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穆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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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清霜!
進了裏間,方才所聞之聲卻完全不像是眼前人所說的,那少年確實已經把衣服穿好了,一頭長發漆黑如墨,四處披散,更趁得他肌膚勝雪,星眸皓齒,唇如渥丹,叫人情不自禁感歎——好一朵零落風塵的嬌豔花!好一個絕色美人!
他依舊是歪歪斜斜地半倚在床上,見了人進門也不起身,右手攬過床邊的酒壺,高高舉起,灌入口中,有少許溢出了唇角,便任由其沿著脖頸淌入領中,一身湖青色的軟紗長袍,極為雅致的樣式,穿在他身上卻不知怎麽,反而襯出一絲豔色來。於男子而言,他也未免生得過於俊俏了些,那一動一靜、一濃一淡的香香姑娘與盈依姑娘,與他一比倒像是褪了色一般,遠不能及。
石杳落輕輕清了兩聲嗓子,問道,“你就是苒春?”
“怎麽?我看起來不像這綺霞館的頭牌嗎?這館子裏還有誰比我的長得更美?妹妹,你告訴我,我去揭了她的皮,貼在我的臉上!”他說話的時候學做妖精的神態,三分凶狠,七分嫵媚,妖豔不可方物,看得人竟有些目眩神迷起來,
“沒……沒人比你更美,綺霞館你最好看……”一言畢了,石杳落卻總覺得還差些什麽,略想了想,誇人的時候如果要顯得自己是真心誇獎對方,通常要把誇獎的話說得細致一些,她僅僅用“好看”兩個字來誇他好看,似乎是顯得不夠有誠意,於是勉強又擠出了幾個字,
“難怪你叫苒春,果然嬌豔如春!”
“多謝姑娘誇獎。”他略直了直身子,似乎對石杳落的誇獎很是受用,絲毫也不覺得自己身為男子被人用“嬌豔如春”四個字形容有何不妥,仍舊笑嘻嘻道了聲謝。他得到了一人的誇讚之後,繼而充滿期盼的看向房中的另一人,似乎是希望她也說些什麽話來誇誇他,晏琬接收到他的視線,抽著嘴角說道“裝模作樣。”
卻不料床上美人聽到這四字評語後神色不改,依舊是一副受了人誇獎恭維的愉悅樣子,悠悠閑閑地玩弄著發梢,突然間像是想起了什麽,對著石杳落嬌嗔道,“妹妹,方才分明是你唐突了我,怎麽你倒是先跑了呢?難道是害羞了嗎?”
床上那人放下酒壺,輕啟朱唇,語間帶笑,一派揶揄,雖然還聽得出是同一個人的聲音,卻似轉了調,完全不是一個性情,一個滋味。
石杳落結巴道,“我……我我……哪有唐突你!你……你你……胡說……”
“我……我我……沒胡說呀……”那少年學著杳落結結巴巴地說話,樂得嗬嗬直笑,“我這個人最正經了,從來都不亂說話的,可奇怪的是,每次我認認真真地同別人講實話,大家卻都不理睬我,反而去相信那些兩麵三刀、口蜜腹劍的衣冠禽獸們……”他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你故意趁著人家不穿衣服的時候進來,人家的身體都被你看光了,還說沒有唐突人家……真是叫人家好傷心啊……”他原先是笑著的,忽然像受了委屈發般發起狠來,說到後麵,又顧影自憐起來,片刻間變了好幾種語氣神情,將石杳落看得目瞪口呆,由衷感歎他變臉的本事實在是厲害。
他懇懇切切地望著石杳落,“妹妹,那麽你呢?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相信,你說什麽我都相信!”她心裏雖然明知道他全是胡謅的,卻為了應付他說不出一個“不”字。
“果然嘛,我就說是你唐突了我,你剛剛還狡辯呢!”他又換了一個更加舒服些的姿勢倚的床上,露出極明媚的笑來,宛如春日百花片刻間都在他麵上開盡了。
石杳落扯扯晏琬的衣袖,小聲道,“我覺得這個人怪怪的,像是有問題”。
晏琬饒有興致地看了床上人一眼,點頭道,“確實有問題。”從剛才進屋起,晏琬就沒怎麽說過話,任由兩個人攀東扯西,她自在一邊安靜看戲,此刻像是終於看夠了,慢騰騰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往床邊走去,拿起他床邊的酒壺,放在鼻子前麵嗅了嗅,醇香撲鼻,
“寧得醇酒消腸,不與日月齊光,西京九醞春,真是好酒!入了你的腸,倒是可惜了。”
“這有什麽可惜的,《拾遺記》中言,將此種酒喝得大醉,不叫笑搖蕩,令人肝腸消爛,俗人謂為‘消腸酒’,給我喝了,豈不是正好為民除害?”
“人人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小小的九醞春隻怕毒不死你。”
“你想讓我死,你好狠的心呐……”他伸手捂住心口,做出一副心痛欲絕的模樣,晏琬皺著眉輕輕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是十分嫌惡他這番做派。
這房中布置完全是女子閨房的模樣,精巧靡麗,更在綺霞館眾人之上,尤為醒目的是床畔所掛的一副對子,用赤紅朱砂筆調勻了墨汁寫在秋香色的長條幔帳上,床首與床位各掛一條,床首寫著上聯,床尾寫著下聯。
“苒苒新歲春暖酒,一醉解千愁;乍乍繁花恨未濃,孤影照驚鴻。”晏琬輕輕念道,聲音小小的涼涼的,一下一下,如月華落在水中。
“我這對子如何?”
“不通!”石杳落搶白道,“對仗都不工整!隻春暖酒這三個字有點意思,也是無用……”
“我可沒問你,”他略將聲音提高了些,笑著指了指晏琬,“我問的是她。”
晏琬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般繁瑣?”言罷伸手去扯床尾的簾幔,指間不過稍稍用力,簾幔應聲而落,與此同時,房中雖無一人站在門口處,房門卻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自行關上了,可知是觸動了房中的機關。床畔的對聯是看似是講些風花雪月之事,然房中的酒卻偏偏放置了少見的九醞春,便叫這一副平平無奇的對聯無端染上了殺意。
此時觸動機關,靜候了片刻,除了房門緊閉外卻再無動靜,晏琬極淺淡地笑了笑,隻瞬間又恢複成清冷淡漠的模樣,嘲諷道,“也不過如此。”
他笑著為自己辯白,“原來我這機關可厲害了,誰要是動了我的簾幔,我就叫他萬箭穿心,肝腸寸斷而死……除了你,你可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豈不是要惹上大麻煩……所以我剛剛特意為你改了這個機關,這下好了,屋裏就剩下我們幾個人,再也沒人能打擾我們了。小杳落,不是要甕中捉鱉嗎,我現在就在這裏,你怎麽還不來捉我呢?”他故意攤出兩隻手,一副賴皮的模樣。
“原來是你!”石杳落將手搭上劍柄劍,手心微微出汗,此時他鬆鬆散散地躺在床上,她卻看不透他的武功深淺。方才她說“甕中捉鱉”之時,與此處距離之遠,隻怕她還要再練上十年的內功才能清楚聽見,這人卻隨口說了出來,要麽是他的功力遠遠在她之上,要麽就是她們二人的行蹤已經全在對方的掌握之中,無論是哪一種,顯然對方都是有備而來,恐怕她們已經落入了陷阱之中。
石杳落附在晏琬耳邊輕聲道,“一會兒我拖住他,你看準時機先走!”
“唉……”床上人幽幽歎了一口氣,“小杳落,尋音宗自從十年前那件事情以後敗落至今,幾經荒涼,門徒四散,僅剩的一個正經傳人卻是你這樣一個笨蛋,看來終究是複興無望咯……”
他自顧自在床上喋喋不休,晏琬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沉聲對石杳落道,“你打不過他的。”
“不妨事,大不了受點皮外傷,他困不住我……”
“你怎麽知道我困不住你?小杳落,你真是天真可愛,我這房中機巧之處有上百個,關人的機關就有二十多個,大羅神仙來了也逃不出去,你們兩個今天一個也別想跑……”
“那你就試試看吧!”石杳落利落地將劍拔了出來,作勢要衝上去,晏琬卻扯住她的衣袖將人拉了回來,另一隻手將手中的簾幔往床上扔過去,直接蓋在了他頭上,冷冷道,“玩夠了沒有?滾出來!”
“知道了。”床上的人嘻嘻笑著應了聲,瞬間偃旗息鼓,也不揭開頭上的簾幔,將身體縮成一團,手臂抱住蜷縮的膝蓋,從床上悶聲滾了下來,咕嚕咕嚕地滾到了晏琬腳底下,才伏在地上把一雙眼睛從簾幔裏露出來,委屈巴巴地瞅著晏琬道,“你不是也玩得很開心嘛……”
石杳落隻覺眼前的景象既超乎她的認知又似乎似曾相識,腦子裏突然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名字,脫口而出“穆錫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