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承上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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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初升,北京城的居民們剛吃過早餐,參加朝會的官員們已經陸續回到家中,高拱被罷的消息也隨之被傳遍大街小巷。
    百姓們是如何震驚尚且不談,高拱府邸前的胡同口,此時卻有十幾個身著便衣的東廠番子在盯梢監視。
    早上皇帝罷免高拱的旨意剛剛傳出去,東廠掌貼千戶陳應鳳就點了人手去監視高拱。
    陳應鳳是馮保心腹,和馮保一起幹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一直很受馮保器重與觀照。
    他本就痛恨高拱拿自己當狗看,昨天因為高拱,皇帝罷了馮保提督東廠一職,陳應鳳對他更是新仇舊恨。
    他聽說皇帝讓高拱即日回鄉,鷹眼一轉,就讓手下換上便服去監視高府,說是監視,其實是去做足姿態,羞辱高拱。
    所以高拱剛回府,他們就封了胡同口。
    此時一個身著官服的青年,正在撥開人群往胡同裏進。
    番役們相互看了看,悻悻地讓開了路。因為這個人他們認識,還惹不起。人家老子是三孤。
    青年麵色微慍,進入胡同時,扭頭斜睨,哼了一聲。
    此人名叫張孟男,尚寶司丞,是高拱老婆的侄子。其父被封太子少保
    高拱回府後,平複了一下心緒。現在臉上稍微有了點氣色,正坐在椅子上楞神。
    聖旨的言辭相當嚴厲,他明白自己沒有回返的餘地。回來後就吩咐整理行裝。
    等他看到張孟男走進來,心裏頓時五味雜陳,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張孟男會來看他。
    高拱剛做內閣首輔的時候,張孟男就已經在京城任職了。他倆不僅是上下級的關係,還是親戚--高拱是張孟男的嫡親姑丈。
    按說高拱是張孟男的姑丈,又權勢顯赫,張孟男應該攀附高拱才對。可他每與高拱相遇,隻談公務,不及私情。這就有點過分了,不說攀附,大家都是底實親戚,沒必要這麽做作吧。久而久之高拱對他就有些反感,四年不予升遷。
    現在高拱被罷,平日趨勢之輩均避而不見,深恐受到牽連,可是他張孟男居然來了。
    所以當他看到張孟男,心裏很不是滋味,掙紮著就想起身,張孟男見狀快步走了過來,把他按在了椅子上說道:
    “姑丈快坐著休息”
    高拱拉著他的手,心裏一突然一酸,老淚橫流,他鬆開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無力地說道:
    “現在老夫失勢,
    朝廷諸公對我也無所求了,
    他們不來看我,我能想到,
    可我沒有想到,你能來看望老夫。”
    張孟男:“這貶謫升遷就像四時交替,都是順其自然的事情,
    姑丈此次能全身而退應該高興才對,不要這麽說!“
    聊了幾句,張孟男看高拱精力匱乏,就對他說道:“姑丈,我去幫忙收拾細軟”
    高拱雖猛受打擊,有點心力交瘁,可他心裏明白,自己為政多年,提拔了一批人也得罪了一批人。現在皇上下旨讓自己即日歸鄉,自己若拖拖拉拉,不肯動身,勢必引來彈劾。到時候生死之事就真尚未可知了。
    一想明白,便對張孟男說:
    “元嗣,我和你姑母未育一子,這次倒麻煩你了。
    你去和姑母說,收拾幾件衣服,帶些銀兩就行了,
    別的東西讓下人隨後慢慢整理吧,
    我們稍後就啟程回鄉”
    張孟男聽完一愣,明白高拱的擔憂。
    等匆匆收拾好行囊,高拱和夫人坐著牛車出了廣寧門時,日頭已經掛在了正中。
    張孟男一直隨行。高拱打算過了盧溝橋就讓他回去,可他看後麵遠遠墜著幾個身份不明的人,有些擔心堅持要多送一程。
    剛過河,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高拱扭頭回看,但見來人麵闊須長,年齡和張孟直相仿,看著麵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
    來人下馬,拱手道:
    “首輔,
    咱去你府上的時候聽下人說,你們已經動身了,
    這就快馬加鞭的趕了過來,
    無論如何秦柱也要送首輔一程。”
    高拱聽他自稱秦柱,突然想起來這是何人。沒想到當年隻是應他所請,替他祖父寫了一篇碑文,這個時候他會來相送。
    “汝立,老夫如果沒有記錯,你的字是汝立吧”
    “首輔好記性”秦柱依然口稱首輔。
    “煩勞你相送,老夫真是愧不敢當!”
    “首輔哪裏的話,
    當年秦某隻是一個八歲小兒,
    蒙您不棄,隨了在下的請托,
    為我祖父撰寫碑陰,這些年一直記在心裏”
    這個人的來曆相當不簡單,他叫秦柱,秦金之孫。要說秦金是誰你可能不知道,可是要提“兩京五部尚書,九轉三朝太保”有人或許有所耳聞,而這句話就是說秦金的。如果這句話也沒聽過。沒關係,他還有個祖宗叫秦觀。秦觀是誰?答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要說這秦柱也的確重恩義,他祖父都死二十多年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沒想到這段因果,一直埋在心中。
    幾人寒暄一陣,日頭越發毒辣,高拱今天上朝本來起的就早,又遭大難,老太婆也一把年紀了,這會被折騰的疲憊不堪,饑渴難耐。兩個年輕人一看,就勸說著走到樹蔭下,吃了些幹糧果脯。
    大樹下,一老兩少聊的唏噓不已,等太陽稍微西偏,高拱就要上路歸鄉。二人本來堅持要再送一段,可是高拱堅辭不讓,隻能囑咐他們多加小心。
    人其實就是這樣,位高權重的時候,身邊多是些阿諛奉承之輩,漸漸地就忘乎所以了。遇到不合心意的人丁點兒也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主動出去聯絡感情。一俟失勢,隻要稍有關心,哪怕是自己以前看不上的人,都覺得可以推心置腹,有所依托。
    今日景象不像極了後世的官員:在位時裝腔作勢,拿了好處也不正眼看你,一旦離職退休,哪怕送來二斤茶葉,也會高接送遠。
    火辣的陽光下,高拱和老伴坐著牛車向老家新鄭趕去。兩個正直坦蕩,不畏強權的青年,牽著一匹馬,結伴而還,相談甚歡。
    他們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將為了同一個理想,為大明皇朝前赴後繼,嘔心瀝血。
    西苑經廠。
    朱翊鈞正坐在值房的紫檀大椅上,旁邊站了兩個人,《大明日報》總編白石鬆,經廠四大掌司之一曹化田。
    早上朱翊鈞偷偷摸摸觀看一把大明朝會後,回到乾清宮就開始無聊ing。
    穆宗駕崩後的二十七天對朱翊鈞來說算作一個假期。這些天內自己不用上朝,功課也不嚴格,能敷衍就敷衍,再過幾天張居正騰出手來估計就會給自己開經筵了。
    經筵有點像後世的專家講座,隻是級別比較高,授課老師都是舉國文學精英中的拔尖,時稱大學士,有點像民國時的那些個大師。
    講座的內容也很高端,不僅有儒學經典,更多的是治國之道。之所以名字裏有個筵字,一來是比喻這種講座就像一種文化盛宴。二來是因為講座結束後皇上管飯,切切實實的盛宴。
    到時候朱翊鈞可支配的時間估計就不多了。雖然是皇帝,可皇帝也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更何況他現在還是個“孩子”上有老娘,下有大臣。小胳膊不是不能擰一下大腿,隻是朱翊鈞覺得沒有必要,大明皇帝被經筵了兩百多年,這裏麵估計也有點幹貨,他打算參與一下。
    朱翊鈞很珍惜這段即將結束的假期一無聊就像逛逛,逛著逛著就逛到了經廠。想到自己還有篇點評要印,就走了進去。
    昨天《大明日報》試刊,朱翊鈞也想了解一下昨天的銷量情況。
    “大明報紙總局”草設,局長一職一時沒找到合適人選,朱翊鈞讓白石鬆先兼一段時間。
    昨天經廠一共試印了3000份《大明日報》,投入市場2500份。白石鬆報告供不應求,全部售罄。
    朱翊鈞曾讓人去五城兵馬司調過黃冊也就是明朝的戶籍。得出京城除去軍戶有戶13.5萬,有民70萬!
    他估計大明發展了二百多年,識字率應該還是很高的,不然明朝的小說和畫本不會那麽發達,即使印刷技術提升了,也得有受眾不是。
    加上北京又是首都,識字率按百分之十算,也有七萬人識字。
    考慮到一冊書需要30到50文,而報紙價格低至一分。
    他大膽的以百分之十的購買率保守估計,市場需求應該在7000份左右,再加上供給以十八大衙門為首的政府部門,每期印刷一萬份應該是能滿足市場需求的。
    可是還沒等朱翊鈞開口讓經廠加印,掌司曹化田就已經跪在地上說:
    “萬歲爺,
    經廠不僅要印製書本還要印製佛經,道藏,
    本來人手就不充足,如果每天再加印三千份報紙,怕力有不逮啊”
    朱翊鈞讓他們加印一萬的話都到嘴邊了,又被他吞了回去。他覺得也是,這麽大的印刷量的確有點為難他們。
    朱翊鈞忽然想到了劉坤。便嘀咕道:
    “也不知道劉坤的差辦的怎麽樣了,走,去禦用監看看”
    說走就走,禦駕就向禦用監擺去。
    經廠在皇城西北,禦用監在紫禁城西南角,中間有三四裏路。
    朱翊鈞坐在輿轎上,沿途不是倉庫,就是作坊。空地上還架起了很多架子,上麵鋪的全是書,一問才知道每年六月陽光強烈,掌職的太監都會讓人把宮裏存放的書籍檔案搬出去翻曬。
    估計走了二十多分鍾,等從太液池南邊的蜈蚣橋走過,禦駕就到了禦用監。
    道明來意後,劉坤就帶著朱翊鈞往一處工坊走去,邊走邊說:
    “萬歲爺,
    這機器做的差不多了,奴才本打算明個去跟您匯報,
    沒想到萬歲爺自己來了。”
    朱翊鈞一聽,頓生狐疑,這也太快了點吧,這才幾天啊,能有這麽快?
    他心裏疑惑,臉上卻不動聲色“嗯”了一聲。
    等走進工坊,就看院子裏有一個一人多高的大木架子映入眼簾,這特麽不就是榨葡萄的壓縮機嗎?
    朱翊鈞走過去一看,壓縮機下麵是一個長方形平台,用來鋪設活版,外端是一個上紙的壓蓋。
    一臉懵逼,這跟自己給的圖紙不一樣啊。
    劉坤看他眼神,仿佛在說,這是什麽鬼東西。立馬上前解釋道:
    “萬歲爺,
    奴才們讓匠戶看了圖紙,
    他們一研究說這玩意容易”
    “…”
    “這個總成的作用是給壓和承壓,
    果園廠裏就有壓榨機,承壓台打個桌子就行。
    至於萬歲爺說的製字盒和字模,經廠的庫裏就有現成的銅活字。
    現在就差一個油墨就可以試用了。”
    “那油墨現在做的如何了?”
    “啟稟萬歲爺,銅活字的墨,經廠本來就有,隻是這機器給壓,不像人手拓刷,這墨要質地均勻,粘度適中方可。製墨工說,明天估摸著就能調好。”
    朱翊鈞突然有一種無力感,誰說現代人回來隨便做個東西就能震掉古人牙的?
    他迫不及待的想檢驗一下功效,看向劉坤問道:
    “劉坤,你們印過東西沒有?”
    “印過了,可能因為墨水的緣故,字跡粗細不一,濃淡不均”
    “去,印給朕看看”朱翊鈞迫不及待的吩咐。
    裝好活字模版,準備停當後,隻看三人站在機器前,一人上墨,一人上紙,蓋合後,又一人扳壓。三人操作熟練一看就知道這兩天沒少調試。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般流暢,不到十秒一印就完成了。
    看著劉坤拿著印好的紙張,朱翊鈞好一番感慨與欽佩。照這速度一小時怎麽也有400印啊,一天就是將近一萬印…
    “劉坤,
    這經廠一個雕版一日能印多少張?”
    朱翊鈞想對比一下效率。
    “熟練的工人,一日最多隻能印個一千印,機器之利在於大大縮短了上墨和拓刷的時間,一氣嗬成頗暢快”
    朱翊鈞一琢磨,雖然人均效率隻提高了兩倍,可扛不住印刷機的人工沒有門檻啊,不像傳統的印刷工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培養,手感上來了才能提高印刷速度。
    朱翊鈞很高興,他笑眯眯地對劉坤說道:
    “做的不錯,
    明天調好了墨,就抓緊調試,多做幾台,
    事情辦好了統統有賞!”
    …
    正值未時,太陽已經沒有正午時的毒辣,時不時一陣風過,稍微消解了一下悶意。
    宣武門內的城隍廟市是京城三大商業中心之一,可以理解為後市的cbd,另外兩個是東安門外的燈市,大明門前的朝前市。
    此時廟市大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擦踵。街道兩旁有販賣服裝鞋帽等日常用品的,也有珠寶玉石,古玩字畫橫陳其中。好一個“五色迷離盲人眼,萬方貨物列縱橫”的熱鬧景象。
    張孟男和秦柱與高拱道別後就折返而回。從宣武門進來不久,沒走幾步路就進了城隍廟大街。
    街口一群人正圍著報亭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稍微近前,就聽有人嘀咕道:
    “萬歲爺這是要有大動作啊?”
    秦柱聽的疑惑,剛想開口詢問,旁邊就有人看著手裏的報紙,開口歎道: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萬歲爺怎麽可能沒有動作”
    此話一出,眾人都唏噓不斷,紛紛議論著今天早上發生的大事。
    “沒想到高拱竟然會被趕走”
    “這有什麽,咱早就料到他高拱有這一天”
    “是啊,高拱為人太恃才傲物了”
    “皇上下旨不稀奇,可在這報紙上宣發咱還頭一次見”
    “拉倒吧你,昨天報紙才發行,誰不是頭一次見!”
    “皇上說的好,不忘初心,牢記使命”
    “皇上是在罵高拱數典忘祖”
    “嗬嗬,豈止高拱數典忘祖”
    “還有那些個禦史言官”
    “對啊,
    彈劾就彈劾你把先帝爺拉下水是什麽意思?”
    “指桑罵槐,我看高拱滾蛋了,他們也等不長”
    “就是,就是”
    秦柱正聽著議論,一旁的張孟男已經從報亭裏買了份報紙來看。
    二人看到點評版正中有個碩大標題,寫的是:
    “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朱翊鈞”
    順眼看下去就見紀要裏寫到:
    先帝大行,朕克大統。然而禦極僅僅六日,朝政不寧,宮府爭鬥,先有大學士高拱怙權不敬,後有言官肆意妄為汙蔑朕父。
    朕每感憤恨。又覺國庫空虛,吏治腐敗,武備廢馳,各地盜賊,倭寇不斷,國朝積弊如斯,朕雖衝齡,卻憂心不已。
    今於《大明日報》宣發朕意。
    一,加強理論武裝,堅守理想信念。
    朕以為,孔孟之道是指導官員百姓行為的偉大思想,是皇明天朝的理論武裝。所有人都應該加強信念,尋本逐源,認真研學其精華,不斷豐富它,加強它。
    要堅守住仁,義,禮,智,信的終極理想。
    二,各級官吏要增強忠孝意識,清廉意識,憂患意識。要維護皇帝的國朝核心地位,維護內閣的統一領導。
    三,部院都司要履行責任、擔當作為,堅決打擊形式主義,堅決打擊結黨營私,堅決打擊怙權售利。
    四,牢記太祖皇帝驅除韃虜,恢複中國的初心,不忘為百姓生計謀劃的使命。
    …
    最後朱翊鈞要求在兩京十三道,對高拱的罷免展開深入討論。總結教訓,群策群力,為大明的強大富足出謀劃策。
    一目十行的掃完,張孟男和秦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光中看到震驚,還有一絲隱隱的興奮。
    他們不僅為人坦蕩,也是有才能的,同時又有著忠君報國的理想。
    多年來耳濡目染,他們深知朝政的積弊,可是一直苦於沒有機會改變,也無法實現自己的抱負。
    現在皇帝銳意進取的旨意明發天下,雖然是借著高拱被罷事件展開的,他們依然興奮。
    隨著這期報紙通過水陸郵路傳遍兩京一十三道,兩千多個縣。大明朝即將爆發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運動,史稱“萬曆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