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姻緣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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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幽同鑒!
    “不,不是我,我沒有推他!”裴紹雙手抱頭,蹲在地上,“他是自己掉下去的,我沒有殺人!”
    直到被官兵帶走的前一刻,裴紹的嚷嚷一直沒停過。
    “你若真是清白,刑部自會還你公道,別吵了。”領頭的官兵不耐煩地說道。
    裴紹這才像泄了氣的皮球,無力掙紮。
    “回家吧,今夜很多人要睡不著了。”李延錚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中一片憂色。
    哪怕他再不喜歡裴紹,好歹也認識這麽久了,難免唏噓。
    如今兩派蠢蠢欲動,裴紹出事,裴尚書難以置身事外,更何況死得還是禮部張侍郎的獨苗。
    風雨欲來啊。
    第二天清早,沒等李延錚匯報,李報國主動找上了他們。
    “我也就算了,為什麽連小妹都要叫上。”李延錚甚是不解,潛意識裏他是不希望朝曦與內鬥有所牽連。
    李報國背對著他們,看著壁上掛著的寶劍,背部挺得筆直。
    “這把劍是祖上傳下來的,提醒我們勿忘皇恩。”李報國聲音平靜,“正因定國公府上輩的犧牲,才有後代子孫今日的榮光。”
    李報國轉過身來“定國公府,無論男女,都有必要堅持正統,這是家訓。你們明白嗎?”
    李延錚動了動唇,終究沒有將反駁的話說出來。
    “我明白。”朝曦點了點頭,“裴紹出事是一個信號,代表攝政王已經對我們下手。一旦開始,兩方再也不能維持表麵上的平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直到一方完全消滅另一方為止。”
    “不錯。”李報國讚許地看了朝曦一眼,“你進步了許多。”
    他看向李延錚“你昨天也去了‘傾國牡丹’宴,說說吧。”
    “我昨天見到了攝政王,還有”李延錚停頓了下,“皇帝。”
    朝曦敏銳地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兩張臉。
    那個錦衣男子和紅衣人。
    李報國擰起了眉“蕭隱暫且不提,怎麽那個臭小子也跟著胡鬧!”
    “攝政王和雲歌關係不淺,這次‘傾國牡丹’宴很有可能會去捧場。”李延錚沉聲說道,“攝政王早就知道蕭澤會跟著他,所以選擇當麵動手。這是示威,也是警告。”
    紅衣人應該早認出了錦衣男子。小皇帝的偽裝連李延錚都騙不過去,更何況身邊還跟著個氣勢不凡的黑衣衛,傻子都知道他的身份不簡單。
    李報國沉思片刻,看向朝曦“毓秀,你有什麽想說的?”
    朝曦看了李延錚一眼,見他點了點頭,便將事情的經過娓娓道來。
    “我要聽的不是這個,我想知道你的看法。”李報國並不在意具體過程,他的態度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朝曦思索了下,將自己當時的發現一一道來。
    “我觀察過雲歌,她興奮的時候會用左手拇指搓動食指上的指環,她在下台的時候也做了這個動作,這是一。”
    “然後是攝政王獨坐第一排,讓我判斷他對雲歌或表演很感興趣,但是他沒有,這是二。”
    “第三,”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看到他倒了一杯酒,沒有喝。”
    李報國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成功後的慶賀嗎
    “所以我得出的結論是,攝政王和雲歌有某種關係,而且是他占主導地位。他對雲歌接下來要做的事了如指掌,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由他指使。”朝曦作出了結論,同時也有點失落,“可惜我沒觀察到更多。我雖然看出其中異常,但還是坐觀了事態發生。”
    “你已經很不錯了,”李延錚忍不住道,“你比我們都要敏銳,隻怪我當時攔住了你。”
    現在想想,她當時就察覺到了異常,隻是自己下意識的護犢行為阻止了她。
    “你可知你錯在哪裏?”李報國眯著一雙眼睛,不威自怒。
    “父親?!”李延錚大叫了一聲,完全沒有想到李報國會是這種態度。
    然而他的提醒卻沒有得到李報國任何的回應。
    李延錚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要這麽逼迫小妹,明明她才是最無辜的一個。
    朝曦沉吟片刻“我錯在對身份的不了解。無論是紅衣人還是錦衣男子、攝政王還是皇帝,我都不認識,我更不清楚死去的士子是禮部侍郎的獨子。”
    李報國終於欣慰一笑“孺子可教也。”
    李延錚這才反應過來,父親是為了提點小妹。但是,為什麽?
    李報國沒有為他解答疑惑的意思,隻是一個勁兒地將他們往外驅趕。說是自己等會要進宮一趟,讓他們現在不要打攪自己。
    朝曦猶豫了一下,做出了請求“爹,以後我能常來您的書房嗎?”
    李報國在李延錚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點了點頭,他沉吟思索著,不時看看小妹與父親。
    一瞬間,他突然有點看不透兩人了。
    其實,不是他不理解,而是他不願意往那方麵去想。
    他最尊敬的父親有意栽培朝曦,卻要將最寵愛的小妹、女兒拉入鬥爭的漩渦之中。
    另一邊,裴紹殺人一事也已了解。
    張士子是溺死的,渾身除了被裴紹毆打的兩拳外再無其他傷痕,也沒有任何中毒跡象。
    那天的證人是在場所有人,雲歌縮在角落,唯獨裴紹站在張士子掉下去的地方。
    證據確鑿,禮部的張侍郎一個勁兒叫著讓裴紹償命。
    裴紹被判以命抵命,三日後當街問斬。
    “我沒有殺人!”裴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頹廢地坐在冰冷的地上。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都不相信他明明張士子是自己閉上眼睛掉下去的他還從張士子身上聞到一股酒香味,一定是他喝多了掉下去的!
    “沒聽說給張士子驗屍的時候有飄著酒香”獄卒被他搖晃牢籠的聲音吵到了,不耐煩地說了一句。裴紹一臉的不可置信,他一個勁兒地掙紮著,終於被忍無可忍的獄卒抽了一鞭子。
    這一鞭子,抽碎了他那不切實際的夢。
    他大夢初醒般癱坐在地上,小聲啜泣了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傳來獄卒的聲音。
    “裴紹,又有人來看你了。”
    誰?是誰?
    除了家人,還有誰會想起他這個將死之人。
    牢中的裴紹眼神迷蒙,頭發散亂,完全沒有了她初見時的驚豔。
    雲歌走到牢門前,示意獄卒打開牢門。
    “我奉攝政王之命前來看望犯人,你還不快打開牢門!”雲歌嬌聲斥道。
    牢門打開,原本頹廢的裴紹見到雲歌,立刻如回光返照一般衝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雲歌的美眸中閃過一絲嫌惡,用力撇開了裴紹的髒手。
    “快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上路。”雲歌放下垮籃,從中取出一盤盤精致的菜肴和一瓶美酒。
    這幾天牢飯粗糙,嬌生慣養的裴紹哪吃得下去,幾乎是餓著肚子度過的。
    若不是雲歌到來,興許等不到上刑場,他便要先餓死在牢中。
    裴紹感動地看著雲歌,這麽好的女子,今生他是無緣擁有了,待到來世
    看著裴紹不顧形象、粗魯地扒飯,雲歌心裏的厭惡又多了幾分,原本那一點僅存的愧疚終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吃吧,吃吧。
    以後都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雲歌搓著戒子,柔聲細語道“裴郎,我相信你沒有殺人。”
    她一雙美目柔情似水,正如退親前一天
    “裴郎,你就要娶親了,”雲歌落寞地扭過身體,不再看他,“我們不該見麵的。”
    裴紹皺了皺眉“我和李小姐素未謀麵,不過是兩家之間的聯姻,不會真正幸福的。”
    見雲歌依舊不為所動,他將雙手搭在雲歌的肩上,想要將她的身體轉過來。
    “雲歌,看著我。”裴紹深情款款,一雙桃花眼裏全是她的身影。
    雲歌含羞帶怯,雙頰飛上紅霞,在裴紹的注視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隻愛你一個人。”裴紹輕聲說道,一雙眼中滿是堅定,“你不相信也不要緊,我會證明給你看。”
    當天,他便有了退親的決定。
    年少的一腔熱血,全因心愛之人沸騰,為此他甘願違抗父母之命。
    有這樣的癡心郎,雲歌心滿意足地靠在了他的懷中,隻是拇指悄悄動了動。
    而如今,雲歌看著眼前憔悴不堪,風姿不再的裴紹,麵對同樣的深情心中隻覺令人作嘔。
    這一刻,她連戲都演不下去了。她倒了一杯酒,送到了裴紹麵前。
    “喝了它。”
    裴紹雖然覺得雲歌態度有變,卻並不多想,他一向對雲歌言聽計從。
    見他幹脆利落地一飲而盡,雲歌的眼中露出一絲喜色。
    “雲歌”裴紹討好地看著雲歌,沒過多久便覺得身體十分不適,肚中絞痛異常,仿佛有什麽東西要破肚而出。
    裴紹也顧不得男女大防,強忍著疼痛拉開了囚服。
    皮肉之下,脈絡之中,反複有活物在遊走著,所到之處,皮膚突起。
    裴紹再也忍不住劇痛,嘔出一口血。
    他雖然癡心,但也不是蠢人,立即痛心疾首地看向雲歌。
    “為、為什麽”他奮力地擠出了一句話,血液混雜著口水不受控製地流出。
    雲歌嫌惡地後退一步,生怕沾染到汙漬。
    “看在你這麽癡情的份兒上,我就告訴你。”雲歌冷笑道,那張熟悉的容顏上是裴紹從未見過的惡毒。
    “大人要你死。”雲歌提到“大人”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絲裴紹從未見過的少女慕艾。
    然而,這份深情卻不屬於他。
    她看向裴紹的時候臉色堪比常年難化的堅冰,眼中毫無溫情“至於你,不過是我接近他的一塊墊腳石。更何況你會站在這裏,還是我的傑作。”
    大概是覺得裴紹意誌堅挺得超乎想象,她決定給裴紹致命一擊“別緊張,你死之後,大人很快就會送你們一家團聚的。”
    此話一出,她滿意地看著裴紹倒在地上渾身抽搐。
    任務達成,雲歌再無留戀,轉身離去,帶起一絲煙塵。
    背後,那雙不甘的眼睛死死瞪著她的倩影,人,卻是再也無法開口。
    都說人死之前,頭腦會異常的聰慧,果真如此。
    以前許多想不通的問題他都想明白了。
    比如群芳閣總有雲歌的競爭對手下場淒慘,比如雲歌和攝政王不清不楚的傳言,比如雲歌總是和他若即若離,比如
    也許是怨恨難消,裴紹用盡最後的氣力吐出了一句詛咒。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聽到這句話,雲歌好心情地揚起唇角,顯然對將死之人的怨恨不以為然。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這句話將會成為她後半輩子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