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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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乃大觀國姓,這公子衣著華貴,又從京都來,便讓眾人無端生出許多聯想,就連退回桌邊的三個粗野漢子,也停下了竊竊私語,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起來。
“咱們上寧雖然也算得上人傑地靈,但畢竟是不比京都,公子要是有什麽要求,盡管吩咐,保準給您辦得服服帖帖。”馬掌櫃賠著笑臉,眼角旁的褶子都堆起細細一層,殷勤無比。
李姓公子喝了口茶,擺了擺手說道:“無妨,不過是家中長輩突然想起一位故友,看我整日在京都遊手好閑,又不願經手家裏的生意,這才派我來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這一路上都有人跟著,頗不自在,好在本公子聰明,支走了下人,這才得了些空,當然先是要好生休息一番。”
他越說語氣越是氣憤,嘴裏抱怨著這一路上吃不飽穿不暖,連個暖腳的丫鬟都沒有,說到最後更是恨恨地敲了敲桌子,抱怨此次出門家中給的盤纏太少,還不夠平日半月的花銷,而今隻能節衣縮食才能勉強度日。
周衍聽到這話,嘴裏的包子頓時變得味同嚼蠟,他默默摸了摸縫在衣襯內裏的口袋,心裏也和口袋一樣空空蕩蕩了起來。
李姓公子的這番哭窮,落到有心人的耳裏,就又變了一番意味,倘若剛才他隻算是一隻待宰的肥羊,那到了現在,這頭肥羊便成了京都貴人府中的名貴雕塑,長的是象牙角,披的是金羊毛。
若是真是京都來的王公貴胄,那動手前恐怕還要思量幾分,但不過是富裕商賈家的無腦公子哥兒,那這筆生意便大有油水可撈,那三個大漢對望一眼,竟是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來。
周衍也注意到了那三人揚起的嘴角,略微思量,也就明白了他們的心思,心中暗歎道,這年輕公子也太招搖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涉世未深的原因,竟連財不外露的道理也不懂。
他自然知道那三人抱著什麽樣的想法,可畢竟也沒有熱心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地步。
這天底下,最貴的莫過於教訓,倘若能破財消災,也算是讓這個紈絝長些記性。
更何況,此時在這個有些詭異的客棧裏,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探尋。
……
上寧的雨斷斷續續從昨天下到了今天,竟依舊是沒有要停的跡象。
周衍吃過飯,便回了房間,拿出了幾本規定的書目溫習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在林中打獵打磨出了一身屏氣凝神的功夫,他在觀書入定方麵頗有些心得,要不然也不會得了先生的青睞,被推舉為鄉裏的三個貢生之一。
這個來自北境的少年輕輕叩了叩桌子,搖頭晃腦地讀著書上的內容:“……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
仔細咂摸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他的眉間竟生出一絲惱怒,暗暗罵了一句:“這是什麽話,寫這句話的先生一定是沒被鬼嚇過。”
然後他又從箱籠裏把那把牛角弓拿了出來,放到了身旁,這才微微安下心來。
因為剛剛開春,夜色降臨得頗快,隻是讀了幾卷書的功夫,天色便暗了下來。
周衍將蠟燭吹滅,又抱著牛角弓在床邊閉目小憩了片刻,已經來上寧兩日了,竟是沒有一刻背靠床褥好好合過眼,想來這幾百文花的也太不值當了些。
他望著門外,用手輕輕撚了撚柳葉箭的箭頭,一股沁人的寒意混著輕微的刺痛感頓時帶走了倦意。
百無聊賴間,他又想起在北境的森林中與那頭白狼斡旋的情形,當時那畜生雖然傷了一隻腳,但卻依舊靈敏得很。
直到周衍想放棄捕獵,早些回家時,那頭白狼才從一處灌木叢中竄了出來,狠狠咬向少年的脖頸。
好在自從老獵戶過世後,少年從未斷過對那套古怪拳法的練習,千鈞一發之際,險之又險地避過了那畜生的尖牙,反身將之打翻在地,用自己用全身的重量壓著,那時候,脖頸間感受到的也是這般的冰涼與刺痛。
他的雙手已經抓住了狼的上下顎,終究是死死抵著,沒讓狼嘴再合上分毫,唯一能動的嘴巴,則毫不猶豫地咬向了狼的脖子。
每當想起那時的情境,周衍的嘴裏就會泛起一股腥澀的氣味,那是狼血的味道,但在他心頭湧起的既不是厭惡,也不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而是連少年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之感。
不知過了多久。
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
和昨夜詭異的聲響不同,這幾聲腳步雖然雜亂,卻帶著人為控製的小心翼翼。
周衍輕輕地挪移到門口,側身聽著門外的動靜。
腳步聲突然停住,緊接著便是吱呀的開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伴隨著粗莽的人聲重新出現。
“大哥,這小子可真夠沉的,咱們為啥不在房間裏敲他的竹杠,非得扛著他去外麵?”
“你傻啊,客棧又不止我們幾個人,這小子要是叫嚷起來把其他人吵醒,那豈不是要遭?咱們是求財又不是害命,好久沒見過這種肥羊了,一定要十拿九穩才行,要是運氣好…嘿嘿,說不定能讓咱們哥四個在怡翠樓待上好幾天。”
“大哥,我們隻有三個人啊,哪來的四個?還是說你打算拿了錢請背上這小子逛窯子?這夜黑風高的,你莫要唬我。”
“……怪事,可能是好久沒做過這種活計,一時有些緊張。”
“白天那個窮貢生也著實可惡,不如咱們一不做二不休,順便把他也一起收拾了,用被子蒙住狠狠打一頓,誰都不知道。”
“那小子有古怪,還是別節…節…哎?那個詞怎麽說來著?”
“節外生枝,大哥。”
“對對,節外生枝,可我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好像忘記了什麽事情。”
“大哥,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你出來的時候好像忘記穿紅褲衩了。”
“你怎麽知道我沒穿紅褲衩……噓,噤聲,好像有人來了。”
他們把聲音壓的很低,但捕捉細微的聲響對於常年在森林裏穿行的獵人而言本來便是基本功夫,所以周衍並不費力地就辨別出了是誰在說話,又說了些什麽。
而在聽到那聲“有人來了”後,周衍心中一驚,以為自己發出了什麽聲響泄露了蹤跡,但很快他便意識到外麵的三人所說的不是自己。
此時的空氣中突然開始彌漫著一股甜膩的氣息,像經曆充足陽光後的果子釀成酒後的馥鬱香氣,但這種香氣卻並不讓人感到舒適,而是仿佛一條滑膩冰冷的蛇,將人越纏越緊,擠壓著口鼻與身體,讓人連內髒都要嘔出來。
周衍隻覺得此時異常難受,眼前的景象模糊一片,即便是用手緊緊掩著口鼻,那股味道卻依舊無孔不入,他隱約聽到門外傳來了三道低沉的撲通聲,似乎有人倒地了一般。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不知是否是月光照映的原因,少年眼裏突然閃過一絲淡金,但很快,眼珠又變成了徹底的黑色。
他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又星星點點的灑到了周身,滴落到牛角弓之上,可就連疼痛,也沒能驅散那如同羅網般緊縛的困倦。
就在他即將陷入絕望以及無邊黑暗之際,一絲涼意突然從指尖傳來,順著手腕一路蔓延而上直衝腦海,終於帶回些許久違的清明。
這絲涼意來自手上的牛角弓。
這把老獵戶給他留下的遺物,此時正在黑暗中散發著淡淡的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