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次朱張洽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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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像偃旗息鼓的行伍,一點都不撒潑。雄偉壯觀的皇城,在漸漸暗淡的陽光中,散發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氣息。慈寧宮的飛簷投射在朱紅的宮牆上,漸漸拉長。
    馮保跪在李貴妃的麵前,
    體似篩糠,
    一顆心撲通撲通的劇烈跳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嗓子。
    誰都沒有想到,高拱以不經“鳳台鸞閣”不為詔為由封駁了朱翊鈞的中旨。
    他現在任然記得清晰,高拱把聖旨放回自己手上時,那種恨不得寢皮啖肉的滔天恨意。
    出了內閣後,一臉怒氣的馮保,就要去乾清宮找皇帝告狀。
    可是沒走兩步突然一頓,臉色刷的一下變得煞白。
    馮保也算是在權力場嘔心瀝血,摸爬滾打多年的高手。
    稍微冷靜一下他發現,高拱封駁了聖旨,縱然是下場堪憂,可是自己的下場怕是比他還要淒涼。
    這個中旨可以算是自己鼓動小皇帝下的,內容牽涉到陳皇後和李貴妃的名分大禮。本想讓高拱吃個啞巴虧,可是萬萬沒想到高拱“梭哈“了。
    新皇登基後的第一道聖旨竟然被先皇顧命的內閣首輔封駁了!(《罪己詔》的性質不同)
    就好比***上台後簽署的第一道行政命令被參議院駁回了。
    活脫脫的打臉,打的還是皇帝,李貴妃,陳皇後的臉。
    不提高拱,單說這罪魁禍首,卻是他馮保!他不鼓動皇帝,這娘仨就不會挨這麽一下。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馮保也不去乾清宮告狀了,直接左轉到慈寧宮請罪來了。
    “膽。。大包天,簡直是。。簡直是欺人太甚!”
    李貴妃聽了馮保稟告之後,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慈眉善目。
    一張俏臉氣得鐵青。她本來出身低微,皇帝一死,一直怕外人把自己和皇帝當成孤兒寡母看。
    前兩天因為宮人非議日蝕之事,前後打死了七八個宮女太監。
    堂堂的內閣首輔,先帝的老師,顧命的大臣竟然一點臉麵都不給他們留。
    傳出去了自己的臉,往哪裏擱?
    難道自己苦心教導的兒子是一個行事狂悖的無道昏君?
    天下人怎麽看自己?
    馮保跪在那裏,絞盡腦汁禍水東引,哆哆嗦嗦的說道:
    “老奴該死,該死,
    宮裏宮外都說貴妃娘娘是觀音菩薩在世。
    張閣老把建議和奴才一說,奴才隻想著娘娘平日裏吃齋念佛,清心寡欲不願意爭這些名利。
    可是老奴看著心疼,就大著膽跟皇上說了。
    皇上致孝,又怕大臣作梗,就命老奴去內閣下了一道中旨。”
    說著就以頭搶地,恐懼戰勝了疼痛,每磕一下都通通作響。就像死了爹一樣哀嚎道:
    “現在內閣忤逆萬歲爺,君臣不合,錯在老奴,老奴明天就去南京守陵。”
    李貴妃心裏想著自己和兒子相依為命,孤苦無依,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憤恨。
    再加上馮保在一旁哀嚎不斷。一張俏臉一會青一會白的,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拿著手帕竟然輕輕地抽泣起來。
    朱翊鈞在乾清宮裏和榮兒還有幾個小太監耍了一會,感覺沒什麽意思。
    一群未成年玩什麽都覺得幼稚。
    幹脆坐在宮門口看著夕陽和他們聊起了天,天南海北的一頓亂扯。
    眼看著差不多到飯點了,就擺駕去了慈寧宮,一來可以蹭頓飯,省點錢。二來可以去拍拍老娘馬屁,爭取早一點把持大權。
    一進慈寧宮朱翊鈞就感覺氣氛不對,也不讓通報了,直衝衝地就跨進了門檻。然後就看到這樣一幕:太監跪地哀嚎,少婦依榻痛哭。
    “????”
    朱翊鈞一加速一隻腳刮了下門檻,一個踉蹌就要狗吃屎,他幹脆往前一跪,脆生生地問道:“母後,出什麽事了”
    馮保,慌忙膝行到朱翊鈞麵前,把高拱封還聖旨的事情說了一遍。還不忘加了一句:
    “高拱還說,皇帝還是一個衝齡幼童,知道什麽是中旨?都是我們這些閹人教唆!”
    李貴妃聽了又是一驚,厲聲問道:“他果真這麽說的?”
    “老奴哪敢胡言亂語,當時高儀高閣老也在場,還有很多入值的官員都聽到了”
    聽著馮保這麽說,李貴妃更傷心了,一把抱住朱翊鈞哽咽了起來。
    朱翊鈞一顆小腦袋擠在兩座山峰之間,心裏慌忙連聲道:
    罪過
    罪過
    他稍一用力,抽出身來,從伺候的宮女手中接過擰幹的熱毛巾,一邊給李貴妃擦眼淚,一邊對著她說:
    “母後,這不是什麽大事!
    當年皇爺爺初登大寶,下的旨意不也一樣被楊廷和那老小子封駁過。
    他封駁歸封駁,讓大伴再拿過去下一次唄。
    母後別哭了,妝都花了,還有這麽多下人呢
    萬事有咱擔著,母後寬心”
    聽著朱翊鈞的話,李貴妃噗呲一下破涕為笑,明明說話的聲音還有一股奶氣,偏偏擺著一副大人的模樣,說話老氣橫秋的。
    “大伴,你也起來吧,什麽大不了的事,
    你也一把年紀了,看額頭都紫嘍”朱翊鈞看老娘心情好了一點,不忘安慰一下馮保。
    又朝宮女努了努嘴,小宮女慌忙上前遞給馮保一隻毛巾。
    “這樣!現在太晚了,大伴你明天一早再去內閣把旨意宣一遍。
    等會用過膳,你去把張居正給朕喊進宮來”朱翊鈞一副處亂不驚的樣子,有條有理的吩咐著。
    李貴妃一看兒子這幅老成持重的樣子,仿佛看到了當年裕邸時的丈夫,那時他還是裕王,那時他還心係天下,處事條理分明,勤懇有佳。
    果然不愧我李彩鳳的兒子!
    李貴妃分明有一種錯覺,現在的兒子已經可以依靠了。分明還是個兒童,可是有他在身邊,再大的事都可以解決。
    有他自己就可以心安,他就是那天!
    張居正昨天去天壽山視察陵寢工程,今天上午又主持祭祀了一番曆代陵寢,意思是跟下麵幾個老爺打聲招呼,老朱家又去了一個。
    等他回到府裏太陽已經下山了,剛吃完飯帶小兒子允修在院子裏玩,宮裏來人召他入宮。
    昨晚他讓遊七回京安排人到處放風,把文福樓事件炒的沸沸揚揚。
    又怕他親家息事寧人還特意派人去打招呼,隻等著高拱和馮保狗咬狗,他好去拔毛。
    接著又炮製“兩宮並尊”,一可以交好馮保,二可以討李貴妃歡心,從而內外合圍高拱。
    至於高拱封駁皇帝旨意的事情因為高拱命令眾人不得伸張,言辭及其嚴厲,再加上他剛回府,所以還不知道。
    張居正一路思考,皇上召他的原因,可是想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
    不知不覺就到了乾清門,過了乾清門就是乾清宮,此時朱翊鈞正翹著二郎腿半個身子都躺在塌上,李貴妃因為要避嫌,不方便和張居正見麵,坐在隔簾後麵。
    等馮保在宮門口迎了張居正進來,朱翊鈞才放下腳,慢騰騰的坐起來笑著對張居正打招呼:
    “張先生免禮”
    說著,就站了起來,親自搬起下午搬給馮保坐的那個紅木凳子,放在禦榻旁邊。
    “張先生請坐”
    張居正初時看見朱翊鈞沒有坐相,心下就是不喜。可是看他搖搖晃晃地親自給自己搬凳子,又感覺到欣喜。
    相由心生,臉上當即有了笑臉,
    “皇上隆恩,臣愧不敢當”
    “愛卿說這些幹嘛!
    你本是朕的先生,客氣什麽”
    張居正心裏一陣驚疑,這還是自己這個學生第一次稱呼自己“愛卿”,往常都是張先生長,張先生短的。
    心裏雖然嘀咕,嘴上卻毫無遲鈍,屁股往前挪了挪,身體微向前傾:
    “不知皇上連夜召臣所謂何事?”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幾日不見,想和先生談談心。
    對了,先生去父皇陵寢看過,現在工程是個什麽進度了?不會耽誤父皇的梓棺入土吧?”
    朱翊鈞也不談別的,隨口扯了個話題。
    “回皇上,根據臣的勘測,工程就快收尾了,斷不會耽誤”
    “嗯,有先生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咦?大伴,快給張先生看茶啊”
    朱翊鈞看張居正可能趕路趕的有點急,額頭上都是汗。馮保一聽趕緊吩咐伺候的小火者拿茶來奉。
    朱翊鈞今天讓張居正過來有兩個目的:一,讓張居正把冊封的事情辦嘍,事情本來就他挑起來的。二,曆史上高拱很快就要被開除趕回老家,張居正接首輔的位子,自己不能讓他上位上的太輕鬆,得趁機讓他辦點事。
    正在思索怎麽開口,就看到小火者剛剛放下的茶盞。小小的眼珠一轉,開口說道:
    “先生嚐嚐這茶怎麽樣,朕年紀還小,品不出味道”
    張居正拿起茶盞瞧了瞧,呷了一口,俄而看著朱翊鈞輕笑道:
    “無梗無芽,甘澤潤喉,味淡。
    皇上這六安瓜片當是穀雨後采摘的無疑”
    “哇,先生厲害,喝一小口,就知道采摘時間!”朱翊鈞故作驚訝。
    馮保在一旁聽的著急,他盼著皇帝趕緊給張居正下密旨,把事情圓了,結果皇上和張居正扯起犢子來了。
    “嗬嗬,皇上過譽了,小道而”
    “先生此言差矣!”朱翊鈞擺了擺小胳膊,看著張居正正經說道:
    “朕聽說李東陽當年品六安瓜片還寫了一首詩,
    嗯,,嗯,,叫什麽來著?
    想起來了:
    七碗清風自六安,每隨佳興入詩壇。
    纖芽出土春雷動,活火當爐夜雪殘。
    先生你聽,這品茶還能品出文化來呢”
    朱翊鈞一臉嘚瑟樣,看著張居正笑嘻嘻的。
    張居正一聽,這又是茶道又是詩詞的,以為小皇帝愛上了文士風流。
    出於一個教師的職業操守,張居正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帝,不務正業是不行滴。
    “茶藝,詩詞皆小道,皇上淺嚐輒止即可。”
    馮保在旁邊聽的疑惑,插嘴問道:
    “敢問張先生何為大道呢?”
    “治國安邦,經天緯地之術方為皇上的大道”
    聽著張居正這麽說,簾子後麵的李貴妃直點頭。他覺得張居正說的不錯,而且非常有職業道德。。。
    朱翊鈞看張老師“開始了”,想到當年班主任語重心長,長達一個小時的諄諄教誨,心裏有點發毛。
    “嗯,嗯,嗯,
    張先生說的有道理”
    張老師一看學生悔改了,又是一陣欣慰。可還沒慰一會,隻聽朱翊鈞若無其事地道:
    “芊芽出土春雷動,活火當爐夜雪殘。
    也不知道朕這個剛出土的芊芽皇帝,夢到哪裏尋一把‘活火’,
    好烤化我大明這一攤積弊良多的夜雪”說完,故作深沉的歎了口氣。
    乍一聽,張居正驚的是目瞪口呆,呆若木雞。他怎麽也想不到,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借一碗茶能說出這樣一句話。
    同時內心深處還有一種,好為人師表卻被人侮辱的感覺,沒錯他感覺自己被侮辱了。
    馮保:簡直了。
    李貴妃:簡直了。
    “想我大明,自太祖皇帝草建傳到朕這裏已經二百餘年了,
    每每我翻閱史書,
    總感覺民生越來越艱難,吏治越來越崩壞,武備越來越廢弛。
    當年成組爺驅除韃虜,遠征漠北,
    現在朕守著九邊還怕別人來鬧事!
    這兩天朕閱覽了幾部存於內府的軍戶‘貼黃’,看著看著,總有一種時不我待的感覺!!
    愛卿!你覺得朕能找到那把‘活火’嗎?”說完朱翊鈞拿眼盯著張居正一動不動。
    張居正還未從震驚狀態中醒過來,此時看朱翊鈞盯著自己,目漏精光,突然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慌忙站起來,一撩官袍,跪下回道:
    “‘一世之才足夠一世之用’,
    臣一直讚同唐太宗這句話,相信隻要皇上能洞察微末,選賢任能,定能廓清吏治,中興大明!”
    張居正這話說的比較扯淡,他很巧妙的把皮球踢回了朱翊鈞腳下。
    電光火石之間,他也推測了小皇帝是什麽意思,是看重自己?還是對現在的內閣多有不滿?
    他是一個隱忍謹慎的人,在沒有弄清楚皇帝的意圖之前,不可能說那些有的沒的。
    同時他心裏也非常激動,皇帝能有如此抱負,不正是自己孜孜以求的嗎?這些弊政不正是自己多年為官所深深痛惡的嗎?
    “先生覺得,朕什麽時候才能不畏九邊生事,不懼民生多艱?”
    “回皇上,臣竊以為,民生在於吏治,武備在於整飭。
    因循成法定製,不如推陳出新。
    革除疲敝頑疾,必用猛火烈藥!”
    張居正這次回答的到是真心實意,有些幹貨。
    朱翊鈞聽完,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說道:“先生公忠體國,老成謀國”說完看向馮保說道:“時候也不早了,大伴你替朕送先生回府吧!”
    “臣告辭,請皇上也早些休息”
    張居正拜別,和馮保一起退出了乾清宮。
    等他們轉過臉去,看著他們的背影,朱翊鈞突然清脆的喊道:
    “慢點走,注意身體”
    隆慶六年六月十四日,張居正夜入皇宮,君臣奏對甚歡,萬曆維新後,稱這次會晤為“乾清宮洽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