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 曲水流觴 第四章 曲水流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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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之千年沉醉!
三月初三,上巳。
神泉苑,曲水流觴會。
唐國晉代詩人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寫道”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即,公卿貴族們按秩序安坐於潺潺流波之曲水邊,一人置盛滿酒的杯子於上流使其順流而下,酒杯止於某人麵前即取而飲之,再乘微醉或嘯吟或援翰,作出詩歌來。
六百多年後,曲水流觴已成為平安京每年春天王公貴族固定的風雅節目。
偶爾,聖上興致好時,也會蒞臨曲水流觴的現場。
這一天也是貴族女子、各家公主、女公子們盡顯才華之日。
這一天,天氣晴好。
博雅並沒有被安排端坐於流水邊,那並不是他的長項,深通管弦的他為大家演奏助興倒是沒問題。
見陸陸續續地到了一些公卿貴族們,博雅信手彈了一曲古箏,來自大唐的《高山流水》。
博雅端坐於櫻樹下,雙手撫動琴弦,旋律時隱時現。猶見高山之巔,雲霧繚繞,飄忽無定。息心靜聽,讓人愉悅之情油然而生。
眾人皆閉目陶醉忘情。
神泉苑內目之所及遍是深深淺淺連片的翠綠,粉黃色與粉紅色的花點綴其間。
流水從累疊起的石頭上一瀉而下,匯流成蜿蜒的小溪,大大小小的石塊在兩側形成了溪岸,清脆的水流聲在庭內蕩漾,與曲調悠揚的箏樂形成一場默契的合奏。
溪岸兩側的每個席上放置作和歌的短冊、筆、墨、硯,以及數朵用於標記已飲羽觴的櫻花。
席邊站立有身著綠色水幹的童子,為席上歌人服務。或硯墨,或將酒樽自溪中取出遞於歌人,或將歌人寫好的和歌遞與神官。
彈完一曲古箏之後,博雅百無聊賴地等待著,就等著哪個巫女來舉行祓禊儀式,祓禊儀式之後,真正的曲水流觴宴就開始了。
身著各色狩衣的男歌人與身著華麗十二單衣的女歌人在溪水邊緩緩落座。
觀者們也圍坐在溪水兩側的席子上,雖然離溪水遠些,但心情會更加放鬆,飲酒,賞花,聽和歌,聽雅樂。
突然人群一陣騷動,原來村上天皇竟然親自前來,內侍們服伺天皇坐在了搭建的涼蓬之下。
看來今年的曲水流觴宴規格很高呀,當今天皇竟然也來觀看了,也說明聖上最近心情愉悅。
公卿貴族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
村上天皇對內侍點了點頭。
雅樂聲起,隨即,跟隨天皇的一群人中,緩緩走出了身著白色狩衣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是那個眉目如畫風華絕代的謎一樣的男人,他走到村上天皇麵前行禮之後,緩緩走到了溪邊。
跟隨著大陰陽師的兩行人,都是風神俊秀的神官們。
所有的眼光都跟隨著大陰陽師安倍晴明,陰陽師臉上的表情是一貫的冷淡疏離。
博雅如遇雷擊,難道今天不該是個巫女來舉行祓禊儀式麽,為什麽會是晴明?
博雅耳邊聽到身後兩位公卿的竊竊私語。
“祓禊儀式居然請動了大陰陽師安倍晴明,原本不該是個巫女來做麽?”
“大概是聖上要來吧。”
“聽說那是一個很傲慢的人呐。”
“不過,傲慢歸傲慢,但是他真的是很風雅啊!”
“唔唔……是啊,真是比女人還要美貌的男人啊!”
“隻有讓這麽風雅美麗的人來行祓禊儀式,才能配得上天皇抵達現場的規格吧。”
“要是能跟這位大陰陽師說上幾句話就好了。”
“嗯嗯,找找機會吧。”
很顯然,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到來增加了曲水流觴現場的轟動,這還是平安京的首席陰陽師第一次來曲水流觴的現場行祓禊儀式。
博雅突然很生氣,又生氣又難受。
過去曾經有過無數次的強烈的感受又來了,晴明不像這凡塵中人,遺世而疏離,隨時隨時都似乎可以隨風而去的樣子。
而且,晴明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像畫中仙人一般出現在他麵前!
博雅的胸口又酸楚又疼痛。
晴明靜靜地佇立在溪邊,輕輕地誦唱著祈福的咒語,從博雅那個角度看過去,剛好可以看到晴明優雅的側麵,吹起了風,紛紛揚揚的楊絮合著櫻花花瓣在風中飛舞著,有的落入了溪流中,有的,飄落在晴明的肩頭。
這真是一幅優美的畫卷。
觀者發出了陣陣讚歎聲。
若論風雅幽靜,又有誰及得上這位平素難得一見的大陰陽師呢?
念完了咒語,晴明跪於溪水畔,白色狩衣裾擺平鋪在綠草地上,像一朵綻放的白色茶花,他將白晰纖長的手伸入了冰涼清澈的溪水中,濯水祛邪,並折斷象征不潔的木杆,將其放入溪水之中。
秀男站在博雅身後,目瞪口呆。
那一天,博雅帶了他去船岡山賞櫻,一直有些愁眉苦臉的博雅那天卻突然來了興致,在櫻樹下吹起了葉二。他一時興起,隨著博雅的笛聲胡亂起舞,雖然他並不知道博雅吹奏的是什麽。
但他就是快樂地想要舞蹈。
但是,葉二的聲音突然斷在了空氣中,博雅丟了葉二,看著他的背影,呆呆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晴明……”
他當時如遇雷擊,博雅以為他是那個平安京的第一陰陽師安倍晴明了麽?
博雅臉上的表情凝固了,癡癡呆呆地讓他害怕,他伸出手來,張開五指在博雅眼前搖晃,可是博雅渾然不覺。
“博雅……”
他大叫了一聲,心疼地抱住了博雅。
博雅比他高大得多,他的頭頂隻及到博雅的肩。博雅呆呆地像一塊木頭,他抬起頭來,清晰地看到博雅的臉上流下了兩行眼淚。
那之後,博雅回過神來,讓侍從吉野趕了牛車過來,博雅想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秀男在牛車裏知道了博雅要去神泉苑參加曲水流觴之宴,糾纏著博雅說他也想去。
秀男長這麽大,雖然也一直在平安京,但作為平民的他沒有資格去神泉苑,也沒見過幾個真正的公卿貴族們,而且曲水流觴這麽風雅的節目更是連一次也沒有見識過,他想要長長見識。
他進入的唯一辦法,就是扮成博雅的侍從。
這一天,從進入神泉苑的這一天起,秀男的驚歎就沒有停息過。
神泉苑優美的景色讓他歎為觀止,更讓他震驚的是見到了太多美麗迷人的貴族女人們,她們都身著層層疊疊華美繁複的十二單衣,無論神態還是動作都優雅迷人。還有很多殿上人,公卿貴族們,他們全是錦衣華服,手執檜扇,氣度非凡。
這些貴人們讓秀男眼花繚亂。
及至村上天皇駕臨,更是讓秀男驚駭失色,他努力想要看清天皇的長相,可惜一直隔著簾子,沒能看清。
這真是意外之喜,竟然看到了當今的聖上。雖然遠遠的且又隔著簾子,但仍可看到聖上的威儀與氣度。
然而,最讓他震驚的,是看到了大陰陽師安倍晴明。
作為一個混跡於民間為平民服務的陰陽師,安倍晴明這個名字響當當震耳欲聾,是如神衹如榜樣一般的存在。
他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去陰陽寮成為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屬下,但是,他一直沒有得到進入陰陽寮的機會。
認識博雅的最初,是知道他是安倍晴明的好友,想通過與博雅相熟後得到博雅的舉薦,從而進入陰陽寮。
隻是越跟博雅走得近,越覺得初心已經變了。
博雅真是世間絕世的好男人,值得依靠的人。到後來,每當看到博雅高大英俊的身影,秀男的心中就會湧出難以描述的情愫。
但聰明如他,深深地知道,博雅心中另外有一個人。
他原以為是一個高貴美麗的女人,哪個大臣家的女兒。
但是今天,當他看到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以後,他徹底清醒過來。
那個在博雅心中的人,是安倍晴明。
站在博雅身後的他,同樣聽到了背後公卿的議論。
那個高挑修長身著白色狩衣正在念咒的人,真是個比女人還要美貌的男人啊,更重要的不是晴明的長相,而是那種秀男無法形容的氣度,總之,就像仙人一樣,在晴明出場的瞬間,不僅折服了所有的公卿貴族們,也折服了他。
但是,在他看到博雅的表情以後,秀男的心沉了下去。
原來,那個人,是博雅心中的人。
這個世道太不公平了!
那個人,明明有著天下第一的陰陽術,讓鬼魅們聞風喪膽,神也要敬讓三分。貴為當今聖上最信任的人之一,群臣們也都對那人尊敬有禮。那人長得又那麽美,氣度又那麽風雅。那個人,實在擁有得太多太多了。
秀男知道,縱然十個他加起來,也沒法和一個安倍晴明相比。他永遠也比不過那個人,無論是外表還是咒術。
可為什麽,那個人還要擁有博雅?
這個世道太不公平了!
秀男的心中瞬間充滿了深深的憤怒,他生來就是平民,出生於肮髒的右京貧民區,九條大道的無差小路邊的一處小小民宅裏,自小生活艱辛,在大人們的打罵中長大。
有一次,他看到一位民間陰陽師為他的鄰居驅除了家中的小鬼,大家都對那陰陽師很順服恭敬,便纏著人家一定要拜師學習。
實在纏不過他,那位民間陰陽師收他為弟子,自此,他跟著師父往來於平安京、平城京、長岡京還有別的城市裏,一直顛沛流離著。他原本是個膽小的孩子,但卻不得不麵對那些猙獰的鬼們,為了出人頭地,為了被人需要,他克服了自己的恐懼。
有一次在長岡京驅鬼失敗,他的師父被厲鬼吃掉了,他拚命逃出來,逃回了平安京,回到了他的老宅。
他慢慢成長起來,成為了一個民間的陰陽師,他拚命地練習陰陽術咒術,慢慢的瞎打瞎鬧,竟然也有了一些驅鬼的效果。
他竟然在鬼市裏救了博雅。
他想著,博雅是他通往上流貴族生活的一個通道,他想要離開他生活的右京貧民區,他想要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原打算不動聲色的往上爬。
但是,他沒有想到,他竟然對博雅產生了真正的感情。
可博雅的心中,竟然被那個人占滿了。
那個人,那個擁有一切的人,那個天之驕子,簡直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秀男的眼睛裏快要噴出火來。
祓禊儀式完畢,感受到遠處傳來難以名狀的怨恨,在溪畔的晴明緩緩轉頭,琥珀色的眼眸若有若無地掃向了秀男站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