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進草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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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聽著來箭被鐵甲叮叮當當彈開,劉三哥心中大定,暗樂這樣也敢搞事,蠢貨。劉四躲在盾牌後麵,打了兩個瞌睡。老鐵匠默默護在妹婿身邊,不時用刀牌撥開利矢。周富貴、王有良幫著郭大俠遮蔽冷箭,張全、張忠則將王寨主護得周全。看看自家人手表現都很不錯,鄭夥長徹底放心。
“丈夫力氣全,一個擬當千!”
後麵的李三郎突然唱起歌來,聲音有點走形,都唱破了。
這是軍歌,大唐的軍歌,從開元天寶時流傳下來,名曰《急曲子》,軍中多有會唱的。不過,因河北與中央這個關係一直不大和諧,所以盧龍軍唱得就少。此時生死一線間,大夥兒都很緊張,有李三起頭,亦有人附和。
“猛氣衝心出,視死亦如眠。”
“起!”
眼見胡騎衝到,劉守光、李小喜異口同聲一聲喊,前排甲士迅速起身,雙手持住步槊、長戟、長刀向前,將一叢叢鋒刃映著月夜的寒光刺向來敵,驚得幾匹胡馬當時就覺腿軟走避兩側,撞翻了幾名無辜的騎士。
莫看胡兒人多,為了躲避弓矢,鬆鬆散散衝上來,陣前又被丟了幾堆鹿角、拒馬障礙,正麵衝到的也就數騎,反成了以少打多。
“轟!”
胡兒與甲士迎頭相撞,火花四濺。
不,那是戲文,蠢豬才與奔馬相撞。
甲士們間距拉開數步步空擋,瞅準來騎,靈活走位避開戰馬,隻將兵刃向斜前刺出。這就顯出一寸長一寸強的威力來,胡兒的短刀棍棒根本不及近身,又不及閃避,紛紛就被挑飛紮死。
卻瞧劉郎君借著李小喜的大槍幹擾,發力一掄,陌刀從一騎迎麵切下。那騎忙著躲過李小喜的槍尖,卻避不開劉二的這一刀,兩條馬腿直接分家,將馬背上的胡兒掀翻,摔折了頸子。
李小喜槍尖一偏,正正紮在後麵一馬胸前,受馬力一推,槊尾頂在地上,借著力道,小半根木柄都沒入馬身,徑將那一人一馬挑得飛起,槍杆也應聲折斷。拋開槍柄的一瞬,李小喜身形一矮,已經抽出了腰刀,迎著另一騎衝上。這次是他借著劉守光一刀刺出的機會,閃過當麵重擊,側身一帶,刀刃幹脆利落地切斷了胡馬後腿。栽倒的騎士瞬間被身側伸出的一槍紮穿了賬。
前排人馬橫死,後麵數騎遇到阻礙,速度盡失,都成了上好的靶子。不隻郭、王兩人箭矢不停,劉家兄弟亦不失時機舉弓來射,這麽點距離,劉三、劉四哥倆也是百發百中,殺得順手。
後麵的箭雨,前麵的槍刀,紛紛招呼上來,高高坐在馬背上的胡兒是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隻有挨宰的份兒。有那膽壯的甲士看看槊也折了,幹脆趁胡兒戰馬驚嚇停駐,撲上去將騎手拽落,亂刃刺殺。
因有大車遮擋,僥幸避過的胡騎隻能從軍陣左側掠過,正好路過黑哥這邊。
“殺!”鄭二發一聲喊,一槊順手刺出,將一漏網之騎直接戳倒。
“殺胡啊!”
一騎走位飄忽,竟接連闖過了幾重阻擊。躲在鄭二身後已看了半晌的李三悶悶發一聲狠,後腿繃,前腿曲,我殺!將長槊一遞,正紮在這馬爺前胸。結果李三過於緊張,撤手慢了半拍,槊杆被倒推著向後,與甲葉崩出叢叢火花。飛速倒退的槊杆與手掌摩擦發燙,李三這才想起撒手。一時也顧不得掌心卷皮冒血,眼看那騎落馬,李三郎抽出腰刀,高叫著撲上,閉著眼,雙手捧了鋼刀猛紮。
“啊啊啊!”
終於將刀尖刺進那胡兒胸口,紮出幾個窟窿仍不罷手。上次在安邊,他隻跟著自家大哥屁股後頭跑了圈馬,前兩日是躲在車陣裏發抖,今夜才是李三郎頭一次殺人。噴出的熱血濺滿李崇武一臉,腥,熱,血液湧入鼻腔,嗆得小白臉欲嘔,竟愣在當場,嚇懵了。
後麵胡騎還在源源不斷衝擊,眼看有人就要撞到,前麵的二哥眼疾手快,一槊將人捅倒,大聲喝道“瘋了嗎,到我身後,不要命了。”猶如丟魂的李崇武聞言渾身一抖,瞬間清醒過來,爬起就往後躲,刀、槊都找不見了。鄭守義又挑翻一騎,覷得一空,迅速將腰間橫刀抽出,丟在小白臉身前,給他防身。
李三慌忙拾起,雙手握刀,緊張看著從身邊馳過的胡騎,卻再無膽上去。
這一路領頭的正是兀裏海。此次赤烈部出了三百多騎,由大太子自領在北路,兀裏海所部及其他幾部,都讓跟兀裏海從西攻打。
開戰前,別都魯承諾,打下商隊,各部按所出的人頭分配財貨子女,胡兒們財帛動心,鬥誌非常旺盛。怎料不過片刻,突入陣中的勇士已被絞殺殆盡,在陣前陣後倒下一堆屍首,有那沒死透的,還在哀嚎不已。阻礙衝陣還在其次,主要是駭得外圍胡兒心膽懼寒,紛紛在想,這他媽是商隊?有這麽能打的商隊麽。
衝鋒時,兀裏海就有意向後躲了躲。他隻負責領路,不是頭頭,那會兒胡兒們凶焰正旺,爭先恐後,有誰管他,恐怕還有人瞧他不起也說不定。此時再看,卻反倒兀裏海的人走在最後,損失最少。坐馬上轉了幾轉,瞧瞧前麵的修羅場,勇士實在是沒有信心衝進去送命。正在走與留間猶豫,忽覺不對,扭頭望遠,就見數十騎正向這邊奔來。
徹底絕望的兀裏海再不耽擱,果斷帶領本部勇士快跑,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幾乎同時,未走的胡兒還圍著唐軍小陣發懵,就見月夜下一隊騎士殺到。正是元、秦二人所領的三十騎。他們按計劃借夜色離營,跳到外圍,此時瞅準機會從側向突入,時機拿捏地正好,一擊就將逡巡無措的胡兒抽得徹底崩潰。
元、秦所部並不戀戰,借著馬勢就向北衝殺。
北路大太子倒是沒遇上唐人軍陣,卻被商隊大車擋住。說來這就很符合胡兒們的認知,商隊麽,就該是借著車陣垂死掙紮。自以為得計的別都魯帶人向車中放箭,同時派出一撥人想去將大車拉開,弟兄們好衝進去砍殺。豈料唐兒防守嚴密,人沒靠近,先被車陣裏的弓箭手一頓攢射,放翻不少,好容易靠上去,還來不及套馬索、拉車轅,便從裏頭伸出許多大槍猛戳,又死了許多。
眼見這邊衝不進去打不開局麵,大太子就不願讓自家兒郎死傷太重。
東邊有水不能走,引人圍住車陣往裏又放了幾輪箭,看看亦無甚作用,別都魯就向西邊轉來,想與這邊的友軍匯合。大太子是打算讓這些家夥上去扒開車子,自己好殺,他卻不知,這邊一路竟已崩潰逃散了。
結果,別都魯過來就撞上了元、秦的三十騎。
衝在前麵的大太子自恃武勇,嗷嗷叫著揮刀上來,正與秦光弼對上。但見秦隊頭右手反掌握槍,將馬槊在脅下夾穩,手腕使力一抖,就撥偏了別都魯的刀刃,借著馬力順勢一送,就要給他頸子切開。
後世有那不知兵的愚昧文人瞎寫,以為騎將拿杆大馬槍就能為所欲為,挑飛這個,打塌那個。又有瞎編出許多劈撩挑砸的所謂法門,說得天花亂墜,其實全是鬼扯。甲騎突陣,都要催馬疾奔,槊頭就兩三斤重,連上丈餘的大杆子,丈八大槍相當於後世五米多長,沒有十斤也有八斤,在奔馬上你怎麽玩耍。
主要就兩著,撥擋與擊刺,偶爾掄起來砸人罷了。
要說大太子當真是條好漢,一覺刀口跑偏就知要壞。空手奪大槍?嗬嗬,哥們兒沒練過,可不敢試。這廝憑著馬術高超,迅速扭低了肥碩的身子,胖臉擦著槊風躲過一劫。眼看又一騎緊隨其後,揮刀來劈,別都魯亂了身形無力抵擋,順勢一個鐙裏藏身,又從馬爺肚下跑了,再次躲過去頭的一刀。
再看前麵,正是劉守光這群地上的殺神,百多的人小方陣正殺氣凜然地靠過來。剛剛逃得一命的大太子哪裏不知遇上了硬茬子,他是來撿便宜打秋風的,不是來拚命送人頭的。也顧不上找兀裏海匯合,這還打個屁,撤吧!大太子果斷拉偏馬頭,從唐軍陣前繞開,走嘍。後麵有部人們跟上,但也有不開眼或者不及走避的,仍被劉公子碰上,痛痛快快又送了一波。
戰鬥來得快,結束得更快。
胡騎四散而走,劉守光卻打發了興,也來不及回去找坐騎,就從戰場上拽過無主的戰馬,又湊了十餘二十騎,與元、秦所部匯合,親自領了,繼續追著胡兒屁股猛殺。敵眾我寡,必須殺得胡兒膽喪,殺得他不敢回望。
敵人散了,劉二帶隊去追殺潰軍,聽著漸漸遠去的喊殺聲,屠子哥覺著一股疲憊從體內襲來。心說殺成這樣,這胡兒該是沒膽了吧。舞了半宿大槍,加上最近一直沒有睡好,血染征袍的鄭夥長殺脫了力,一旦放鬆,胳膊都覺抬不起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二哥是昏昏欲睡,渾身血水還在緩緩流淌,也不知是誰的。
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李三郎那裏高叫什麽,眯眼去看,這廝提起一顆血淋淋人頭,在星空月色下,正麵向遠去的胡兒高叫著“大唐萬勝!大唐萬勝!大唐,萬勝!”
許是得他感染,周圍許多軍士也紛紛附和高呼。
“大唐!萬勝!”
迷蒙中,鄭二好像也跟著喊了一聲“大唐!”不對啊,咱是盧龍軍,明皇的寶座都被咱掀翻的,這喊什麽大唐,怎麽有點別扭啊。不別扭麽?算了,“大唐!萬勝!”大唐便大唐吧,也沒錯麽。
……
不知過了多久,天光放亮。
旭日金光曬在臉上,驚醒了草地上熟睡的鄭哥。身上血漬已經凝固,汗水與露水將衣袍濕潤,有些冰涼。揉揉惺忪睡眼,鄭夥長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甲士,有些被陽光驚醒,一樣在茫然四顧,也有劉三這樣的蠢貨,正用手臂試圖遮擋日光,輾轉反側不願醒來。
遠處,一些身影正在打掃戰場。
有那收攏逃散戰馬的,有在檢查地上死屍傷患的。一個身影看著眼熟,二哥走上前,果是馬匪頭子王義,正在一個胡兒身上翻撿。鄭老板過去一腳飛起,喝道“這些胡兒窮得喝風,與花子沒甚區別,有甚好摸,你這馬匪是白做了麽,沒點眼水。”
老馬匪不為所動,換了一人繼續摸索。噫,掏出一串狼牙獸骨串成的串子,大寨主對著陽光欣賞片刻,又放在鼻尖嗅了嗅,也不知道聞到什麽,也不嫌晦氣,,心滿意足地揣進懷裏,開開心心去摸下一具胡兒。
累了一宿,鄭老板腹中饑渴,再懶得去看這廝忙碌。自從車上搬下一壇汾清,踉踉蹌蹌衝進牲口群裏,起手將一隻肥羊拖了後腿出來。也不管它哀嚎,兩腿夾住羊頭,拿刀切開頸子放血,幹淨利落地破皮開膛,扛到溪水裏簡單洗淨。打腰間取下燧石等物點起一堆篝火,二哥箕坐在火邊,看軍士們忙碌,自將一條羊腿用刀穿了炙烤,撒些鹽沫,噗呲冒油,真是世間罕有的美味。
劉守光追去殺了一陣就回,其實沒有很遠。畢竟人少,追遠怕樂極生悲崴了泥。雖然獲勝,眾人亦不敢久待,擔心胡兒又來拚命。吃飽就向南走,還派出快馬回城報信,搖人接應。
到家門口翻個車可就鬧笑話了。
大老板劉仁恭聽到通報,親率千騎北上來接,可不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看看如雲的牛、羊、馬、駝,劉鎮將十分滿意,現場頒下賞賜,護衛人給絹十匹,羊兩隻,鹽五斤,夥長軍頭們依階級各有加賞,傷亡別有撫恤。眾軍士打了勝仗又有錢拿,氣氛高熾,擁著劉將軍凱旋。劉二公子在老爹當麵露了一臉,頗受大老板幾句勉勵誇讚,但是得意之餘,調撥豹子營這事終究是沒敢開口。
皇帝持刀強,一一上秦王。
問賊勇勇勇,擬欲向前湯。
應手個,萬人誰敢當。
從家緣業重,終日事三郎。
丈夫力氣全,一個擬當千。
猛氣衝心出,視死亦如眠。
彎弓不離手,恒日在陣前。
譬如鶻打雁,左右悉皆穿。
排備白旗舞,先自有由來。
合如花焰秀,散若電光開。
喊聲天地裂,騰踏山嶽摧。
劍器呈多少,渾脫向前來。
這裏,滿萬不能敵的是大唐的健兒,是大唐的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