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色中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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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風波,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席麵到了,那四個粗魯的大漢吃飽喝足之後便回了房,隻留下一片狼藉等著客棧裏唯一的小廝收場。
    似乎有些不滿於東家先前展露出的怯懦,丁酒收著碗碟,賭氣似地把它們磕碰地叮當作響。
    “丁酒,你可千萬別怪我不仗義,記我的仇,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種情況我要是說看見了,你別以為就我要挨一頓揍,你肯定也逃不了!”
    馬掌櫃訕訕縮著脖子,繼續說道。“還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看這一個席麵可要一兩銀子,算起來我還是虧了。”
    丁酒並沒有理會自己這沒骨氣的東家,黑著臉收拾完了桌子,便一路小跑去了後廚,過了一小會兒,提著一個食盒走上了二樓,站到了周衍的門外。
    他猶豫了片刻,輕輕敲了敲房門。
    等周衍開了門後,這個混不吝的小廝把食盒往他懷中一塞:“給你的,趁熱吃。”
    周衍沒有察覺到他語氣中的熱絡,有些疑惑地問道:“不是說不包飯,算我一百六十文嗎?”
    “算我請的,隻要你在這兒住一天,我丁酒吃什麽你就吃什麽,沒想到你看著文文弱弱的,這麽仗義。”
    丁酒鬼鬼祟祟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又神神秘秘地開口:“那幫人不老實,你可要小心一點。”
    周衍點了點頭,他明白其中的關竅,也沒有傻到覺得白天的事已經就此揭過了。
    山裏的狼尚且知隱匿在無聲的黑暗裏,耐心等待路過的獵物,再猛然撲出,何況是比狼還要狡詐些的人。
    小廝走到半路又折了回來,補充了一句:“還有,你晚上最好不要出來走動。”
    “為什麽?”
    “為什麽?”丁酒的眼睛似乎有一瞬間的失神,但緊接著又恢複了正常:“天那麽黑,咱們這兒可是老房子,卻從來沒修過,摔倒了實在不劃算。”
    周衍輕輕點頭,笑著向丁酒抱了抱拳。
    “你吃完了把食盒給我就行了。”丁酒也有樣學樣的抱了個拳,“多謝。”
    ......
    早春的白日結束得頗快。
    入夜了,幾顆星斜斜地刺入天際,散發出蒙蒙的微光,月亮卻隱匿在烏雲之中,隻能看見隱約的輪廓,這輪明月的光暈,看上去竟帶著些詭異的血紅。
    上寧鎮無名客棧的二層樓角落,周衍正坐在床邊,並未入睡。
    他用手摩挲著平放在腿上的器物,竟是一張牛角弓,也多虧他的箱籠夠大,才能放下這樣的一件凶器。
    這是老獵戶給他留下的唯一一件遺物,僅僅是弓胎,就精挑細選了半個多月,才在山裏找到一根粗細均勻的紫竹,粘在弓胎上的牛角則是據說是狩獵了一隻巨大的異獸後所得。
    老獵戶向來喜歡吹牛,周衍也便未曾把他所說的話當真。
    吹牛吹牛,所謂的異獸,大概便是一隻牛角粗壯的老黃牛吧。
    他想起這個老不修在篝火旁吹噓自己當年事跡時臉上露出的得意神色,又想起他身上那些早年打獵留下的疤痕,輕輕歎了口氣。
    這個即便被野狼爪子剜掉一塊肉也隻是皺著眉頭,當作沒事人的剛健老人,從去世那天到如今,竟是已經有五六年了。
    本事沒學多少,不吝勁倒是學到了三分的周衍,對於自己白天的所作所為並不後悔,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可能會麵對的危險毫無防備。
    他自認算不得什麽古道熱腸的人。
    可興許是這小廝與自己同齡,也興許是丁酒在他入住時遞來了一塊毛巾與一壺熱水,又或者是那國字臉漢子的話觸動了他心中某處隱秘的心緒,他還是站了出來。
    舒服是舒服多了,可和不講道理的人講道理,終究是得付出些代價的。
    他最明白不過,這種佩著刀的市井人物,將麵子看得極重,一言不合,輕則皮肉之苦,重則斷手斷腳,多少大觀市井巷弄裏曾發生過的流血衝突,不過始於一句謾罵。
    年紀不大但心眼頗多的少年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弓弦,得益於每晚雷打不動的一百次張弓拉箭,這兩個月的路程並未使他手指上的老繭淡去多少。
    箱籠裏還有幾支柳葉箭,箭頭被用秘傳工序打磨成了特殊形狀,速度極快,周衍本來打算在路上借此打些野雞野兔打打牙祭或者換些盤纏,倘若用在此處,雖說算不上大材小用,卻是有些可惜了。
    這個年輕但卻老道的獵人此時哪還有半點白天的書生氣,他拉開牛筋鞣製而成的弓弦,那張弓便彎曲出一個飽滿的弧度,他並不懷疑如果直接鬆手,這支箭便能穿破房門,穿過圍欄,在對麵的房梁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口子,所以他稍稍放鬆了手上的力氣,使箭矢能夠剛好精準地擦過想要闖進房間的人的麵頰,又不至於直接穿過木門,驚擾還在沉睡著的人的清夢。
    但一切都有些安靜得不正常,周衍坐在二層樓,在入夜前尚能聽到樓下吆五喝六的呼聲,等那些人回了房,也能隔著幾堵牆聽見幾聲並不分明的喧鬧,
    而現在,他隻能聽到自己均勻的呼吸。
    這種客棧總歸不會比北境無人的山野還要寂靜,因此他有些疑惑地望向門外,隻看到幾縷微光從門縫中灑進來,與周圍的黑暗交織,在眼前暈染出幾分引人如夢的光暈。
    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周衍心想,沉沉的倦意終究是裹著這個還在長身體的少年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手上依舊緊緊握著牛角弓的周衍耳朵突然輕輕顫動,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走廊的盡頭此時正傳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
    還是來了。
    他小心的離開床沿,微微弓身,擺出了在森林裏慣用的狩獵姿勢,牛角弓弦輕拉,耐心等待著獵物的來臨。
    噠,噠,噠。
    腳步聲逐漸迫近,但這個來自北境的少年卻敏銳地感受到了一絲異樣。
    即便那群人並未把自己放在眼裏,沒有特意隱匿自己的行跡,但這腳步聲也太不自然了些,仿佛一個全身僵直的人拖著步子踏在地板上,每走一步都用盡了全力。
    與腳步聲相伴的是詭異的沙沙聲,像是衣物與木頭的摩擦,在周衍還隻有半人高的時候,老獵戶總會將捕到的麅子,狐狸或者野狼交給這個年幼的孩子,他的力氣不夠大,往往隻能費力地用手拉著那些死去的動物,跟在老獵戶身後,伴著沙沙聲回到自家的草屋。
    經過一路的摩擦後,那些獵物的皮毛往往會被磨損得不成樣子,換不了幾個錢。
    到了後來,一心想多買幾個糖葫蘆或者幾本書的孩子,不知怎麽忍住了對血腥氣的厭惡,索性就將那些獵物直接背在身上,倒是好多年沒再聽到過這種聲音。
    被喚起童年記憶的周衍理所當然地猜想,那個詭異腳步聲的主人,此時也拖著什麽東西徘徊在走廊上。
    他還能聽到隱約的“嗬嗬”聲,那是喉管顫動的聲響,森林裏的野獸垂死掙紮時,也會翻著肚皮,從口中擠出這種古怪的音節。
    周衍沒有作聲,拉著弓弦的雙手也沒有絲毫顫動,而是耐心地繼續等待著,他感到一絲久違的緊張感,這種緊張感,在第一次一個人進入森林時出現過,在搏殺那頭白狼時出現過,而現在,在麵對未知時,又湧上了心頭。
    屋外遮擋著月亮的烏雲不知何時已經移開,透過窗欞灑下幾縷泛著血色的月光。
    房間的門雖然隻用了最粗劣的木材,可上部卻依舊做出了半鏤空的式樣,糊在上麵的麻紙此時印出了一個隱約的緩慢移動的黑影。
    那黑影雖是人形,可卻處處透著古怪,本該是臉部的地方卻垂垂掛著什麽東西,像是老嫗臉上鬆弛的皮肉,而比例也有些不正常,像常人整整放大了一圈。
    周衍吸了吸鼻子,門縫裏傳出了一絲微甜卻帶著腥臭的氣味,對於經手過無數野獸屍體的獵人而言,這種氣味並不陌生,那是血的味道。
    有新鮮的血,也有放了很久因而散發出腐臭氣息的血。
    不知為何,粗糙的門頁上此時正發出細微卻尖銳的摩擦聲,像是有什麽異常尖利的器物,在這劣質黃木上輕輕劃過,好像是……指甲。
    門外的該不會不是人吧。
    周衍的腦海裏不知為何突然跳出這樣一個想法,盡管他很快就收束了這個往常看來有些荒謬的念頭,但本來輕拉著的弓弦現在已經不自覺地拉出了一個極為誇張的弧度。
    那黑影依舊在慢慢拖著步子,而俯身的少年背上也已經滲出了一層細汗。
    即便是最老練的獵人,也無法在緊緊拉著牛角弓的情況下依舊保持著雲淡風輕,可何況此時在門外,在濃稠的化不開的夜色裏,還有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