐子踢到角落,胡亂揉了一把頭發,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從黑漆玉雕梅蘭竹三君子小屏風後大喇喇地走出來。
他和陸識忍都是男人,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去屏風後做什——”
陳淩見陸識忍像是被什麽東西釘在了原地,麵上便不大自在。不過他既然脫了,就萬沒有回去從髒衣服簍子裏撿了褲子再穿上的餘地。哼,那樣忒不像個漢子。
“當然是去脫衣服。咳,你看什麽,哥哥有的東西你難道哪一樣沒有?”
說完他撓了撓臉頰,拙劣地藏起自成年第一次赤裸於人前的羞恥感,更刻意輕笑一聲,以慰藉緊繃的神經。
這話不說還罷,男孩們說了,就難免不扯到那件物什上。
陸識忍念小學與中學時,總有同學小解不規矩、站在便器旁眼神猥瑣地左右打量,美名其曰目測他人“偉物”之大小。
是以他當然知道陳淩意指哪一個具體的器官。
誠然他的理智與知識全抵觸這下三路的玩笑,而和生理的衝動不過灰溜溜地攜包袱逃跑,可後者臨危之時很害了他一把:
陸識忍不慎瞥至陳淩腹下——倉皇移開視線時被抓個正著。
“……表哥瘦了。”評價似乎稀鬆平常。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怎樣進退兩難,心生自掘墳墓之憾恨。
陳淩聞言大笑,卻差點被自己絆著,低頭時免不得暗罵一聲。
“是麽。我瘦了麽?唔,想是這幾天吃了許多湯。”
接下來他該怎麽做?
興許頂好是向表弟繼續展示他的不拘小節。
可陳少爺到底覺得臊,咬著唇峰上幹裂的一點,直至舌尖嚐到了鏽味——終究翻不過底線。
那麽也不要陸識忍扶他了。
臥病多日、被慣出少爺脾氣的人在這一刻仿佛病愈,收斂步距、側身穿過中堂,匆匆翻跨進木桶坐下。
“嘩啦——”
多餘的熱水一氣兒從桶沿漫出來,泰半灑在陸識忍的褲子與腳背上。
“哎!我不是有意……”陳淩急了,伸手拽陸識忍的胳膊時又連帶出一道淺褐色的草藥水。
也許六月廿五這天,自詡沉著穩重的年輕人注定要損失幾件襯衫。
“嗯?你講什麽?”陸識忍的眼前還是模糊的,心跳得厲害。想必是病了。是中暑麽?
陳淩悻悻收回手,瞅著其襯衫上濕漉漉的一片,好心地勸他:“沒什麽。你把衣服脫了吧。”
陸識忍追尋著陳淩的麵孔,企圖從表哥待他的態度上辨清這到底是又一個不好不壞的夢、還是真實的世界。也許他便還未曾和陳大夫討論陳淩的病情。
“喂,陸識忍,你脫不脫?不脫就站遠點,我要洗澡了。……呃那什麽,我若是熱得不舒服,你別還傻站著看。聽見沒有?”
“……嗯。”他這才察覺襯衫緊貼著皮膚,到處黏糊糊的,分不清是潮霧還是心髒泵出的汗液,索性聽取陳淩的建議單手解開襯衫扣子,將它隨意扔在地上。
“咳,你稍後要洗澡麽?那邊還有許多熱水——你做什麽?!”
陳淩大驚失色,話音未落便忍不住輕哼一聲,挺直的腰瞬間軟下來。
隻穿了一條半濕的西裝褲的少年滿臉不虞,默不作聲地繞到他哥哥的身後,取下掛在桶壁的毛巾擦拭其脊背與脖頸。
這個頂倔強的人!他絕不肯輕易毀棄承諾。既說幫陳淩洗澡,哪怕這件事困難重重、大抵會將他的意誌和靈魂摧毀,他還是要完成。
實際上,陸識忍不知道自己除了遵守諾言、還能找到什麽正當的理由來解釋他諸多“違心”行為。
淺金色的陽光在滿室的霧裏折射出瑰麗奇幻的昏黃色。
淅淅瀝瀝的水聲漸起。
陳淩嘀咕了兩句,趴在桶沿上把背露出來。
唯有桶底的水知道他的腳趾始終蜷縮著。
“嘶——你擦輕點。”
短暫的驚慌過後,陳淩恍然察覺了“真相”:他的病竟使狂人表弟甘願服軟至如此地步!
還算他有點做弟弟的良心。
陳少爺一旦鬆懈了神經,甚至怡然自得地指點一二。
“疼?”陸識忍半天方迸出一個字,不敢喘氣,將毛巾用力絞幹重新搭在桶壁上。
“廢話!”陳淩一時愉悅過了頭,轉過臉教訓他:
“你看看,我背上是不是紅了,破、破皮了沒有?”
一個字比一個字聲音小。
陸識忍聽了批評,認真地俯身查看一番,並伸手仔細抹去陳淩背上的草藥碎:“還好罷。是哪裏疼?”
沒人回答。
陳淩一點點把臉轉回去,十根潤白如玉的手指掰扣著桶沿,指尖濕漉漉的泛粉。
身後的人還在追問。
沒眼力的小混賬。
他無論閉眼睜眼,腦海裏盡是混賬表弟赤裸的……咳,赤裸的、壁壘分明的腰腹。
他們這樣是不是有點奇怪?還是……不奇怪?
“陳淩,你怎麽不說話。到底是哪裏疼?恕我直言,我看不出。”
陳淩心亂如麻,哪裏還能曉得他什麽地方破了,粗聲敷衍道:“你瞎呀,背上都很疼。你還不如用手給我擦呢,那毛巾到你手裏糙得很,保不齊比——”
“……好。”陸識忍屏住呼吸,心想:這承諾果真困難重重,深受其害的人更隻有他一個。
陳淩慌了,兩手在水裏撲騰幾下,當即要起身,連聲喊不洗了、洗得差不多了雲雲。
陸識忍在心裏長籲一口氣。這樣最好。
然而他的理智被趕出了軀殼,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把陳淩按回去。
明明心跳如雷,口幹舌燥。
明明是強作鎮定。
偏還要援引道德來矯飾他的邪念。
“表哥不要任性。既是泡藥浴,蔣媽她們還燒了一早上的水……再說,表哥難道不希望病好得快一些?”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的哥哥的肩背,嗓子幹得冒煙,說出來的話像極了他最輕視的無賴。
這一定是什麽環節出了錯。
“我、我當然想快一些好。可是你也不必——”
“我和姨媽說好的,我答應她照顧你……的病。”
陳淩捏了捏發熱的耳朵,為了離陸識忍的嘴唇遠一些,少不得趴回去。
他人頑固的服侍把陳少爺從享受的雲端拉回濕熱滾燙的人間。
他冷不丁想起姆媽說過的另一個“答應”,聲音飄忽地向當事人求證:
“喂,陸識忍,你有和我姆媽說過,讓我、咳咳,讓我歡喜你麽?你這人好愛‘答應’事情!萬一做不到,將來怎麽辦?”
陸識忍不記得他有和陳太太說過這樣的話,想了半天,猶豫著是否要告訴陳淩真相。
他的手趁大腦分心走神,卑劣而無意識地繞過他哥哥的修美漂亮的背肌、撫摸其胸膛,稍加力氣、以指腹的側麵一寸寸摩挲擦拭——
陳淩泡久了,頭暈暈乎乎的,“任憑處置”,突然渾身一顫,猛然打掉觸及他身體某個地方的手,慌張地站起來。
“你瞎摸什麽!是你、是你自己和姆媽說要讓我歡喜你的……神經病!說不出話,被我落了麵子就這樣……這樣……呃、這樣——”
陳庸止滿腹經綸,錦繡文章倚馬可待,然而此刻一個字也不能再說。
陸識忍抿唇不語,垂於身側的手指還沾著溫熱的水漬。他沒有再動,神色淡淡地目送手忙腳亂穿了褲子的表哥跑出去。剪裁修身的西裝褲濕透了,窗外的光明照不出它的陰影。
小屏風轟然倒下。
門上的銅把手留下了熱氣騰騰的指印。
逃出西廂房的人不講義氣,像是身後有什麽可怖的東西在追逐他;留在西廂房的人不講道德,仿佛被困在了親手建構的牢籠裏。
兩個人僅有一個共同的心願——陳淩病愈。那麽,他們浪漫地設想:彼此的相處就能回到正規上罷。
陳少爺深以為然,很擔心自己再這麽病下去,遲早會染上表弟的瘋病。
他坐在床邊心不在焉地擦頭發,好不容易打了個噴嚏,麵紅耳赤的症狀才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