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郎與二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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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李存信的隊伍如歸巢的群蟻,從幾個城門迅速退出。劉家父子也告辭離去,轉眼長街便空空蕩蕩,隻剩下二哥的數十騎還在。
夜已深,正是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王義自覺自願帶著手下去立杆子。二哥讓剛剛冒頭的劉三速去聯絡豹騎軍大隊,同時問問舅哥那邊情況。他們出來時,營裏還有一百兄弟在休息,另有百人在看城門,走得匆忙都沒顧上,這會兒得空趕緊關心一下。另外,方才劉公子說,豹騎軍在長街兩邊立定,隨時準備大打出手,此時用不上了,也需說明。
坊門大開,鄭守仁衝出來一把拉過兄弟的黑手,把這弟弟上下看了幾看,心懷大慰,道“善,大善,二郎真出息了。”
一根根竹杆子高高挑起,屠子哥也自覺幹得確實不錯,一時有些誌得意滿,大包大攬地說“大兄。回頭俺找李大說說,給你也弄個營頭。劉窟頭允他鎮中自選地方鎮守,李大拿大頭,咱家也不白幹,正好弄片基業。大王待俺還成。你我兄弟一心,定要做番事業。”
從劉三處,鄭大已經聽說了李存信的情況,也知道老二拜了獨眼龍做幹爸爸。實話說,李克用對自己人慷慨那是有口皆碑的,老二能拜他做幹爹算得造化不淺。當然,戳破此事,他哥倆見麵就多少有點尷尬,鄭守仁索性不提,隻笑道“罷。此番耶耶要靠你幫帶啦。”二哥哈哈笑曰“大兄休要戲我。”心念從今往後能夠跟老大兄弟聯手,屠子哥就覺得未來無比光輝燦爛。實話實說,老黑應付這些殺才,幹得真是累心,有個大哥給靠一靠,那是無比踏實。
“不過。”二哥忽沉下臉來,“劉窟頭說他去接管城防,但這老小子未必靠得住。李存信這廝也不可不防,還須警醒些。王隊頭。”剛剛立起幾根杆子,正忙得開心的王寨主轉眼來到。“你去,將營裏弟兄都調來顯忠坊駐紮。速去。”
鄭大道“合該如此。你在,坊間丁壯就不必那許多,我讓彼輩先回去些。”盤算著安排多少人留下,鄭大說著走了兩步,又轉回來,似有難言之隱。二哥道“大兄有甚話說?”鄭大張張嘴,顯得有些為難。待再要開口,忽然瞳孔緊縮,將弟弟猛然一拉。老武夫使力甚巨,黑哥被拽得腳下一個趔趄,就覺老大身子發沉撞上來。蒙頭轉向忙爬起待問,卻見一隻箭杆正插在老大頸下無甲之處,刺目的鮮血汩汩而出。
“啊!大兄。阿兄。哥啊。”二郎立時慌了,抱著大哥,淚如泉湧。
幾口腥紅的血沫子從鄭大齒間噴出,身體不住地抽搐,鄭大一手抓著箭杆,一手死死摳著弟弟領口的甲緣,拚盡最後一口氣,道“娘,娘娘……卻是一句話沒有說出就卸了力,隻有出氣,不見進氣。
“啊!”二哥抱著鄭大還在抽搐的身體,兩眼望天,泣而無聲。
忽然跳起來,叫道“凶手在哪!”
郭哥默默手指街對麵,一個身影靠牆半癱在地上,兩支雕翎箭正正穿過他的眼眶,在頸後牆上刻出一道深深的血跡。屠子哥默默邁步過去,起手一刀,兩刀,不知劈下多少,直將這那廝斬成肉泥尤不住手,膿血染滿一身。
待李大等趕到,正巧見著這幕。
李崇文顫抖著為鄭大合上雙眼,雙目通紅。其實許多人忘了,他與鄭大也是總角之交,一起長大的兄弟。他還記得,那年從長安一路顛簸逃回盧龍,父親便請了武師教他習武。有一日,自覺學得幾趟拳腳的李大出門,碰上顯忠坊的小魔頭鄭大,雙方大打出手,結果李大公子被捶得鼻青臉腫。兩人自此相識,竟成至交。不數年,李可舉兵敗,鄭父身死,已經成丁的鄭大投了李匡威,他則跟了劉仁恭。雖分處兩營,二人卻始終互相幫助,不想鄭大此時橫死,豈不悲哉。
緩緩走到二哥身邊,一把捉住他手。黑哥想要發力掙脫,卻不料大李力氣並不遜他,如是再三。終於屠子哥手一鬆,將刀丟了,嚎啕大哭起來,其悲楚之色,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李大蹲身將二黑摟進懷裏,用力抱了一抱,道“不哭。不哭了。將鄭大抱回去,你要他睡街上麽。”二哥聞言一抖,默默起身要將鄭大抱起,卻幾次不成。抬頭見劉三在不遠處抻個腦袋張望,道“來幾人將俺大兄送去你家,先莫讓俺娘娘見了。”語調甚是平緩,卻是更加讓人心揪。
遂有盧涵幾人拆來一副門板,將鄭大放上,抬著徑往劉三家走。
這時張順舉也都來到,二哥道“營裏諸事交你,俺回家看看。”說罷也不等舅哥回答,向眾人一拱手,轉身就走。張鐵匠看周兒、小王還磁麻二愣站著不知所謂,一腳兩腳踹上,道“去跟著。”
這倆忙也去了。
二郎踉踉蹌蹌回家,正店沒有開門,就自向後轉去。隻見燈燭搖曳,四下昏暗。進了院門,在院裏先將甲卸在地上,又脫落沾血的外袍,自到井邊拉起一桶冰水,將手、臉洗淨,看看身上沒甚大塊血漬,這才邁步進去。
就見張氏拉著幾個孩子迎過來。
“阿耶回來啦!”牛犢般的小屠子見老爹回來,虎撲上來將他摟個滿懷。二哥傻笑著咧咧嘴,看看兒子已快有肩頭高,寵溺之色瞬間攀上雙眸。再看,小妾巧兒,甚至幾個胡女都在,其中二人,懷裏各自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此時他卻沒心情與她們說話,擺擺手讓幾個女人回去休息,對張氏道“我去看看娘娘。”此時尚未夜深,老娘該是沒睡。
張氏聞言,忽就雙手捂嘴,垂淚落地。
二哥想起老大方才古怪,頓感不妙,一把扯住張氏,顫聲問道“你說,娘娘怎麽了?”說著,身體就隱隱發抖。張氏猛撲進他懷裏,死死圈住二郎,哽咽道“郎啊,娘娘去了!”
二哥聞言,身軀顫了顫,忽然一軟,倒在地上。
“郎君!二郎!”
……
眾星拱月一般,獨眼龍馳馬進了幽州城。
多年來盧龍就是隴西郡王心頭的一根刺,回想當初被李可舉一路攆著打,從蔚州跑到塞北韃靼部躲災,那狼狽淒慘、惶惶不可終日,恍如昨日。未料想今番一舉功成,如此順意。豈能錦衣夜行?李大王專門讓大軍從城北進入,縱穿全城,最後才拐進西南角的子城安頓。
劉仁恭什麽人,對獨眼龍這點小心思拿捏得穩穩當當。
安排。
組織鄉老出城十裏迎接,黃土墊道,清水淨街,把簞食壺漿迎王師的勁頭拿出,場麵是非常熱鬧。反正拿錢辦事,群演們都很賣力。當然,跪在道旁的畏服,都是有些發自肺腑。二萬大軍穿城而過,其聲勢浩大,很能唬人。
李克用高坐一匹黑馬十分醒目,看道路兩邊熱烈歡迎的民眾,甚是歡喜。身後除了河東將領,還有幾張新麵孔,比如高思繼兄弟。這兄弟倆白人白馬,趾高氣昂,手下兒郎同樣白衣白馬一個打扮,非常拉風,就是有點搶戲。
劉仁恭陪在一邊,向李克用解說幽州風物,眼角餘光卻在高家兄弟身上打轉。他路過媯州高家獻城不假,但是邀請他合兵來打幽州,哥倆卻推脫城防重任在肩,沒有答應。如今點了二千騎跟著李鴉兒一起過來,就不用承擔重任了?到底是迫於獨眼龍的淫威,還是主動跪舔?李克用將這哥倆帶過來,又是何居心?
不管這些燕人怎麽糾結,李大王是心情極佳,在馬上左顧右盼。快到子城時,瞥見遠處立著許多竹竿,瞧來上頭頂著首級,獨眼龍想當然地笑問“劉公,想必那是什麽反賊首級嘍。好,正當如此啊。”
劉仁恭一心盤算高家兄弟,忽然聞言,驚得一腦門汗珠。這他哪敢吐露實話,唯唯而已。借著低頭,把眼去看李存信,這廝卻似沒事人一般,居然沒向爸爸告狀,搞得劉哥心下無底。高家兄弟來到,獨眼龍用心歹毒,劉窟頭神思不屬,害怕李存信也來插自己幾刀,更加愁苦,心中不住盤算怎麽應付。
子城是幽州節度使的住所,對於劉仁恭空著沒住,獨眼龍麵上不說,心裏萬分受用。路上聽說這老狗封了府庫,等自己來了再發賞賜,愉悅又添幾分。在大殿接受了文武禮拜,隴西郡王情緒非常高漲。李匡籌跑得倉促,大部資財都在城裏沒走,粗粗點算,就有銅錢近三十萬緡,絹帛四十餘萬匹,上百萬石糧,另有李家三代積蓄還沒清算。李克用在河東摳摳搜搜窮了多年,來了盧龍,真是一朝暴發,大方說道“前軍破城有功,軍士人賜絹十匹,錢十緡。中軍及其餘各軍,人賜絹五匹、錢五緡。各級將校另有升賞。”經層層衛士將消息傳出,頓時引起武夫們一浪浪歡呼。
李克用目光在文武群中尋找,卻怎也不見咱二哥的身影,有些意外,便詢問道“存義我兒何在?”李大郎道“回父王,存義身體感恙,在家中休養。”聽說幹兒子感恙,李克用關心問道“哦,是何疾症?”李大道“急火攻心,昏迷未醒。”
“哦?”隴西郡王聽說,瞬間坐直了身子,忙問,“怎麽?”
李大附身於地,猶豫半天才說“數日前,李存信將軍所部攻打顯忠坊,李副將家在坊中,軍士與坊民衝突,他家大兄不幸中了流矢身亡。存義與其兄感情甚篤,親睹兄長過世,一時積鬱,遂昏厥過去。”
這話李克用一聽就信了。獨眼立刻盯住了李存信,道“這是怎麽?”
李存信跟隨獨眼龍有年,深知爸爸脾性,根本不想提起那日變亂。便是有氣,也得尋個機會直接報複那個黑廝,不料在這裏被人提起。但他哪敢當麵扯謊,支支吾吾半晌,道“那,那日,軍中士卒欲往城中玩耍,哪知刁民緊閉坊門,不納軍士入內。軍士便便有些惱怒,與刁民不諧。至於存義之事,孩兒委實不知。”他並不相信老黑昏迷這些時日,隻當當麵的燕人又要坑害自己,心想,差不多得了,還想怎麽?欺人太甚,真拿爺爺不當回事麽。
李鴉兒聽說,也很沒轍。河東軍的德行他很有數,進了幽州城不鬧事那才有鬼,隻是把幹兒子的親大哥弄死,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就有點尷尬,有點後悔多問了這一句。獨眼龍正自為難,怎麽把這事糊弄過去,邊上蓋寓忽然開口,道“劉公,大王委你重任,怎麽這幾日都管不好。”李郡王聞言,深以為然,也對這個功臣有些不滿,看向老劉的目光就有些不悅。
這話忒不要臉了吧。
鄭大身死,劉仁恭也是事後才知,事發當時,他早回去了。但是此時此刻,他心裏卻並不關心黑哥兄弟的死活,蓋寓這是過河拆橋,要借機發落自己呀?是要藉此貪了爺爺的功勞,另立高家兄弟麽?
咱劉窟頭那肯吃悶虧的好人麽?對獨眼龍,他不敢齜牙,但是對蓋寓麽,嘿嘿,我劉哥卻並不畏懼。“稟大王。匡威壞事後,舊部多在城中。此前匡威與大王交惡,末將恐李都頭所部與城中老卒衝突,本欲安頓在城南大營。叵耐李都頭十分不願,非要入城。為免出事,我與李都頭說好,讓他暫居子城,待大王到了再說。那日,李都頭所部鼓噪入城,先與守軍衝突,阻攔不住,繼而在城中大肆擄掠,殺人放火,我家亦受波及。大王,城中數萬戶,皆軍士家眷,我趕到顯忠坊時,李都頭與李副將已有衝突,末將反複周旋,這才罷兵。兩位李將軍還立了契。”李存信不是與你蓋寓同夥麽,老子就先落落你們的臉麵,把水攪渾再說。
李克用聽愣了,立契?道“何契?”
李存信對這幫倒忙的蓋寓也是沒法。河東軍什麽風格爸爸能不知道麽,本來多大沒屁事,你把劉窟頭扯進來,好吧,現眼到家了。你要搞他,換個時候啊,非要這會兒麽,奶奶地一把火怎麽燒到爺爺屁股上來。隻好厚著臉皮簡單說了情由,又讓人去將那契書取來。
李克用當真聽著來氣。搶個錢就搶了,但是搞得這麽窩囊,就讓他覺著麵皮發燒,十分上火。對於手下串聯逼死李存孝,獨眼龍始終耿耿於懷,正好借故發作,將那契書猛丟在地上,瞪了李存信一眼,作色道“人無信不立,這錢從你部賞賜裏出吧。”李存信聞說,真是千肯萬肯,生怕節外生枝,連忙應下,還專門看了老蓋一眼,求你可別再給哥們兒整事了。
辦完此事,李郡王揉揉太陽穴,咳,感覺有點內傷。河東軍這個軍紀,也實在讓人撓頭。無奈河東窘迫,正常發不起賞賜他能怎樣?這次取了盧龍,大有補益,再看劉窟頭又覺著順眼起來,沒有這廝帶路,還真打進不來。劉窟頭見李克用看向自己目光轉向柔和,立刻不失時機地說“還有一事需大王定奪。”
李克用道“劉公請講。”
“匡籌南竄,鎮中除幽州、媯州,其餘州縣尚未歸服,需差遣得力人手接收。”劉窟頭抬眼看看思索之中的獨眼龍,道,“此中瀛、莫兩州是錢糧重地,檀、平、營三州控扼山北兩蕃,亦甚為緊要。”
一招手,有內侍取來輿圖攤在案上,李克用摳著下頜的短須看了半晌,又將麵前眾文武瞧了兩遍,心中自有計較。將圖一收,道“諸君一路勞苦,此等俗事容後再議。且去歇下,今夜大酺,不醉不歸。”
劉仁恭見說,也不糾纏,禮罷退下。