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插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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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海,你是什時候進的宮?”
朱翊鈞正走在西華門前的磚道上,一邊和小太監聊著天,一邊想著心事。
他覺得“中國速度”是有著悠久曆史傳統的,短短兩三天的時間搞定一部凸版印刷機。一部盡管不是很複雜,可卻被沿用了300年的印刷機。
這讓他看到了大明特殊的戶籍製度下所蘊含的可怕的技術沉澱。
兩百年間,這些普通人在各行各業所積累巨大經驗,不誇張的說隻要加以科學的指導,係統的總結,它的爆發力是可怕的!
因此他想探探明間是不是有什麽科技成果。
孫海:“七歲,奴才今年十五,已經進來七年了。”
朱翊鈞:“你還記得家裏什麽樣子嗎”
孫海本是河間府的孤兒,是在養濟院長大的。
一聽朱翊鈞這樣問,難免有些失落,回話時精神稍微顯得有點頹廢:
“回稟萬歲爺,
嘉靖爺時,大河鬧災,家裏人都被淹死了”
旁邊人一聽,多少有些詫異,想想平時孫海還真沒怎麽提起過家。
原來,家沒了。
“…,朕還以…,那你怎麽跑出去的?”
“那時還小,
奴才隻記得自己抱在一顆樹杈上。
後來被救災的衛所發現,才撿了一條命。”
這段記憶仿佛是一段痛苦的魔咒,孫海的臉龐抽搐了幾下。接著說道:
“後來官府把奴才送進了養濟院,養了奴才兩年!”
“養濟院?小孩子也收?”
朱翊鈞在老家就曾聽說明朝設有“惠民藥局”和“養濟院”。
前者給一些人免費醫療用藥,至於後者,他一直以為是“養老院”。
孫海被這個常識問的一怔,開口解釋道:
“養濟院,專收一些孤寡老弱,
奴才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家裏都死絕了,
肯定收啊”
“唉…”
朱翊鈞唏噓了一聲。
還沒唉完,孫神孫海竟然哭了起來,往地上一跪,給朱翊鈞磕了個頭。
看的朱翊鈞和後麵跟著的太監們一臉問號。
朱翊鈞後仰著上身看著孫海,眼神好像在說:這是幹嘛?難道孫海是保哥的幹兒子,這麽愛哭??
“要不是朝廷
奴才早就被野狗啃了,
現在祖宗保佑,讓奴才伺候萬歲爺,
奴才一定盡心盡力報答皇恩。”
這個馬屁來的太突然,搞的朱翊鈞一時沒反應過來。
乾清宮裏,隨侍的太監有十幾個,身世可憐的又不是孫海一個。
能割了家夥進來當太監的,除了劉若愚(其父遼陽副總兵)那個奇葩,估計條件都不怎麽好。
能混到乾清宮當值的太監都不簡單,哪一個沒有一顆玲瓏心。
他們一看孫海變著花樣拍小皇帝馬屁,當即就跪了四五個,個個扣頭表示要報答皇恩。
旁邊人一看,都跟風掏心剖肺了一番。
朱翊鈞臉皮抽了抽,轉頭看了看西華門前一臉懵逼的校尉,稍微拔了拔音量:
“你們都是朕的親信,以後要替朕辦大事的,都起來吧”
朱翊鈞本來還想探探的,結果一言不合就被表白。
他想想還是算了,頻道不一樣。找機會去工部看看再說吧。
現在是下午三點左右,太陽正在緩緩下落。可他依舊覺得火辣辣的,一身的汗,黏糊糊的,還特麽穿了一身龍袍。要是有一件t恤衫就好了…多麽癡心妄想!
穿過西華門,值守的宮衛們看小皇帝滿頭大汗,太監們卻抬著一抬空輿跟著,有點納悶:
“好好的轎子怎麽不做?”
他們不知道朱翊鈞中午說過一句話:“褲襠裏黏糊糊的,誰坐誰知道…”
等他回到乾清宮,翻了一會書架上的《永樂大典》,孫海就過來稟報說,禦用監派人來請示是不是可以準備晚膳了?
“不用,晚上朕去陪母後用膳。”
昨天晚上,馮保差人送了一份揭帖去宏孝殿後,晚上又送了一份到乾清宮。後一份是調整後的宮中用度安排。
朱翊鈞雖然能體驗到皇室的奢華,可一直沒有量化的概念。
看完帖子他有了。
所以說馮保會辦事呢,自己讓他安排縮減,他不僅縮減了還給你個參照物讓你知道哪裏縮減了。
這就是用心做事啊!
以調整以前皇宮夥食費為例,隆慶皇帝時,皇帝一人每月的夥食費是銀二十兩。
即:豬肉126斤。還是明斤,一斤等於後世的1.2斤,雞33隻…
平均一天,那個死鬼要吃5斤肉,1.1隻雞,還不算鵝,鴨,熏肉等別的肉類和蔬菜。
朱翊鈞很好奇他怎麽會死在女人身上,他應該死在糖尿病手裏才對。
單單是吃飯,皇宮裏一天竟然要用銀421兩。
看到這裏可能很多人沒什麽概念。
簡單!
農業社會的木工應該算是高收入人群,然而此時一個為官窯做模具的高級木工,一天的收入是多少呢?
7分銀,即0.7錢,即0.07兩。
一年26兩不到,而這足夠一個五口之家一年的小康開銷,甚至還能攢個五六兩。
現在調整以後,宮裏的吃喝壓縮到了七千兩一年,吃這一項就省了足足五千兩銀子!
孫海剛退出門檻,朱翊鈞扭頭補充了一句:
“你去把大伴叫到慈寧宮去。”
昨天保哥估計被嚇的夠嗆,據老娘收到的消息,他在家裏哭了半夜。
朱翊鈞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出門往慈寧宮走去,能蹭一頓是一頓。
。。。
“伴君如伴虎。”
張居正天還沒亮就被一個噩夢驚醒,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語。
他醒後就睡不著了,幹脆梳洗一番,去了內閣。
坐在轎子裏,張居正思緒飛散,最後還是想起了高拱!
張居正和高拱相交多年,雖然先帝病重這幾個月他們漸生齟齬,可不得不承認,高拱在西北和西南的邊事上的確頗多建樹!
昨天他被逐出京城,張居正本來是想去送一送,告個別的。可等看了報紙,他猶豫了。
或許是覺得坐在這狹小的轎子裏有些悶,張居正撩開了轎簾。看著前方威嚴肅穆的皇宮,張居正又陷入了沉思。
這個而僅衝齡的孩童,正在一次又一次的讓自己吃驚。
入宮會見他以茶葉喻政,乍一琢磨,貌似是想提拔自己。可仔細一品,這當中還牽涉到自己以後究竟如何與馮保相處?
現在看來皇帝是想讓自己與馮保和平共處,從而結束朝廷宮府相爭,空耗不斷的局麵!
可再一深究又發現,皇帝還在敲打自己,他想讓自己謹記李東陽阿附劉瑾,一生沒有什麽重大作為教訓。
昨天皇上趁機罷免馮保提督東廠的職務,更讓他心驚膽戰。
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在暗裏推波助瀾估計也被皇帝看出了端倪。
馮保一個陪著他長大的大伴都無法獲得徹底信任,何況是他張居正。
下午他在報紙上大膽的痛陳時弊,不僅準確的指出國朝所麵臨的困境,更抱著寬廣的心胸承認這些事實!
這不應該是一個從未接觸過百姓生活的宮中幼童,所應該有的才智與氣量。
昨天他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一張報紙都被他磨出了毛邊。
張居正覺得這首輔於他而言,不僅是個機遇也是一個挑戰。
早在隆慶年間他就有一種在權力場盡情馳騁的渴望,一朝如願,他又發現:皇帝的視野似乎比自己更加廣闊!
可轉念一想,皇帝有道不正是自己多年孜孜以求的嗎?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走進了皇城。
等張居正推開內閣大院的時候,高儀的值房竟然已經點上了宮燈。
他疑惑地加快了步伐。
剛走到通向值房的遊廊,就看高儀步履蹣跚的走了出來。
開口就是一句:
“元輔,愚職恭候多時了。”
“子象先生,這是為何?”
高儀傴僂著身子,和張居正見了一禮,待他們回到值房坐定,高儀看了張居正一眼,猶豫地道:
“叔大,肅卿昨日被皇上罷黜,
現在你初領輔臣,這內閣又隻有你我二人,
有些話我昨天考慮了一夜,想和你談一談想法”
高儀雖然與高拱相親,可他的為人,張居正是知道的。不僅為人正直,為官更是清廉!當初他家中失火,苦無經費重建,竟然借住在朋友家長達一年之久!一直到他引疾乞回,宅子也沒重建。
“閣老,
有什麽事但說無妨,咱洗耳恭聽。”
高儀用手擦了下鼻梁,以手撫膝,試探道:
“那我就直說了,
昨晚傍晚,在下無意中聽到一群孩童在傳唱一首童謠。”
“哦?”
“我近前一瞧,見是幾個孩童正口含飴糖,在那嘟囔,
隻是這嘟囔的童謠有些詭怪!”
張居正一聽也來了興趣,追問道:
“可是有什麽隱情?閣老說來聽聽”
“嗯…
我仔細一聽他們說的是:
‘十八衙門朝南開,有才無人進不來,一日風水輪回轉,七七八八要調裁”
高儀說完,悄悄瞥了一眼張居正,看他臉色變幻一陣之後就恢複如常。
所謂十八大衙門就是,堂官是九卿的九大衙門即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其中大理寺和通政司品級稍低,是三品衙門。以及另外九個品級不高,可是職能清重的衙門。
這十八大衙門有點像後世國務院下設的部,他們組成了完整的國家政務管理機構。
大明朝的皇帝其實就是通過這十八大衙門來行使自己的權利。
自從內閣崛起後,就由首輔代表皇帝在司禮監的監視下行使國家大權。
這十八大衙門的堂官分量之重,由此可知了。所以每當皇權更替或者閣權周轉,這十八大衙門的堂官都要經曆一場變動。
隻是國初吏治清明,各部堂官都是按照才能來選拔,可漸漸地就因喜而謬拔。
張居正剛剛還在想高儀這老頭怎麽說話遮遮掩掩的,又一大早來堵自己?
沒想到他高儀把自己當成無德的宵小了。竟然拿童謠來威脅自己。
可張居正有一個高拱學不來的本事,善於隱忍:
“這童謠倒是精妙,
短短二十八言,卻道出了這官場多年的頑疾,
所謂上行下效,
上位者任人唯親,下位者必然爭相阿附,
久而久之就會形成皇上指出的結黨營私,怙權售利。
咱也深知這其中的厲害,
不過閣老請放心,咱必定依照各人的才能來推薦官員的職位,
絕不會心存半點齷齪。”
高儀被張居正說的老臉一紅。
他身體一直抱恙,最近明顯感覺到力不從心,本就打算等隆慶皇帝梓棺入土,就上本乞歸。
可他沒想到皇帝突然罷了高拱,一時間風雲變幻,他又開始擔心起。前些天皇上登基發生了天大的異象,他是做過禮部尚書的人,一生克體複禮,最怕的也是天象。現在才過去六天一個堂堂的顧命大臣就被趕回了老家,這速度在史書上怕也找不到吧。
想到自己雖和高拱相親,可也從沒有和張居正翻過臉。所以一早就在內閣等他,生怕張居正下黑手攪的政局過於激蕩。
“是愚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高儀尷尬的向張居正陪了一禮。
“閣老公忠體國,咱深表敬佩。”
。。。
乾清宮,後殿暖閣。
“萬歲爺,
這是最近幾天內閣的票擬,都是關於九邊武備的,
奴才知道萬歲爺悉心邊事,不敢擅自做主,就拿來請萬歲爺聖裁。”
馮保小心翼翼的從雲盤上拿起奏章遞給朱翊鈞。他這兩天過的可謂是膽戰心驚,昨天他一度以為自己要落個生死族滅的下場,更是沒想到高拱被轟出了北京。
竊喜不已的同時,馮保想抓住這次機會把高拱辦了。
於是他派人吩咐陳應鳳,暗遣番役,去高拱老家新鄭散播謠言,來個借刀殺人。
可剛布置好,就有人來傳皇帝讓去慈寧宮麵聖。
他懷著忐忑的心情,進了宮,等見到朱翊鈞和李貴妃,立馬本色出演哭的稀裏嘩啦。
他也無奈,做為皇帝的家奴,生死全憑主人做主,權利全靠皇帝喜好,他隻有一條路可走——哭。
小皇帝一番安撫,就在他竊以為自己又要被皇帝重用時,朱翊鈞的一句話,嚇的脊背發寒,冷汗直流。
他到現在還記得,小皇帝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戲謔,就聽他道:
“大伴,
高拱雖被罷免,可他也是有功於國的,
這一路回鄉路途遙遠,他的安全你要上上心。”
回府後他一刻不停的找來陳應鳳,當麵交代他快馬加鞭追回番役。
朱翊鈞看了半天,才看了兩本。把奏折往馮保手裏一塞。
“大伴你來簡單介紹一下這幾本在奏什麽事”
朱翊鈞實在不想看了,費勁。
“奴才遵命”
“這一本是雲南土司楊。。”
。。。
“這一本是遼東督導僉事李成梁上的,說是。。”馮保話還沒說完,朱翊鈞一下子從榻上跳了下來,伸手把折子奪了過來。嚇得保哥一跳。
“願我遼東人,勿忘李成梁”
這李成梁的名氣太大,他一直在遼東幹女真,遼東鐵騎把女真按在地上哭爹喊娘幾十年,朱翊鈞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在心裏想,這哥們沒事上什麽奏折,該不會是野豬皮拱過來了吧?可一想,不對啊,野豬皮這個時候應該在去野區的路上,紅寶寶估計都沒砍死呢!
一看才知道,原來這是李成梁前幾日上的折子。
當時高拱票擬之後,移送司禮監,而馮保那兩天正忙著和高拱幹仗呢,沒有及時批紅。
早上馮保通過報紙一揣摩,小皇帝估計好武事。
這不,今天挑了好幾本邊地奏章過來給朱翊鈞看。
”插漢兒?插,漢,兒?這尼瑪誰翻譯的?”
“???”
“大伴,這插漢兒部是哪個部落?”
就在朱翊鈞一臉懵逼糾結的時候,遼東東寧衛也就是之後的遼陽城,發生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