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晏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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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清霜!
霖州。晏府。
南大門進,過屏門,過外院,過遊廊,一路往北,折西,亭台水榭,假石柳蔭,庭院深深,再不聞車馬喧囂,隻餘輕風細細,泉石脆響。
景致最深處,往西過一座窄木橋,青石漫路,入眼一座小小的焦紅色院落,不知是仿了何處的樣式,與霖州的房屋風格全然不同,極其華麗精巧,霖州產的最好的錦緞輕紗,一年也得不了幾匹的貢品,竟做了一整條長廊的帷幔,院內統共四個丫鬟和一個管藥的鬆月,都各忙各的,無一人開口說話。
屋內一絲風也無,四麵門窗緊閉,且掛了墨青色的厚重簾子,將日光都隔絕了。推門進去,隻點著一盞小小的紅燭,昏昏沉沉,不辨黑白晝夜。一桶冰在屋中靜靜地化著,空氣裏是一股極苦的藥味,光是聞聞味道便叫人舌根發苦,頭皮緊澀。
十四歲的小晏琬靜靜地躺在床上,恍如在屋中靜靜化著的冰。因為生病的緣故,她的身量看起來隻有尋常十歲孩童大小,極其瘦小可憐的模樣,此刻發著熱,麵上微有些紅,嘴唇一絲血色也無,雙目附著白紗,上麵隱隱有烏黑的汙水滲出。
床邊守著的隻有其母親何藏星一個人,此時正輕手揭下白紗,用浸過溫水的毛巾緩緩擦去眼周的汙穢,再從一旁的鐵盒中取出碧綠藥膏塗上,之後覆上一條幹淨的白紗布。做完這些,何藏星才起身,小心掀了簾子出去,抬起頭,又是一日清晨拂曉。
早飯已經備好,就放在廊下,不過是三碗南瓜粥,一碟烙餅,並幾樣可口小菜,與平常人家無異。晏玳和石杳落一早就來了,見何藏星出來,二人一同上前行了禮,再一邊一個,陪著走到廊下。
何藏星因為憂心晏琬病情,胃口不好,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另換了一雙幹淨筷子給晏玳同石杳落二人夾小菜。等到他們吃得差不多了,才開口問道“昨天送藥的人你們見到了嗎?”
晏玳放下筷子道“回母親,那人用鬥笠遮住了麵容,我們看不見他的樣子,而且他的身手很好,片刻間就隱匿了行蹤,似乎不想與我二人見麵。藥是由彭賀生轉交的。”
“他不肯見你們?”何藏星想了想,道“想必有他的緣由。”
石杳落問道“星姨,這人可是有什麽特別之處?我看他藏頭露尾,不肯以真麵目示人,不像個好人!”
何藏星定定道“他是個可靠之人,送藥之事交托給他,我很放心。”
石杳落微有不滿,“可他昨天足足延誤了半日,害得我們一頓好等,往常從未有過這種情況!”
“母親,我昨日問了鬆月,曆年往來送藥的都是她的師兄寒山,為何突然換了人?”
“寒山上月來送藥時,在交穀山下遇到劫匪,腿上受了傷,恐怕要養上幾個月才能出遠門了。”
“怎會如此?”晏玳疑道“交穀山一帶素來太平,從未聽說過有劫匪出沒的事……”
未等晏玳說完,何藏星便打斷了他“你甚少在外走動,豈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交穀山實際上是什麽情況你又怎麽能知曉!”
“母親說的是。”晏玳俯首,“昨日我見送藥人的馬鞍上有幹涸的血跡,大概也是遇上了交穀山的劫匪,有過一番搏鬥,所以來遲了。”
“他受傷了?”何藏星目中擔憂之色愈盛。
唯有石杳落不為所動,興致盎然道“交穀山的劫匪竟能傷得了他?看來不是什麽等閑之輩。”
何藏星道“玳兒,你去鬆月那裏取些黃蟬血竭膏送去給彭掌櫃,請他轉交給昨天送藥的人。”
石杳落不以為意,“他既然是魏醫師處來的人,身上想必也帶著創傷藥呢。”
“一時情急忘帶也是常有的事,還是送去吧。”
“是。”晏玳聽了吩咐,自行取藥去了彭賀生處。何藏星轉頭對石杳落道“你既然來了,也和我一起去照顧小琬吧。”
“星姨,你昨天熬了一夜沒睡,我特地一早來替你,你快回去睡幾個時辰,我看著小琬,一定不會有事的。”
“無妨,大約還有一炷香時間她就該吃藥了,我喂完藥再回去。”
何藏星堅持不肯走,石杳落也沒辦法,隻能留下來陪著她。
晏琬這次發病來勢洶洶,在床上足足躺了有五日,一直渾渾噩噩,醒來又睡去,這次足足睡了有十二個時辰才醒過來。身體沉沉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不過她的眼睛已經不痛了,隻是微微有些發癢,取下白紗後,入眼是微弱的燭光同何藏星烏青的兩個眼眶子,失明了大半年,終於重現光明。
晏琬多使了力氣,將眼睛再睜開些,因為臉頰過於瘦弱,便顯得一雙眼睛過分大了些,初時迷蒙,漸至清明,眼底如一片沉靜的湖,無風亦無波瀾,無悲亦無歡喜,淡淡一眼,平白添了幾分疏離生分,不似尋常孩童般與人親近。
“母……親……杳落……”她開口,喉嚨有些幹,聲音小小的沙沙的,何藏星幾乎忍不住要落下淚來,石杳落亦十分高興“魏醫師的醫術果然高明,他人都不在這裏,僅憑著鬆月每日的記錄,就能推斷出小琬的眼睛這幾日便能重新視物!”
門口守著的鬆月掐著時間端了藥送進來,煎了一整夜的藥,烏黑的濃稠的熱氣騰騰的一碗藥。晏琬輕輕鄒了眉頭。
何藏星把藥接過來輕輕吹著,吹至溫熱,剛好能入口,“先喝藥吧。魏醫師換了新的方子,我幫你嚐過了,這次的藥一點也不苦。”說話間舀了一藥匙送到晏琬嘴邊,晏琬喝了,直苦到欲嘔,與往日的並無絲毫區別,麵上卻不顯露出半分,照舊咽下去,然後抬起一雙小小的瘦弱的手,自己捧了藥碗大口喝下。
鬆月滿意地把空藥碗收走。
何藏星柔聲道“芳姑姑做了你愛吃的南瓜粥,我讓她們端進來。”
晏琬卻冷淡地拒絕了,“母親,你該回去休息了。”
“我陪著你喝完粥就回去。”何藏星的語氣裏幾乎有了些許哀求的意思。
“有杳落和鬆月陪著我就夠了,”頓了頓,晏琬的聲音又冷上了幾分,“你不走,我不吃。”
晏琬寸步不讓,何藏星隻能讓步,“我回去,馬上就回去……”
青蕪端了粥和一些清爽的小菜進來,晏琬吃時,隻覺得每一樣都同方才那一碗苦藥是一個味道,這才知道原來苦的不是藥,而是她自己的嘴巴。石杳落在一旁滔滔不絕的講述近日見聞,有一些十分有趣,就連晏琬也不禁淡淡地笑起來。
“你不是說幫我打包了鴻樓的素燒什錦麽,怎麽不拿來?”
“最近天氣這樣熱,怕是已經壞了,本想著昨天晚上給你加餐,可惜你沒醒,你要是想吃,我再去買就是了。”
“不必,等我好些,一起去鴻樓吃吧。”
“也好!我還給你帶了一樣好東西,你不是一直想嚐嚐鴻樓的談笑生嗎?你看這是什麽!”石杳落也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壺酒,方才竟然沒有一個人看見,“但你隻許喝一小口,嚐嚐味道,不然他們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好。”晏琬乖巧應承著,飲下一口清酒,滋味極苦。
“如何?”石杳落一時竟有些緊張。
“我不知談笑生是這種味道,”晏琬輕聲讚道“極好!”
“霖州名酒,味道自然好,可惜你不能多飲,等你的病好了,我們一起去鴻樓喝個痛快!霖州還有許多好玩的地方……”石杳落又喋喋不休地講起來,晏琬困居一隅,不願與人親近,也不大愛說話,她來見她時,總想著能多和她講些話,若是能引得晏琬多開金口,便更加好了,可往日裏通常說不了幾句,就要被晏琬掃地出門,難得她今天的耐心這樣好,石杳落自然牢牢把握住機會絮叨了半日才講正事,“你之前讓我找方姑娘,我找到了,她已經回家去了。她家就住在城南杏子口一座僻靜的宅子裏,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搬來霖州半年,鮮少與人來往。我聽她家鄰居說,方姑娘的母親早年身懷有孕,可丈夫卻為攀高枝,把她們母女二人都拋棄了,身世十分可憐,不過經濟上還算寬裕,夫家為了補償,給了不少金帛,方姑娘的母親看得開,知足常樂,小口之家,日子過得還可以,家裏使喚的有一個老婆子同她的兒子,每日做些粗使跑腿之事。鄰居還說,她們搬來以後不久,常有一個老爺前去探望,看起來四十多歲,十分貴氣,大概就是方姑娘所說的要強取她做妾的那位。”
“你可有查到那位老爺是誰?”
“不曾查到,那人去的時候很小心,似乎有意影藏行蹤,杏子口本來偏僻,再往南就是荒地,再加上邊上還有一座鬧鬼的凶宅,更沒人往那裏去了,我問了一圈,除了那位鄰人竟然沒一個人見過那位登門的老爺,隻可惜鄰人是個獨居的老爺子,老眼昏花的,看人也看不分明,我連那人的相貌都沒問出來。”
“無妨,想必那人還會再去,派人去他們宅子外麵日夜守著,總能等到。”
“晏無遺早就安排好了,”石杳落猶猶豫豫道,“不過她家中情形與她所說的幾無差別,那位方姑娘,似乎不是什麽可疑之人……”
“我總覺得她言語行為,有前後矛盾之處,那幾天府裏來的生人隻有她一個,不由我不多心……”
“好吧好吧,我都聽你的,”石杳落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其實我還挺喜歡她的……”
方姑娘單名一個瓊字,年方十八,是個杏眼娥眉,端莊嫻靜的美人,雖然是小門戶出身,卻有幾分書香世家的氣派,恭良儉讓,知書達禮,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也因此被城裏一個有權有勢的老色鬼威逼做妾,方瓊抵死不從,但家裏隻有孤兒寡母,無力抗拒。半月前,方瓊趁天黑時偷跑出門,希望能在外躲避一些時日,不料被發現,派人追趕到城郊荒山上,慌亂中從山崖跌落,摔得渾身是血。恰巧那天鬆月去城郊采藥,碰到了重傷的方瓊,便把人救了回來。鬆月十分同情方瓊的遭遇,因擔心晏琬不喜歡外人留宿,串通了石杳落,把人偷偷留在自己房內醫治,可十日後,方瓊身上的傷還未完全好,人就憑空消失了,沒有一個人看見她是什麽時候走的。
不過這些石杳落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她心思單純,與人相交全然推心置腹,方瓊在晏琬處住了十日,石杳落常去看她,據說二人極為投緣,幾乎要結為異姓姐妹,晏琬心裏略想了想,石杳落萬一意氣用事,恐會壞事,便出言安撫她“我也並非篤定是她,鬆月救了她,她卻不告而別,這沒什麽,恐怕她有難言之隱,如若她所說的逼婚之事是真,現在回去依然要受人脅迫,她先前不肯說出脅迫之人的姓名,是怕給我們添麻煩,但我們這樣的人家,也不用怕麻煩。讓人在暗中守著方瓊,若她有可疑之處,我們便有了線索繼續追查,若她無辜,我們就順手替她解決了逼婚之事,豈不兩全?”
一番話說得石杳落萬分信服,點著頭道,“小琬,還是你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