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戰成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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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待李克用到達靈丘,一場風波早已平息。
武夫麽,打架鬥毆是家常便飯,不打群架,那還是武夫?到晚間殺些羊,擺頓酒,眾將士吃過一場,差不多就把白天的不快忘掉。真是不打不相識,薛阿檀跟鄭二郎竟然很對脾氣。二哥搗腫了薛將軍的眼,薛哥砸塌了鄭二的鼻,張鐵匠端著酒碗,看著妹婿有點歪塌的鼻梁就樂“善哉。以後咱是更親了,哈哈。”
各人又說些過往經曆。聽說薛阿檀十年前就跟著李克用鎮壓巢亂,六七年前與李存孝等人打過河陽,近兩年,在雁門擊敗了盧龍軍,在大河邊上三戰三捷,殺得神策軍人頭滾滾,好懸將宰相都抓了。鄭字營的將士都對這些河東同行深表佩服。又有那河東降兵出身的,見了鐵槍都老鄉,更加親切。
說著就不免要講打雲州那次。聽說薛阿檀的鐵槍都作前鋒,千餘精騎伏擊赫連鐸過萬大軍,殺得吐渾膽喪。鄭哥等一眾紛紛叫好,也不顧那時吐渾其實與他們才是一邊。然後說道火燒連營,薛將軍聽鄭哥講述如何出城,如何戲耍鴉軍。講到這裏,鐵槍都的一眾武夫很是鼓噪了一回。
“哈哈,鴉兒軍這幫廢物。”邊上一將嘲笑一句,轉臉啐道“狗日地鴉軍不是個玩意,若派個人通氣,爺爺能吃這個大虧麽。”懷念起那被燒的家當,好心傷。原來,李存璋連個通風報信的人都沒派出,搞得雲州城下的大軍對偷過來的蔚州軍毫無防備,出個大醜,被獨眼龍狠罵一頓,好懸沒把李盡忠給砍了。
再說如何百裏奔襲,怎麽燒了就走,還順手牽羊牽回數千匹馬,河東軍對豹子都的戰鬥力也表示了由衷欽佩,甚至有些後怕。薛將軍酒碗一放,道“若是人多一點在後掩殺,爺爺怕不又要白忙一場。”這不是虛言,那場大火,燒得薛將軍永生難忘。
說得興起,鄭二郎左右瞧瞧,見不遠處劉二公子與李存賢等正吃得正歡。起身跑過去,將小劉一把抓來,推到人前,道“諾,那次火燒連營,便是咱劉將軍一手籌劃指揮,哈哈哈哈。”酒到半酣的劉守光突被抓到薛阿檀麵前,十分不解,心虛地掙紮要跑,奈何黑哥手黑,實在走脫不得。簡直欲哭無淚。待再看清氣氛融洽,鐵槍都對他並無敵意,這才放下心來,馬上與這丘八們打成一片,你我推杯換盞不亦樂乎。
這日,為迎新主,蔚州軍三千甲士出營列隊,與河東的兩千騎一左一右布列。李克用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上,劉仁恭落他半個馬頭,被一眾軍將簇擁著進了營門。李崇文帶著親軍頭頭李承嗣進去陪見,鄭二等幾個軍頭都在各自隊裏盯著,再不許生亂。
鐵匠哥打著酒嗝,道“這打了三年,幽州回不去,跑來河東。什麽事啊?”如今這個發展方向,跟老鐵匠當年的規劃實在有些偏差。劉三麵上也有些愁苦,腫著眼泡,道“鄭哥兒,俺問明白了,河東不富裕啊。那些胡兒來當兵,都得自備甲具器械,有口飯吃不錯了,有時連飯都沒有。打幾仗活下來進牙軍,死便死了,撫恤提也休提。便是牙軍,咳,除了有些馬,啥他媽都缺。薛哥算是河東精銳,看那軍容,連個像樣軍服都製備不來,怕不是來錯地方了吧。”
王寨主湊上來說“放心,定有我等一口飯吃。”
鄭二問“怎麽說?”
“養這麽多兵,得有錢呐。俺當年數百弟兄,天天為此發愁。你看,河東早打爛了吧,咱幽州這一亂,不是正好來撿便宜麽。可是要打盧龍,就得用到我軍,他地頭不熟呐。那不得給你我喂好麽。”大寨主嘴裏嚼著半塊肉幹,回想著當年做山寨的經驗教訓,道,“俺也是才想明白。他劉窟頭怎麽這大膽子敢來投河東,嘿,這老小子心眼真多。”
鄭哥眼角撇撇這個馬匪頭子,心說,是個人才啊,馬匪頭子不白幹。
等前麵甲騎走完,後麵果然跟了許多大車,上頭糧食、財帛堆起不少,老王興奮地說“看看,看看,估計都得給咱。”果然,很快就從營裏傳出,隴西郡王發下賞賜,每人兩匹絹、兩緡錢,兩腔羊,兩斤鹽,算安家費,以後蔚州軍就在靈丘駐紮。比盧龍是差遠了,但是新主上態度還算誠懇,大頭兵們識趣地報以熱烈掌聲。可是,怎麽對麵鐵槍都好像臉色不太好看呢?
當日,李克用檢校了蔚州軍,眼看三千軍士甲仗齊整,精神飽滿,一瞧是支勁旅,對劉將軍的治軍能力非常滿意。尤其路過豹子都陣前,更讓獨眼龍僅存的眼睛一亮,問“劉公,這是?”
劉仁恭胸膛一挺,恬不知恥地說“這是豹子都,乃我軍精銳。”
李克用最喜勇士,見這千餘兒郎軍容最為整肅,威武雄壯,心下甚喜,若非囊中羞澀,就要再加賞一回。邊上蓋寓忽然笑說“劉公,想起有一事相煩,未知可否?”劉仁恭深知蓋寓這老流氓在河東軍的地位,忙躬身叉手,道“蓋公請講。”
蓋寓向李克用道“大王,我軍將討成德,精騎尚缺。我看匡籌一時不會來犯,豹都千餘精銳放在此處豈不可惜,不如借了此軍南下。”李克用知他用意,但自己本來隻是喜歡這些軍士雄壯,並無奪軍之意。何況劉仁恭來投,正要大用,這麽幹豈不寒了人心?不料劉仁恭毫不猶豫,道“大王,劉某是大王麾下一小卒。”不等李克用開口,轉身一聲吼,叫來李大,道,“正德你造化不小。大王看上你豹都,以後你便跟著大王。來日富貴,勿相忘也。”
李克用沒想到劉窟頭如此敞亮,弄得自己都很不好意思,惺惺作態道“那便借兵一用?”叫來李存賢,道,“子良,這一都勇士,你代孤照看好了。”心裏對劉哥暗暗下了“忠實可靠”四字評語。
犒軍三日後,李克用南歸。
鄭副將就稀裏糊塗離了靈丘,跟著豹子都起行。
李克用前後帶了數千人來,現在回轉南下,沿著窄穀南行,雖都有馬,輜重亦少,但是一天也行不了三四十裏。這個強度不大,遠低於豹子都的訓練水平,隻是已經五月有多,天氣漸熱,走一走就渾身見汗。劉三邊走邊發牢騷,道“鄭哥兒,李頭沒甚說法麽?劉窟頭不厚道啊。”
你想鄭哥人長得黑,烈日底下汗都要比常人多出一點,心情也很煩躁。能不煩躁麽。老劉這是甩包袱了,那日硬闖將府,後來雖然甚話沒說,可是這老小子心中沒有怨恨,你敢信。這不就來下手了。既然吞不下,就甩出去,打殘了,就算哪天回來也好鎮壓。
人在屋簷下,李大、李三也都沒轍,鄭老板更看不懂。
低頭悶走。
這六百裏地走了十來日,一路倒是有人煙,可惜河東軍這個軍紀,嘿,隻能說有吧。行軍紮營,定是有些紀律,這個令行禁止還成。然而擄掠之事就過於放浪形骸了,一路層出不窮也不見人管,簡直就是喪心病狂啊。看得劉三哥暗暗咋舌,原以為盧龍兵就夠混了,到河東才曉得什麽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盧龍軍往塞北打草穀是常去不假,到別人地頭橫搶也很正常,好歹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即便秋毫無犯說不上,總體也就還行。真有惹了眾怒的,被拉去砍頭亦不鮮見。作為老牌藩鎮,家裏有些資財的,誰跟軍伍裏不沾親帶故,所以,就算是官府征糧征稅也要講規矩,鬧得過火是真出事。李匡威搶一把馬市就不得了,那還是強買胡兒的馬,多少還要給點錢,多少給點呢。
河東軍可好,連在自家裏也是混搶。一路走下來真是風卷殘雲,摧枯拉朽,整村整寨地屠殺,連縣城都不放過,屍骸遍野,慘不忍睹呐。這是自己家裏好麽?鄭二屠子出身,一貫看淡生死,從軍以來,尤其在草原殺得腥風血雨並不少幹,但是在河東同行的麵前,也是自愧不如。鄭哥隻覺心裏越來越沉,如此搞法,狗日地能長久麽!再多想一層,若這夥畜生進了盧龍,能有個好?
狗日地劉仁恭。
北京晉陽是天下雄城,與西京鳳翔、東都洛陽、南京成都以及京師長安合稱五京。作為大唐龍興之地,晉陽控扼河東要隘,如今,則是李克用的老巢。
軍隊在晉陽補充了給養,宿了幾宿,就繼續出發。
一路下來,有劉三、王義幾個四處打探,鄭哥算把河東的情況摸個七七八八。原來獨眼龍真是一屁股爛事。
去年本是大好局麵,結果李存孝反了,拉著成德王鎔做靠山,據說還跟朱全忠眉來眼去。今年二月,李克用去收拾逆子,先被王鎔插一杠子,轉頭來教訓成德,碰上盧龍李匡威也來湊熱鬧,導致半途而廢,據說損了不少兵馬。所以一說幽州內亂,劉仁恭來投,李克用就趕緊跑去接受老劉投誠。
此次南下,就是繼續去打李存孝。
南邊李存信萬多人早就頂在邢州前線,與李存孝對峙,主要是將他拖住。李克用的大軍則不著急往那邊去,此次先要從井陘東出太行山,先把收拾了成德的王鎔,斷了那逆子的外援,再轉頭去教這逆子做人。
豹子都是客軍,軍議沒他們的事,就跟著李存賢行動。李存賢如今是鴉軍副使,此乃獨眼龍的親軍,跟著他,豹子都也算是湊在大王身邊的隊伍,待遇還成,好歹一天三頓飯管飽。至於賞賜麽,不提也罷。上峰說了,賞賜去成德拿,找王鎔要。換句話說,去山那頭搶吧。
從山裏出來已是六月末。
前麵再有百多裏就是王鎔的老巢鎮州,大概就是後世的正定。
獨眼龍派前軍突襲平山縣,未料想城中防備甚嚴,不能得手。大軍出山,隻好隔著十裏地臨水紮營,然後放出隊伍四下抄掠。反正不是搶自家,二哥沒甚心理負擔。此時此刻,他才深刻體會為何河東軍賞賜如此還能不造反。
全他媽靠搶啊。
這陣子實在有些困窘。除了馬匹、甲械等要命的軍資,豹軍隨身所攜財貨非常有限,早已吃光抹淨。進村子,破寨子,窮得這些時日,搶把成德總算少解燃眉之急。瞧瞧身後馬背上馱滿糧食、財帛,以及成串的牛羊牲畜,鄭屠子這就入鄉隨俗了。
不然能怎辦呢?
走另一路的李三也喪眉耷眼地回來,眼見鄭哥進門,猶豫著來向這邊。鄭二知道這酸丁滿心滿眼的救世濟民,今天擄掠都沒參加。瞧他這副摸樣,可能是看到了什麽,引得窮酸發作?上來戲他“三郎,這成德富裕啊。”看李三郎不識逗,想起一事,道,“哎,你那個一口香怎麽沒了?這幹餅啃得難熬。”
李三沒好氣道“那是用麥、粟粗磨了粉,混進乳粉、油、肉末、蔥、鹽等物炒幹碾碎製成,需要多少材料,你看現在弄得出來麽。”聽說如此繁瑣,老黑直把頭搖,心想真是麻煩,此等物事他屠子哥真是操持不來。
他沒話說,李三卻猶豫一下,道“二郎,有個事與你說。”
“你講。”
李三看鄭哥懵懂,奇道“怎麽你不知道麽?”
鄭哥納悶道“知道個甚。”
“你出去沒有聽說?李公,哦,李匡威兵敗逃來成德,就在鎮州。前不久這廝挾持王鎔欲並成德,卻事敗被殺,隨行軍士皆未能免。我知你一路心憂鄭兄。”李三看鄭哥聽著眼睛漸漸泛紅,勸道,“二郎莫慌。隻說是匡威被殺,並不知鄭兄是否也在這裏。傳說大軍在博野一哄而散,或者鄭兄未至鎮州呢。”
原來李三郎見不得擄掠百姓,可是麵對軍中錢糧奇缺的窘境,除了去搶,他也別無他法。這日在營裏呆不下去,跟著李大破了個堡子,李三郎將家主叫來聊天,主要是打聽本地風土民情,作為回報,保證不傷人命。恰巧這家人有子侄在成德軍中,消息靈通,何況此地距離鎮州不遠,前些日李匡威之亂在鎮中傳得沸沸揚揚,也就給他問出這麽一檔子事來。
鄭二是隻顧著搶錢搶糧,真沒留意這些。乍聞此言,很是煩亂。即覺著鄭大應該不會陪著李匡威來成德吃灰,又不敢十分肯定。畢竟亂軍之中,鬼知道有什麽事情發生。念起兄長的情誼,黑哥攥攥拳,向李崇武一禮,道“承三郎記掛,謝了。”再無多言,說罷就走。
看鄭哥離去的身影有些駝背,李三郎長出一口氣,默默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呐。”
回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