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郎與二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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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與此同時,李存信麵對一排高聳的坊牆,也是眉頭緊鎖。
    打盧龍,對河東意義不小。雄鎮日漸殘破,有目共睹,昭義又給打爛,再不吃顆大補丸,那是真的要完。但這次他李都頭確實是沒使力。既然幹爹早都答應了劉仁恭,自己何必拚命,成了等著吃肉,敗了趕緊走人。再說,這河朔三鎮都是出名的難搞,在魏博他就領教了。因在邢州城下為李存孝襲營,損失馬匹不少,隻好派些步軍去打草穀,結果被魏博武夫一頓窮追猛打,吃虧不小。
    狗日的,兩條腿咋能跑那麽快呢?
    對於這次東征,李存信開始也沒有太多信心。畢竟劉仁恭在李匡籌麵前,是連戰連敗。再說,幹爹跟盧龍兵也沒少幹架,實話說,占到便宜不多,好聽了說是各有勝負,其實是敗多勝少。結果剛剛得到戰報,說劉窟頭在北麵勢如破竹,幾天就能打進幽州了。據說,那廝放了幾隻羊在城下,城中守軍就跑出來搶羊,被他打個伏擊,順手奪城,然後一路假扮潰兵賺開城門。聽著他媽都玄幻。劉哥幾隻羊能騙得城開,他李存信可沒這本事,羊是有,問題是誰來給他開門呢。
    之前劉仁恭也打了幾回,次次碰壁,怎麽突然就行了?劇情變化太快,實在讓他目不暇接。看不懂,李存信就想瞎晃一場完事,但蓋寓幾個分別來信,洋洋灑灑都一個意思,催他萬勿拖延,早入城中。否則他住城外軍營多好,誰願趟盧龍這攤渾水。
    看看,眼前這就是明證啊。
    軍中這幫丘八是真能搞事。中午有人說想出去耍耍,他也不知哪根弦搭錯了沒攔,結果搞成這樣,說是死了數百。咋弄啊。他倒不是怕別的,主要是剛剛匯總了幾處消息,發現這要弄不好,薊城裏鬧起來壞了爸爸大事,自己定要倒黴。底下這幫混蛋殺人放火撈好處,背鍋的卻是自己。丟!康君立可是元勳,說賜死就被賜死,自己算個屁,搞砸了怕不也是個死。
    坊門忽然拉開。
    橫街寬有二三十步,坊門打開的一瞬,圍在外麵的軍士嘩啦啦向兩邊退開不少,空出中間一段。方才從裏麵衝出百十號鐵人十分恐怖,手持刀斧盾牌,殺得他們哭爹喊娘,所以都很謹慎。
    這次出來的竟一隊騎兵!
    看這數十騎盔明甲亮、刀矢齊備,一杆河東軍的大旗獵獵飄揚,上麵繡著張牙舞爪的豹子和一個“李”字。友軍?場麵頓時僵持起來。
    我丟,什麽情況?
    李存信驚得沒從馬上跳起,定睛一看,旗下一個身長黑臉的,不是豹軍那個鄭守義麽。哦,現在叫李存義,如今都是一個爸爸,這事鬧的。當初把李存孝從邢州揪出來的就有他,在隴西郡王大帳裏見過,後來他認爹時李存信也在現場。對於二哥這樣一位戲份很多的主角,李存信印象很深呐。誰都不想那畜牲活命,偏他兩個燕人戲多,還他媽做戲托刀,怎麽不怕滑了把手剁掉。
    這廝簡直就是災星啊。
    狗東西認個幹爹,康君立就沒了。聽說之前打雲中,李存璋挨的那把大火也有這廝一份功勞。今日碰上,李存信心裏著實有點打突,默念,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可別給爺爺整事。看這老黑果然沒有妄動,李存信也玩起了敵不動我不動這一絕學。
    屠子哥人少,見對麵進也不進,退也不退,他是樂得如此。忽覺有點犯困,二哥痛快打了個哈欠,兩邊就這麽僵持起來。
    也不知等了許久,東邊漸有馬蹄聲傳來。
    劉仁恭到了。
    劉大帥見到這劍拔弩張的局麵,在劉守光等人扈從下來到李存信麵前,在馬上一拱手,明知故問道“李都頭,這是何意啊?”李存信沒言語,身邊一將道“爺爺隻說尋個酒肆玩耍,卻這坊間有暴徒傷人,殺傷軍士許多。這怎麽說。”
    惡人先告狀,真是臉都不要了。
    劉窟頭陰著臉看也不看這廝,隻向李存信道“李都頭,大王三令五申,此來盧龍不得擾民。入城前你我千萬說妥,貴部駐紮子城,不得生事。城中府庫皆已封存,隻待大王入城即可發下賞賜。貴部今日卻在城中四處擄掠,殺人放火,我家亦受池殃。俺方才平定,又聞顯忠坊被圍,李都頭,你這是何意呀?”
    李存信聞言,默默不語。爺爺還懵著呢,找誰說理去?但要他此時給劉窟頭認錯,那絕不能夠,這麽多弟兄看著,若低了頭還怎麽混。忽而抬頭,指指地上擺著的一排屍首,昧著良心胡說“此乃坊間暴民所殺,須給個說法。”心曰,劉哥,台階爺爺給了,你可得接得住啊。
    劉仁恭往遠看看,正見一杆“李”字大旗飄揚,便問身邊兒子道“那是李存義將軍吧?”對這位黑哥,劉大帥同樣印象深刻。劉二道“是他。”老劉笑道“去讓他過來。別多說,看他敢不敢來。”
    劉守光打馬就走。
    劉仁恭對李存信道“管好這幫殺才,莫傷了那黑廝。”說著一指身後遠處,再一指西邊遠處,“豹軍甲兵就在兩邊。你當知,這豹騎軍早已不在我處,若黑廝有事我可攔他不住。真要打,你出城打去,休要牽累了我。”說著用鼻孔看著剛剛那個大放厥詞的蠢貨,卻仍對李存信道,“那黑廝來了好好說話。這坊間多有豹軍家眷,哼,若不想都死在這裏,莫再生事。”
    ……
    壓下劉仁恭怎麽拿捏李存信不提,卻說這邊看到劉公子過來,屠子哥將刀入鞘,一拱手道“怎麽才來。”劉守光嘻嘻哈哈上前,道“你這廝,這會兒倒想起我了。嘿,俺坊裏也熱鬧呢,剛殺下去,便趕緊過來。走,去會會李存信那廝,敢否?”有幹爹撐腰的李存義將軍嘿嘿冷笑,道“有何不敢?郭郎你在這裏,王隊頭,你帶幾人跟我走。”
    大寨主會意,立刻點了手下最刺頭的幾個跟上。
    劉公子見他敢來,大拇指翹起,道一聲“好漢子。”
    二哥哈哈一笑不答。心說,坊間鬥毆,從來是人少打得最凶,似這種拉開架勢的,多半都是假把式。李存信自己跑出來,要麽就大幹,要麽是鬼扯。方才開坊門這幫殺才沒敢上來,二哥就感覺摸到了底牌,何況此時劉窟頭都到了,還怕個鬼。但是吧,不給這幫狗才長長記性,黑哥怎麽甘心。
    劉公子還在邊上賣好,悄悄在他耳邊道“放心。你豹軍皆已站好了,一旦不諧,就來給你報仇。”這話真他媽晦氣,老黑歪了這廝一眼,問“劉三呢?”劉守光道“哦。他去坊裏尋你了。”
    說著就到。
    甲士們目裏噴火地閃出一條道路,二哥坐在馬上,大搖大擺來到麵前,向劉仁恭一拱手,道聲“劉帥”,卻是看也不看李存信一眼。黑廝五六個人就來,劉仁恭也不禁要暗讚一下這貨膽肥,肅容一整,道“李副將這是怎麽?”二哥蔑著李存信道“劉帥,午間得報,城中有凶徒作惡。俺家在此不敢放心,回來果見亂匪攻毀坊牆。遂予肅清。又見有人圍了顯忠坊,不知意欲何為。”
    劇本拿錯了吧?李存信覺著自己給了台階,這幫燕人就該下去息事寧人,萬沒想到老黑還挺囂張。怎麽,真以為認了爸爸當爸爸,就抖起來了?有點著惱的李存信斥道“是你殺傷這許多軍士麽?”
    二哥鼻孔朝天,道“哼,未見有軍,匪徒爾。”
    邊上一將突然跳出,叫道“是這黑廝。方才縱馬衝來者正是這廝。”他一鼓噪,又有幾個兵痞仗著人多開始喧鬧,一個個蹦得不低。
    正愁不好動手,有這幾個蠢貨助攻,黑哥哪肯錯過。下唇一努,等待已久的大寨主和幾個手下從馬上飛身竄起,將剛剛鼓噪的數人摁倒,三錘兩搗,全給打得沒音。幾個胡兒如今也學個乖,知道這種時候不能動刀,隨便怎麽捶打都行。
    確實沒有動刀利索,聊以解饞吧。
    那邊老黑也沒閑著,他與李存信相聚區區一臂之遙,趁這一愣神的工夫,大手伸出將人揪過,另一手早從靴間抽出牛耳尖刀,頂在李都頭的脖頸上,接著大喝一聲“都別動!”
    李存信哪想到二哥能有這手,也忙叫“莫動。”
    邊上劉家父子悄悄對個眼神,皆在心曰,幹得漂亮!
    正要上前的河東軍忽覺主將被製,果然不敢妄動。隻聽二哥把個黑臉貼在李存信耳邊,惡狠狠道“讓這些雜魚滾出城去。哪來地雜碎,跟天借膽,敢跟你爺爺作對。幽州府庫都搬給你了,還他媽鬧,搶到爺爺家裏來麽。”對王義道,“這幾個叫得歡,休要走了。”王寨主樂嗬嗬提著死狗樣的一人,道“放心,走不了。”見李存信沒回音,二哥把刀尖在這廝脖頸擦蹭了兩下,道“快些。”
    “都不要動!”後知後覺的劉大帥仿佛才找回魂來,高聲叫一聲,又放緩語氣道,“李副將這是何意啊。速將李都頭放開,莫傷了他性命。”邊上小劉也來幫腔,道“二郎別胡來。殺了他,大王饒不得你。”李存信好像也回過味了,心裏罵道,你兩個豬狗天打雷劈呀,怎麽著,要提醒黑廝下黑手是怎麽。
    這一瞬間,李都頭並不知道有一人正在默默看他心生同情,不是別人,就是護在劉大帥身邊的單無敵單將軍。想當初,這黑廝為了幾匹馬都要下黑手,你搶到他家裏來,不跟你拚命麽。哎呦,還欠這廝萬多匹絹,單將軍不自覺向後躲了躲,這黑廝最好沒有看到老子。
    “傳令,退出城去。”遠比單哥識時務的李存信再不耽誤,趕緊下令。看邊上幾個軍校還有話說,氣得李都頭破口大罵“滾,滾。都他媽滾出城去列隊,聽不到麽。”
    那將還要關心“將軍,那你!”
    李存信氣得怒吼“滾!”
    劉大帥忙在旁打起圓場,道“兄弟先退出去吧。城裏有我,李都頭少一根毛,我以命償之。”幾個連姓名都不配有的軍校見狀,互換個眼神,隻得下去傳令,領著軍隊徐徐散去。
    這時,李存審和薛阿檀不知從哪鑽了出來,湊到近前。
    “李副將,莫傷了李都頭。”
    “二郎小心手滑。”
    二哥道:“李都頭,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隻是你縱容軍士,殺我坊間五百人卻不能這樣算了。陣亡一卒撫恤二十匹絹,這一萬匹你認是不認?”又來。單無敵在旁默默垂淚,下一步是不是該立契了。單哥就往懷裏摸摸,壞了,沒帶紙筆,幫不上忙呀。
    果然,看李存信點頭。二哥道“王哥兒,把他立個契。”寨主哥可沒有劉三那般扭捏,開開心心將手裏這廝趴好,打背上扯下塊布,抽刀就在李存信的馬脖子上放了一盔血。那馬爺吃痛掙紮,卻被大寨主死死摁住腦袋不得解脫,十分痛苦。遵著二哥口誦,寫下
    “某年月日,都指揮使李存信,於幽州城內縱兵擄掠,殺傷顯忠坊民人五百,願賠燒埋錢每人絹二十匹,計一萬匹整。議由豹騎軍左營副將李存義代取,一一撫恤到家,勿得吞沒。雲雲。”
    先把給李存信蘸了馬血簽字畫押,二哥又用下巴點點李存審、薛阿檀,道“你兩做個中人。”薛哥沒二話,畫上押記簽了字,李存審猶豫片刻,也捏鼻子簽了。二哥忽又想起一事,向劉仁恭道“劉帥,你坊裏傷亡不小,也得賠呀。”
    劉大帥看戲看得熱鬧,這算是知道單哥兒當時有多狼狽。見這黑廝把自己也扯進來,忙道“不用不用,我坊裏我來辦吧。”小劉也忙幫腔道“是呀,李都頭也賠不起啦。”
    誰知李存信不幹了,出聲道“誰說賠不起?也是五百人麽。”
    二哥哈哈笑著讓老馬匪依葫蘆畫瓢,又立了一份契,交給劉仁恭收好。劉哥捧著這封契書,真如一隻剛出鍋的山芋非常燙手,無奈道“李副將放人吧。”心說,快放人吧,不然天知道再整出啥花活來,俺老劉可就兜不住啦。
    二哥言而有信。“罷了。你去城外營裏住吧。”說著將手一撤,放開了。
    李存信得脫自由,將在場眾人一一攬在目中,先向劉仁恭一拱手,道“劉帥高義,今日之恩莫不敢忘。”說得老劉目光閃爍。再向二哥一拱手“鄭將軍虎威。有人說,你頗類存孝,哼哼。”稱他“鄭將軍”,這是不認二哥李存義這個身份,提到李存孝嘛,更是滿滿的惡意。但屠子哥自忖回了幽州,這就是龍入海,虎入淵,哪將李存信放在眼裏,神色倨傲,半點畏色也無。
    最後,李存信向李存審一拱手“我去城外駐紮,你也去麽。”李存審微一蹙眉,道“你自去吧。”李存信並不多勸,便與李存審點點頭,牽馬走了,一路還稀稀拉拉滴下許多血跡。李、薛二人看事已至此,也道別離去,隻剩下二哥與劉家父子。
    “咳。這又何必呢。”劉仁恭裝模做樣地說了一句,抖抖手裏的契書,笑得淒苦,“這賬找誰要哇。”看地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傷患,歎氣道,“怎麽處置。給人送回去吧,冤家宜解不宜結呐。”
    二哥卻道“這賊廝鳥哪裏放得。”
    看這黑廝跳下馬抽出腰刀,劉守光忙道“殺不得。”
    二哥果然住手,小劉還道他是聽勸,豈料屠子哥自己還刀入鞘,卻對大寨主道“腦袋剁了,找杆子插上,立在坊門前。”一指遠處,“去,再看看有無屍首留下,砍了腦袋皆掛起來。爺爺倒要瞧瞧,哪個敢來造次!”
    哎呀,加戲加多了呀。劉公子心中哀歎。
    劉仁恭眼看著幾個傷兵被切了頭,無可奈何地丟下一句話“你營就住顯忠坊吧。”說罷,將契書往懷裏一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