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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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並不局限於書本與經驗,盡管生養他的北境村落很偏僻,唯一去過外頭的似乎也隻有教他讀書識字的先生,但他總能從老獵戶的口中聽到一係列精彩的誌怪故事。
他說萬物皆有靈,山裏的黃皮子修煉百年就能化去喉嚨中的橫骨,開口說話。
藤上的巨蟒若是遇到造化,就可以走江入海,褪去蛇身,化作頭頂生角的蛟龍。
更了不起的是那些禦風飛行的仙人,揮一揮袖子便能擊散天邊的烏雲。
當時尚且年幼的孩子聽了,覺得非常有趣,總是纏著老人要聽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可沒過多久就開始做噩夢,夢裏是燃燒著野火的荒涼大地,隨著紅色的血雨,不斷有人從天上墜落而下。
孩子連著發燒昏迷了好幾天,村裏的老人說是驚了魂,得去道觀裏求一張壓勝符籙才行,老獵戶二話沒說就連夜趕往了那離村子有三四百裏的道觀。
等到周衍悠悠醒轉,卻發現老人滿身血汙,還不住咳嗽著,麵對孩子的疑問,隻是說回來的時候太急了,不小心從山上掉了下去,不小心染上了風寒。
不過自此之後,老獵戶再也沒講過那些神呀鬼呀的故事,說都是騙人的,連帶著心中對老人一直懷著愧疚的孩子,對這些誌怪傳說也深惡痛絕了起來。
不過大概是存了讓孩子強身健體的心思,老獵戶開始教周衍一套據說也是道觀裏求來的古怪拳法,並決定提前帶這個體弱多病的孩子進山,那些噩夢,竟真的再未出現過。
而現在,在麵對門外那個黑影時,被他埋藏在心底的那個念頭又不受控製地跳了出來。
周衍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又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已經有些幹澀的嘴唇,眼睛卻越來越亮。
他對自己的箭法很有自信,在這般短的距離內,肯定不會失手,但往常在狩獵中無往不利的柳葉箭,是否能傷到這個詭異的黑影,又是兩說。
盡管一切隻發生在片刻之間,但牛筋弓弦的韌性對手臂卻是不小的挑戰。
幾息過後,周衍感覺到肩頭仿佛有幾千隻螞蟻爬過,肌肉不受控製的痙攣了一下。
這一小小的抖動,便壞了大事,已經滿負荷的牛角弓驟然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在小小的回彈後發出一聲沉悶的低響。
周衍始終沒有卸過力,因而這聲音並不算大,可門外一直緩慢移動的黑影此時卻停下了步子,似乎在找尋聲音的來源。
隻是隨著黑影的每一次顧盼,空氣中就會驟然出現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仿佛它的頸骨已經腐朽了許久。
呼吸,心跳,脈搏,這個來自北境的少年感覺自己的一切動靜都在此時突然停住,連汗珠從額上流下都渾然不覺。
有時候,保持靜止不隻是獵人謀生的技巧,也是在莽莽似黑夜的叢林裏保住自己性命的有效手段。
不知過了多久,沙沙聲又響了起來,那黑影終究是放棄了找尋聲音的來源,繼續向走廊盡頭走去。
屏息聽著腳步聲越來越遠,周衍迅速地換了一口氣,又默默數了幾十秒,才動了動已經有些僵直的肩膀,把牛角弓重新抱回了懷裏。
大概是因為心神與體力的過度損耗,疲憊很快就包裹了這個還未及冠的少年。
他沒顧著換下已經濕透的單薄衣衫,而是沉默地將那個有些過於大的箱籠頂在了門口,又在牆角邊找了一個位置盤腿坐下,劇烈跳動的心髒才逐漸平靜了下來。
剛才的遭遇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判斷的餘地,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有些矯枉過正,可能那隻是一個身上帶著腐臭與血腥氣味的流浪漢,或許還有一些骨質疏鬆......又或者,那隻是那四個漢子中的一個在故意裝神弄鬼。
可他在北境森林裏打磨出的敏銳直覺在那個時刻卻向他連續發出了警示。
那是在麵對那頭白狼時都沒體會過的重壓。
此時浮現在他腦中的隻有一係列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神怪故事,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跳脫的想象力,在這個深夜裏,沒被用在他平日讀書時最頭疼的策論上,反而成了精神上的負累。
不斷拖著他的心向下墜。
他想等到天亮。
無論何時,光明總能給予人勇氣。
“子不語怪力亂神。”
周衍撫摸著牛角弓,默誦了好幾遍這句從書中看到的話。
他突然感到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眼皮和秤砣一般沉重,無法抑製的困倦潮水般襲來,不一會兒,房間裏便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
周衍醒來的時候全身酸痛,上臂連帶著肩膀,仿佛灌了鉛般,舉起時便是針紮般的刺痛。
他對這樣的感覺習以為常,老獵戶決定帶他進山後,起初並不讓他碰弓箭,隻是讓他每日手臂上放著兩塊磚石從早晨端到中午。
到了第二天,兩條手臂都腫脹得沒法抬起來,若不是老人總會為他塗上一些自己調製的草藥,恐怕早就舊傷加新傷,成了半個殘廢。
如此反複大半年,稚童手臂上的紅磚變成了青石板,半個時辰的顫顫巍巍變成了兩個時辰的八風不動,才有了資格去碰最簡單的虎斑木弓。
現在自然是沒有老人為自己細心塗抹草藥了,聽到了樓下傳來的喧嘩,周衍才勉強舒展了一下筋骨,把一直緊緊抱著的牛角弓重新塞回了箱籠內。
可移開箱籠後,這個來自北境的少年卻又在門前躊躇了一會兒,似乎擔心打開房門後,眼前的景象會再度刷新自己的世界觀。
他低著頭仔細聽了聽門外的動靜,咬了咬牙,一把推開了房門。
什麽也沒發生。
走廊上沒有血跡,門頁上沒有劃痕,地板上依舊是有一層薄薄的灰,那根礙眼的柱子還在大堂正中,沒有什麽詭異的腳印或是痕跡,一切都如同先前的複刻。
昨夜的遭遇仿佛是一場夢境,可胳膊上不停傳來的刺痛感卻時刻提醒著他,那些心跳,顫栗與意味不明的怪聲都真實的存在過。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周衍皺著眉頭,又將視線轉移到大堂內。
早上大概是又下了雨,大堂的門外潮濕一片,枯瘦的馬掌櫃依舊站在櫃台旁看著書,牙尖嘴利的小廝丁酒正心不在焉地抹著桌子,而幾個大漢正在桌前吃著包子,喝著稀粥,想必又是從外頭買來的吃食。
但昨日的四人,現在隻剩下了三人,那國字臉的惡漢,不知去了何處。
丁酒抬起頭時看到二層樓上駐足的少年,忙不迭停住了手上的活計,登登登沿著樓梯跑了上去。
他在周衍麵前站定,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說道:“剛買的包子,趁熱吃,特意給你留的,你在這等著,我過會兒再給你拿碗熱粥來。”
見周衍皺著眉頭發愣,丁酒索性直接把油紙包往他手裏一塞:“甭和我客氣,對了,再多說一句,你今天要是沒事的話就別下來,那三個王八蛋怕是要找你麻煩。”
“那個國字臉呢?”周衍的目光投向樓下三個漢子,向丁酒問道。
“什麽國字臉?”丁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撓了撓頭說道:“隻看到三個不要臉的。”
“昨天……”周衍斟酌了一下用詞,才繼續開了口:“昨天欺負你的那個。”
“你說的是那個絡腮胡子?”丁酒見樓下那三個漢子還在埋頭大吃,並未注意到二層樓發生的一切,湊到周衍跟前,“剛才我在他的粥裏吐了口口水,給他加了點餐,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周衍看著這個臉上帶著得意笑容的小廝,心中卻突然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丁酒,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想仔細了再回答我。”
“你放心,我丁酒別的不敢自誇,要說消息,這上寧鎮可沒比我靈通的,就連城北柳寡婦每次洗澡要洗多久,我都能給你打聽出來。”
小廝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等待著周衍開口。
“昨天......昨天這些人是幾個人來的?”
這個問題確實是有些古怪,即便記性差的像花甲之年的老人,也不會隔天便忘記這般簡單的東西。
但客棧小廝一回想,發現自己的記憶好像也模模糊糊,於是心中一驚,暗想莫非是昨天摔壞了腦袋,小聲嘀咕道:“好像是三個吧,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