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陽春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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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荒東皇鍾在手但不敢用!
    有一有二,嫦娥迫不及待地繼續。不過她也清楚,此事不能急。
    因為就算能找全金烏,最終能不能成,還得取決於八九玄功的修煉程度。所以她的繼續,跟以往不同。她督促桑天子修煉,勝過繼續任務。
    但本沒什麽值得督促的。
    桑天子的內心已有驅動力。
    第一第二個金烏消亡的地方,已經預示第三個的方向。
    他們走走停停,半年多,抵達川鬆觀。
    據說曾住過一位大人物,不知其名,卻在觀中留下一道百字碑。抄錄如下
    “養氣忘言守,降心為不為。
    動靜知祖宗,無事更尋誰?
    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
    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
    氣回丹自結,壺中配坎離。
    陰陽生返複,普化一聲雷。
    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
    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
    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
    都來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在這道觀閣樓上,可以看到遠處九曲之川,和如山嶽的巨鬆。
    據說那川中曾經盤桓著一條真龍,而那巨鬆是一金仙種下,已經數十萬年。
    川鬆觀中有一觀主,名為川竹真人。這觀主娶了一位老婆,稱為鬆雨仙姑,本是觀中修行的師兄妹,後來結為道侶。
    夫婦倆有世俗之風。
    每次災禍,都會放糧救民。
    周邊數百裏都尊敬他們。
    近年來風調雨順,香火旺盛。
    桑天子來到觀中,瞻仰過百字碑,在碑前上了一炷香。
    嫦娥也看了此碑,評價說“這人想必很有趣。看這碑文記載,其境界不過爾爾,但能‘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能‘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其中風雅自在之處,天庭裏也不見得有多少。”
    桑天子說“這就說明站得高的人,未必比站得低的高遠。”
    嫦娥說“不過從大多數經驗看,能修成仙的智慧差不到哪兒去,人間界不修行之人亦有人傑,但是一代也沒幾個。”
    “你說的這個叫幸存者偏差。神仙也是幸存者偏差。”
    “幸存者偏差,什麽意思?”
    “沒有成仙的生命,大抵百年便要消亡。你隻看神仙,其實以百年為刻度,人間界為基數,能修成神仙的也沒有多少。”
    “有點意思。”嫦娥口氣溫和。
    和桑天子相處的時候,她逐漸不再那麽高冷。她很有耐心地聽各種奇怪的概念,有什麽想法,也沒有避諱地講出來。她相信他會為她保密,而他的秘密早就被她知道,也相信她不會亂說。所以他們不加掩飾地交流。
    這是跟別人很難有的經曆。
    至於嫦娥,並不是冰石刻的。
    嫦娥的心中也有感情。
    平時冷冷的,隻因別人的覬覦讓她無法給他們好臉色。笑一笑,人家還以為她喜歡那人,還到處亂傳,讓她不堪其擾。
    久而久之,便成了那個樣子。
    桑天子問“你還要看麽?我要去問問觀主,有沒有奇怪的傳說。”
    嫦娥說“去吧,早記住了。我在想無弦曲,是什麽樣的?”
    “那還不簡單。”桑天子說,“一直彈奏音樂的人,把那些聲音都記在心中,以至於無需借助樂器便能彈奏。有的在地上畫幾條線,有的直接在心中彈奏。而這樣的音樂,也隻有真正懂得音樂的人才能聽。”
    “你看起來挺懂,你會彈嗎?”
    “我不大會,約麽能彈兩下。”
    “我會一點呢,擇期一試。”
    桑天子不是修琴道樂道,對此話題沒多大興趣,倒是好奇她的琴技。
    不過眼下還有正事辦。
    他走進大廳中,扔了兩塊玉石到箱子裏,但不燒香。然後他得以進了側室。
    房間裏盤坐著一個簡樸的道士,頭發灰白,便是那川竹真人。
    他看了桑天子一眼,打了個稽首問“施主也是修行中人?”
    “略懂一二。”桑天子點點頭,“我來此地,想問一樁往事。”
    “貧道不一定知道,但施主請問。”
    桑天子說“我聽聞巫妖大戰之時,這裏曾有一座湖,湖中有一島嶼,島嶼之上,還有一棵挺大的杏樹。後羿射日時,曾在此地射殺過一隻金烏,就落在那湖中。我左右沒找到那湖,不知道觀主可有耳聞。”
    “這個貧道沒聽過,不過……”
    桑天子追問“觀主有什麽消息?”
    “貧道是想起內人說過,此地曾有一棵樹,曾渡了那化形劫。”
    桑天子再問“可否詳細說說。”
    川竹真人站起身來說,“施主稍等,貧道叫內人出來,給你講講如何?”
    “再好不過。”桑天子等著。
    不一會兒,一個簡樸的女修士走出來,行了一禮,講起往事。
    原來那樹是天生地養的神樹。卻不知是不是杏樹,也有說是鬆樹的。
    約三百年前化形成人,起名號為紫木真人。據傳說,不遠處的那棵鬆樹便是他栽的——但沒什麽憑據,做不得準。
    這紫木真人的天子造化,擅長用木水之法,又擅長水遁,為求仙道,遠走東南。
    他離開後,那片湖便幹涸了。
    桑天子問“可知道紫木真人的本體長在哪兒?”
    鬆雨仙姑說“施主的問題好新鮮。紫木真人生長之地是一處福地。在南邊有一座小城,名為紫玉城,不屬於哪個國家,如今荒廢了,但那裏一百多年前還鼎盛著。那裏曾有一座紫玉礦,引來了修行之人,這川鬆觀也是那時建起的。雖然不知道紫木真人曾生長在哪,但想來離那紫玉礦不遠。”
    桑天子問了消息,感激不已。
    臨走時,又往箱子裏塞了一千玉石。
    趕著瘦馬慢慢走,嫦娥頗有閑情,跟他繼續聊音樂上的事。
    使他來了點興致,於是製琴。
    取樹妖之木,刻製成琴麵、琴底,用風銅絲做七道琴弦,用精金做琴徽,用精鋼製做琴頭、琴尾,刻挖龍池、鳳沼,另有軫子、軫池、護軫、鴨掌,絨扣及絨扣的搓撚係結等等,皆刻製完備。
    還特意為撫琴做了套桌椅。
    左手按壓,右手撥弄,調節琴音。
    他笑說“先別管我彈得如何,這琴做得像模像樣。”
    嫦娥蠻有興趣,說“你彈得挺好。快,彈首曲子給我聽聽。”
    桑天子問“你要聽什麽?”
    嫦娥說“你會彈什麽,我就聽什麽。”
    桑天子左右看看,恰是春季,草長鶯飛,山水都是好景色。
    他便說“冬去春來,大地複蘇,萬物欣欣向榮。那就彈一首《陽春白雪》,《陽春》取萬物知春,和風淡蕩之意;《白雪》取凜然清潔,雪竹琳琅之音。”
    嫦娥不喜歡聽他解說,催促道“你先彈,我要聽聽。”
    桑天子於是彈那曲子。
    曲分七段,有起承轉合——
    旋律清新流暢,節奏輕鬆明快。
    融入感情什麽的,他不太懂,但每個音基本都能彈準,節奏也還不錯,他自己挺滿意的。彈完之後,真想再來一遍。
    嫦娥也讚說“曲子很好聽。”
    桑天子心底的花兒開了似的,笑說道“是吧,我也覺得好聽。”
    嫦娥卻問“曲子誰寫的?”
    桑天子嗯了一聲,猶豫道“喜歡你聽就是了,何必問誰寫的。”
    “嗯?你又諱莫如深,不會是你寫的吧?”
    “胡扯。我一個大老爺們,想寫也寫不出這曲子。我是從哪聽來的,忘了。”
    “嗬嗬,伏羲製琴,最好這風雅之事,怎麽到你口中,便這麽不堪了?而且聽你彈琴,說那樂理,明明就很懂得,非要裝作不懂。”嫦娥吐槽了一堆,總結說,“我看你年紀不大,可心眼倒是不少。”
    “唉,那就當是我寫的?算了,你還是替我保密,不要說為好。”
    桑天子猶抱琵琶半遮麵……
    嫦娥說“我才不去傳你的閑話。你等等,我去取我的琴來。”
    桑天子著實一愣,念頭未理順,心跳先加速。念頭才轉起來
    嫦娥要拿琴,她真要彈琴嗎?好呀,沒想到竟有這耳福,真能聽到她彈琴。
    之前還沒興趣聽琴,現在也有了。
    他的心開始期待琴聲,雀躍著。
    嫦娥取來琴,卻是一把五弦琴。
    琴身黝黑,琴弦呈紫色。
    輕輕彈撥,有七彩之光飛散。
    這琴定是一件很好的法寶。
    但嫦娥沒把它當法寶,隻當成普通卻漂亮的琴,回憶著桑天子彈的琴聲,想著要用五弦琴表現出來,調整了動作。
    而後撥弄出那《陽春白雪》之曲。
    七彩之光彌漫廣寒宮,玉兔和玉蟾跑來傾聽,很喜歡的樣子。
    桑天子還趕著馬車,看著春景,聽著那奇妙的聲音。太美了。他自己彈奏時的心情,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嫦娥彈奏完,不太滿意,說“錯了一些音。”
    “沒錯,沒錯。”桑天子趕緊說,“音樂不是對錯,而是聲音的心情。隻要彈奏的時候心情美好,何必拘泥於幾個音。”
    “話是這麽說,彈對不是更好。”
    “技巧再練就是了。反正,我剛才聽得挺歡樂的。”
    這馬屁一陣拍,讓嫦娥很舒服。旁邊玉兔和玉蟾也蹦跳叫好,她也不覺得那是拍馬屁了,說“我們彈曲子,最基本是要彈對。不然人家聽了去,去模仿學習,卻學了錯的曲子,到後來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
    “偷聽偷學的,你還管他們?”
    “我不是為他們,是為這首曲子。”
    曲子的完整對她很重要。
    說完又去彈了,這第二遍,已經跟桑天子所彈所差無幾。
    但桑天子聽著卻不太對勁。
    仔細一想,他剛才是不是彈跑偏了?
    他咳咳兩聲,沉吟道“那個,你這日月寶鏡傳過去的聲音是不是有偏差?剛才有幾個音,調節一下,我覺得更好一點。”
    嫦娥又笑又罵,“嗬嗬,你個混蛋。”
    難怪剛才那麽勸她,原來他自己就是這麽幹的,他是為自己開脫。
    一想到這,她就對他很不滿。
    桑天子便說“我知道了,一定是風聲作怪。”
    “別解釋了,告訴我怎麽調節。”
    做錯事之後的解釋,都是編的,她一個標點符號都不信。
    桑天子又被弄得尷尬不已,對這尷尬,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他都快習慣了。好在還有音樂作為轉折,他將細節調整。
    而後嫦娥再彈,對且有味。
    桑天子的那把琴,可以收起來了。
    嫦娥在廣寒宮無聊得很,看著每天都看的星空,也能看很久很久,得了一首曲子,她像是得了一件玩具,一直不停地彈。
    桑天子在琴聲裏來到紫玉城。
    確實是荒涼了的城。
    破舊的高樓,布滿蛛網的廟,匆匆路過的人馬,還有路邊掛著破招牌的破店。
    他走進那破店,無話可問,喝點水,吃點肉。吃肉時,他聽到別的客人閑談,都是冒險者的討論——某某山有荒廢的門派,某某險地怎麽進去……由此知道,這裏除了這開店的老板,沒幾個人待在這兒。
    後羿射日的傳說不在這流傳。
    桑天子回憶從血液中看到的場景,根據方向和距離,從桑海桑田間尋找答案。
    可是天地忙忙,哪裏找得到呦?
    用金烏感應,也感應不到。
    桑天子很頭痛。
    他想,總不能把這裏翻一遍?
    就算翻一遍,他也不知道該翻多深。事情都過去幾個元會,早變了。
    他找了許久找不到,不禁吐槽道“嫦娥,當初妖皇的九個兒子死在人間,他們都不給收屍的嗎?要是收了屍埋起來,現在咱們直接挖墳就夠了。”
    嫦娥說“妖掌天,巫掌地,當時的妖若下到人間,唯死而已。”
    桑天子說“那也不至於不讓收屍。死者為大,幾個孩子,都死了,總要讓人入土為安。弄得我們現在好麻煩。”
    嫦娥歎息說“這也不對,輪回出現前,哪有入土為安一說?”
    就算沒有入土為安一說,妖皇之死死於荒野而不收屍,也是怪事。
    桑天子不覺得翻地就能翻到,動了幾天腦筋,他決定先把這恢複成原來的樣子。於是去海邊,灌了好些海水回來,像下雨似的淋在這裏。
    根據他的推測,這雨水會在紫玉城不遠處匯聚。
    不曾想,那雨水一落到地上便有了方向,朝那九曲之川流去。
    因大地起伏變化,不是原來模樣。
    他歎了一口氣說,“看樣子要找到它,得先準備好考古工具。”
    話音才落,遠處的山溝裏有人衝出來,數量還不少。他感到很奇怪,身形一動,衝進了山溝,卻見那兒被挖開一道口子。
    他捉住一人問“你們在這幹嘛的?又為何匆忙離開?”
    那人不好惹,破口大罵,“你狗日的眼瞎,看不見那兒被水淹了。”
    桑天子回罵道“你才狗日的,我問你在這幹嘛?”
    那人一臉橫相,拔了劍,比劃著說“狗日的罵誰?”
    桑天子把黑風劍取出,比在那青筋暴露的脖子上,“你再口吐髒言,我割了你舌頭埋糞坑裏,讓你來世還這麽髒。”
    勢比人強,再橫的人也要慫。
    那人劍一收,收斂道,“那啥,我罵欠我錢的那孫子呢。”
    桑天子的劍卻不收,往前比劃。
    那人隻好說,“我罵我自己行了吧。那個什麽,劍收一收,我們在這找寶貝呢。聽說這裏還有一條紫玉礦。”
    切,這話一聽就是瞎傳的謠言。
    若是還有一條,當初那些人為何不挖光,為何退去?他們沒找過嗎?
    “聽誰說的?有何憑據?”
    那人反問“你連這都不知道?”
    桑天子不知道,但他不用跟那渾人解釋,黑風劍往前一比劃。
    那人急道“我說的是紫火玉璽,就是這裏挖到的。那玉璽通體紫彩,可以發出極強的火焰,有仙器之威,必是在一條紫玉礦中滋養而成。是為憑據。據說一大乘期修士曾執此寶,與三名渡劫之後的亞仙人比鬥,不落下風。”
    桑天子沒聽說過此物。
    但他尋思,這玉璽應是一國之物。
    他問“這是哪國的玉璽?”
    “據說是那紫火神國。”
    “此國在何方,我怎麽沒聽過?”
    “你孤陋寡聞……”那人天生不會說好話,非得逼著他,他才恐懼道,“那紫火神國多行不義,以為自己無敵,惹了眾怒。國中那大乘期高手剛一飛升,便被群起而攻之。早已滅國,那玉璽此後不知所蹤。”
    又是個沒頭沒尾的消息。
    桑天子本想,找不到金烏,去找點寶貝打發時間,又斷了線索。
    他歎息著鬆開手,任那人離開。
    他埋怨道“這趟不好辦啊。”
    嫦娥於琴聲中不留神地說“剛才那狗日的沒告訴你?”
    桑天子“嗯?”的很認真,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他詫異地問“嫦娥,你一個仙女,怎麽能說那種髒話?”
    “我沒太懂,那話怎麽髒了?”
    桑天子的心在抓狂,又在偷笑,說“反正你別說。”
    “你不也一樣說了嗎?”
    “我一個男的,有時沒那麽講究。”
    “你意思是你做得,我做不得?”
    “主要是有傷你的仙女氣質。”為了避免嫦娥不理解的瞎說,他不得不解釋道,“那個罵人的話裏的日字,說一根棍和一個口,意思就是洞房裏辦的那事。加上一個狗字,基本上就是與狗洞房之意,實在不雅。”
    嫦娥聽得琴音散亂,含怒停下。
    桑天子賠罪道“別生氣,我不會跟人亂說。我保證。”
    嫦娥氣道“你們真齷齪。那他剛才罵你,你還回罵了他?”
    桑天子說“不然怎麽著,他罵我我還不能回嘴,那豈不是虧了。況且那小子雖然不是東西,罪不至死,我總不能殺了他。”
    嫦娥說“呸,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桑天子驕橫地說“不是就不是,反正我不吃這個虧。”
    嫦娥哼了一聲,說“別理我。你去找它們,我去練琴,別再跟我說話。”
    說完,她氣鼓鼓地攥了下拳頭。
    她忽然想到,如果是別人聽到這樣的罵聲。如果是聖人?遇到不敬,尚且動輒要將人打殺的聖人,隻怕不會容忍別人辱罵;若是玉皇大帝,被螻蟻當麵辱罵,隻怕也會讓人不得好死;就連她自己,冷不丁的挨了罵,也會生出將人打殺的心思。桑天子雖然行為不端,但能想到罵人者罪不至死,倒是好些。
    她看了眼他眼中的雨,看到他隨手抓起一個落魄的老頭,豁然開朗。
    她想,“他倒是有容人之心。”
    這麽想卻忘了她自己——
    她在凡人麵前本該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但能以平常心平視凡人,何嚐不是一種大度。她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